中 秋
北京舊時過八月十五中秋節,有一樣外地沒有,而最招孩子們喜愛的怪東西:“兔兒爺”。這又像是玩具,又像是“神靈”的怪東西,凡在北京度過童年的人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江寧夏仁虎老先生《舊京秋詞》道:
“銀槍金甲巧裝排,撲朔迷離總費猜,泥塑紙糊兒戲物,西風抬舉上高臺。”詩後自注道:“中秋兒童玩具曰兔兒爺,其雌者曰兔兒奶奶,識者所嗤,然愚民或高供以祈福焉。”
這是一種什麼玩藝呢?簡單地説,是一種泥人玩具,説的更具體一些,就是一種用模子脫出來的,人身兔面的泥俑玩具。臉上紅白相間,也十分漂亮。説是“兔臉”,也不完全是兔子的樣兒,而是人臉,只是嘴是“兔唇”,畫成一個紅色的三叉形。另外上面有兩根大耳朵,做成一個銀槍金甲紅袍的坐像。兔兒爺有大有小,最大的三尺多高,小的也有四五寸高。有一種嘴唇做成活絡的,空心中有線可拉,拿在手中玩,一拉中間的線,嘴唇就亂動,十分好玩,叫做“刮打嘴兔兒爺”。這個名稱,不要説在外地,恐怕在北京,也很少有人知道了吧。做的最講究的兔兒爺,面部貼泥金,背後插彩綢護旗背,像戲臺上的武將一樣,頗為威風。
我常常想,歷史上有許多不知名的創造家,都很值得人佩服,是誰別具慧心,創造出這麼好玩的兔兒爺呢?它的來源似難詳考,但在明代就有了。明人紀坤《花王閣?稿》記雲:“京師中秋節,多以泥摶兔形,衣冠踞坐如人狀,兒女祀而拜之。”紀坤是閱微草堂的先人,這條記載,朱彝尊編《日下舊聞考》並未採入。整補所引還是《帝京景物略》的記載,只有“月光紙”,上面“繢滿月像,趺坐蓮花者,月光偏照菩薩也。華下月輪桂殿,有兔杵而人立搗藥臼中。紙小者,三尺,大者丈,工致者金碧繽紛”。我想最早創造做泥人兔兒爺的,大概就是照這“月光紙”上的像塑的。這自然會大受孩子大人的歡迎,因而越造越精,越流傳越久,就演變成為歷史風俗。《燕京歲時記》也詳細記載了當時兔兒爺攤子云: “每屆中秋,市人之巧者用黃土摶成蟾兔之像以出售,謂之兔兒爺。有衣冠而張蓋者,有甲胄而帶纛旗者,有騎虎者,有默坐者,大者三尺,小者尺余,其餘匠藝工人無美不備,蓋亦謔而虐矣。” 最後一句,是針對當時陋俗“相公”説的,現知者寡矣。
在幾十年前的北京街頭,大約六十多歲以上老北京都還能記得。一過七月十五,兔兒爺攤子就擺出來了。前門五牌樓、後門鼓樓前、西單、東四等處,到處都是兔兒爺攤子,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擺的極為熱鬧。攤前簇擁著孩子們。但是孩子們看著高興,大人們卻不見得高興。端午、中秋、除夕三大節,中秋好過,而還帳卻是艱難的啊!因為當年平時生活日用,都是賒帳,要到節下集中還帳。中秋是大節,一夏天的賬都是要還的。《道光都門紀略》雜咏道: “莫提舊債萬愁刪,忘卻時光心自閒;瞥眼忽驚佳節近,滿街掙擺兔兒山。” 人們看到滿街擺出兔兒爺攤子,不免都發愁如何還賬了。這首詩是很生動地寫出了當年北京中秋節近的街頭風光的。 清人都門竹枝詞中説到兔兒爺的也很多,比較早的,為乾隆乙卯,即六十年(一七九五年)楊米人所寫。詩云: “團員果共枕頭瓜,香蠟庭前敬月華。月餅高堆尖寶塔,家家都供兔兒爺。” 詩中説的十分明確,其時去《紅樓夢》時代不遠,而《紅樓夢》中卻未寫到供兔兒爺的趣事,不免有些遺憾了。 創造這個怪玩具的是誰,我雖然不知道,但我總感到它是嚴格具有浪漫主義色彩的藝術傑作。真是的,那金盔金甲,騎著老虎、大長耳朵、白麵紅唇、背後插著纛旗雄踞街頭的兔兒爺,配上盛開的雞冠花,多麼招人喜愛呢!孩子們有時卻唱到: “我看你嘴又豁,眼又斜,好象八月十五的大兔爺……” 兔兒爺好玩,但人像兔兒爺則可厭了。前引夏仁虎先生的《舊京秋詞》,寫于抗戰那年秋天。所謂“兒戲物”、“上高臺”、詩人微旨,是對當時漢奸上臺的辛辣諷刺。
供 月
在人類生活中,想像的東西,有時候比實際的要美麗的多。“阿波羅”飛船,把人載到月球上,那裏是死寂一片,並不美麗;但在我們的想像中,確實美麗的嫦娥、玉兔、桂樹、廣寒宮殿……五十年前,有一年的八月節,在北京一條衚同中一個小小的院子裏,母親把一張高桌,擺在北屋臺階下面,斜著向東南方向,桌前繫上桌圍,桌下鋪上紅地毯,供上“月光馬兒”(即印有“太陰星君”、“月光遍照菩薩”的神紙)、“兔兒爺”、雞冠花、兩盤月餅、一盤水果、鴨梨、葡萄、沙果、半個西瓜切成花牙形,也放在盤中,擺上“五供”。蠟釬上點上兩隻四兩重的紅蠟,燭影搖紅,花團錦簇,一切佈置就緒之後,差不多已經快晚上七點鐘了。這時小院中夜涼似水,碧天無雲,少焉,一派寒光由垂華門東南角處冉冉升起,整個院落沐浴在“紗幔”中了。
“禿子,快來,給月光菩薩磕頭!”這是母親在院子裏叫呢。“我不磕,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我在屋裏桌子前面,看著盒兒中那擺供剩下的月餅捨不得走開。“什麼男的,女的,你胎毛還沒有退幹呢……還不給我快來!”
“哎,我穿上大褂就來。”於是我穿上那件小小的月白竹布大褂,來到院中臺階下,站在紅地毯上,來行“祭月大典”。先上三柱香,拿好香,就蠟臺上點燃,捧著一揖到地,插在香爐中,然後又一揖,接著拿起“黃表”,點著一角,捧著跪下,快要燒完時,扔在地上,奠過酒,一縷青煙,直上遙空,這時伏下磕三個頭,然後站起來再一揖,便禮成了。這時大家回到屋裏分月餅,分果子,弟妹等都一人一盤,兩個“自來白”,兩個“自來紅”,一個蘋果,一嘟嚕葡萄,隔著玻璃窗、竹簾子,望著月亮越升越高。月亮中的黑影,難道真的有嫦娥嗎?有玉兔嗎?
八月節,天上滿月,人間團圓,拜月,供“月光馬”和“兔兒爺,雖然似乎是“媽媽經”上的迷信事,但那情調是美好的。傳統風俗中有不少禮數,多少都有一點迷信、神秘、朦朧的色彩,但又不純粹是迷信的東西,而往往形成千百年來人們生活中一種有情趣的點綴,有熱愛生活的美好願望在裏面。如端午、中秋等等風俗,似乎應該和純屬迷信的東西區別開來。《帝京景物略》雲: “八月十五日祭月,其祭,果餅必圓,分瓜必牙錯……徹所供,散之家人必遍……女歸寧,是日必返其夫家,曰團圓節也。” 其美好的情調和祝願,不在於向天邊的明月焚一爐香,奠一杯酒,而在於望著天涯的明月,萬里的遙空,向遠方的親人致以含著思念淚水的、溫馨的問訊。“今夕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此一意境也;“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此又一意境也;“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此又一意境也;“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則又一意境也。但無一不與遠人有關,不與團圓有關。多少人童年祭月的夢像煙一般地遠了、淡了,而那希望花常好、月常圓的感情並不淡、也不遠。
北京諺語雲:“八月十五雲遮月,第二年來雪打燈。”蓋言八月十五如果是陰雨天,明年正月十五往往是落雪天。不過北京秋高氣爽,八月十五中秋節,往往是晴天比較多的。長安街頭的皓月,常常像銀海般地灑向街頭,襯著華燈綠樹,風闕龍樓,和那流水般的車輛。古老的唐詩,“長安一片月”在今天,又有了它的新內容、新氣派。
不過任何佳節,總是希望在祥和、寧靜、寬裕的歲月中度過,一遇戰爭、動亂,那就一切都完了。仲芳氏《庚子日記》是日記雲: “今日中秋佳節,瓜果、月餅、錢糧紙馬、魚肉葷腥皆無賣者,遭逢亂世,人在倒懸之間,何有心腸慶賀中秋……。” 當代的中國人,讀了這樣的記載,是感慨萬端的,歲數大一些的,誰沒有幾次驚慌恐懼,命如倒懸的中秋記憶呢?説來話長,不必多説吧,但願今後不要過那樣的中秋節!
摘自《增補燕京鄉土記》鄧雲鄉著 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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