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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雨禪臺北

  時間:2007-12-20 16:44    來源:台灣網     
 
 

 

  那一陣子我一直在飛,穿著一雙白色的溜冰鞋在天空裏玩耍。

  初學飛的時候,自己駭得相當厲害,拚命亂撲翅膀。有時掙扎太過,就真的摔了下來。

  後來,長久的單獨飛行,已經練出了技術。心不驚,翅膀幾乎不動,只讓大氣托著已可無聲無息的翱翔。

  那時我不便常下地了,可是那雙紅色輪子的溜冰鞋仍是給它綁在腳上。它們不太重,而且色彩美麗。

  飛的奧秘並不複雜。只有一個最大的禁忌,在幾次摔下來時已被再三叮嚀過了——進入這至高的自由和天堂的境界時,便終生不可回頭,這事不是命令,完全操之在己。喜歡在天上,便切切記住——不要回顧,不可回頭,不能回頭——因為畢竟還是個初學飛行的人。有一日,道行夠了,這些禁忌自然是會化解掉的,可是目前還是不要忘了囑咐才好。

  我牢牢的記住了這句話,連在天上慢慢轉彎的時候,都只輕輕側一下身體和手臂。至於眼底掠過的浮影,即使五光十色,目眩神迷,都不敢回首。我的眼睛始終向著前面迎來的穹蒼。

  有一日黃昏,又在天上翱翔起來,便因膽子壯了一些,頑心大發,連晚上也不肯下地回家了。

  夜間飛行的經驗雖然沒有,三千里路雲和月,追逐起來卻是瘋狂的快樂。

  這一來,任著性子披星戴月,穿過一層又一層黑暗的天空,不顧自己的體力,無窮無盡的飛了下去。

  那時候,也許是疲倦了,我側著身子半躺著,下面突然一片燈火輝煌,那麼多的人群在華燈初上的夜裏笑語喧嘩,連耳邊掠過的風聲都被他們打散了。

  我只是奇異的低頭看了一眼,驚見那竟是自己的故鄉,光芒萬丈的照亮了漆黑的天空。

  我沒有停飛,只是忍不住歡喜的回了一下頭。

  這一動心,尚未來得及喊叫,人已墜了下來。

  沒有跌痛,駭得麻了過去,張開眼睛,摸摸地面,發覺坐在臺北國父紀念館廣場側門的石階上,那雙溜冰鞋好好的跟著我。奇怪的是怎麼已經驟然黃昏。

  我尚不能動彈,便覺得鎂光燈閃電似的要弄瞎我的眼睛,我舉起手來擋,手中已被塞進了一支原子筆,一本拍紙簿,一張微笑的臉對我説:‘三毛,請你簽名!”

  原來還有一個這樣的名字,怎麼自己倒是忘了。

  在我居住的地方,再沒有人這樣叫過它。而,好幾千年已經過去了。

  我拿起筆來,生澀的學著寫這兩個字,寫著寫著便想大哭起來——便是故鄉也是不可回首的,這個禁忌早已明白了,怎麼那麼不當心,好好飛著的人竟是墜了下來。我掉了下來,做夢一般的掉了下來,只為了多看一眼我心愛的地方。

  雨水,便在那時候,夾著淡紅色的塵霧,千軍萬馬的向我殺了過來。

  我定定的坐著,深深吸了口氣。自知不能逃跑,便只有穩住自己,看著漫漫塵水如何的來淹沒我。
  那時我聽見了一聲嘆息:“下去了也好,畢竟天上也是寂冥——”那麼熟悉又疼愛的聲音在對我説:“誰叫你去追趕什麼呢!難道不明白人間最使你動心的地方在哪兒嗎?”

  雨是什麼東西我已不太熟悉了,在我居住的地方,不常下雨,更沒有雨季

  沒有雨的日子也是不大好的,花不肯開,草不願長,我的心園裏也一向太過幹澀。

  有一陣長長的時期,我悄悄的躲著,倒吞著鹹鹹的淚水,可是它們除了融腐了我的胃以外,並沒有滋潤我的心靈。後來,我便也不去吞它們了。常常胃痛的人是飛不舒服的。

  據説過那邊去的人——在我們世上叫做死掉的人,在真正跨過去之前,是要被帶去“望鄉臺”上看的。他們在臺上看見了故鄉和親人,方知自身已成了靈魂,已分了生死的界限,再也回不來了。那時因為心中不捨、靈魂也是會流淚的,然後,便被帶走了。故鄉,親人,只得臺上一霎相望便成永訣。

 
編輯:賀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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