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從北大校長到臺大校長

時間:2009-03-31 09:17   來源:《移居臺灣的九大師》

  百花洲文藝出版社 2008年8月 師永剛 等著
     
  1945年,抗戰勝利,西南聯大解散,北大、清大、南開等校紛紛復校,必須再次大規模遷徙;此時兼任北大校長的胡適出任國民政府駐美大使,因公滯美未歸,面臨大學復員回北京的難題,然而抗戰期間,由日本傀儡政權扶植的偽北大,也有教職員安置問題,釀成偽北大教職員街頭抗議事件。胡適與蔣介石屬意改由傅斯年出任北大代理校長,挑起復員遷校回北京與接收重任。
  
  傅斯年代理北大校長後多次聲明,北大決不錄用偽北大教職員,指大學須在“禮義廉恥”四字上做不折不扣的榜樣,給後代青年們看看,讓青年正是非、辨忠奸,否則“下一代的青年不知所取,今天負教育責任的人將成國家的罪人”。甚至痛斥為接收日據時期偽校産與偽北大教授打過招呼的陳雪屏,“漢賊不兩立,連握手也不應該”。
  
  燕京大學對參加偽北大的教授一律解聘,傅斯年説,如果北大做不到,“真沒臉見燕京的朋友了”。他又直指捨不得離開的人如果不受譴責,對不起那些長途跋涉到大後方,拋家別子,堅持國家民族大義的教授與學生。強硬手腕終於敲定北大復員難題。在開除依附日軍的偽北大教職員,並上書指責國民黨政府在戰後未能嚴審、嚴懲漢奸後,傅斯年説,“我知道恨我的人一定很多,但我不能作鄉願”!
  
  傅斯年雖接手北大,化解偽北大教職員難題,卻認定胡適適合當全國最高學府校長職務,始終定位自己是暫代校長。他努力不懈,為北大爭取到新校地、校産,目的是為“斷然不願與別人搶東西”的胡適當開路先鋒;當胡適自美返國後,他立刻辭職讓胡適重返北大,毫不留戀,也不接受蔣介石慰留,依舊回曆史語言研究所。
  
  1948年12月,情勢更加緊張,國民政府即將全面遷臺,蔣介石決定由具學界碩儒身分的傅斯年出掌臺大。拗不過蔣介石與教育部長、老長官朱家驊連番遊説,傅斯年于1949年1月20日赴臺接任臺大校長,行前傅斯年卻對朱家驊説,“你把我害了,恐我的命要斷送在臺大了” 。
  
  傅斯年之所以受老蔣器重,一方面因其學術地位,也因為行政幹才與魄力非比尋常,為大學校務,他可以放下身段到處奔走,上窮碧落下黃泉地要錢,除陳誠、吳國禎兩任臺灣省主席外,甚至直接找老蔣,絕不空手而回。傅斯年曾自負地説:“胡適比我偉大,但我比胡適能幹”。
  
  出掌臺大,傅斯年絕非想和稀泥、作爛好人,而是捐棄民初以來建“大學堂”的觀念,樹立一所現代化的大學,成為學術重鎮。
  
  在傅斯年推動下,臺灣大學成為以自由學術精神為基本原則的一所大學。上承胡適等人在五四運動提倡的啟蒙觀念,尊重個人、注重人性、提倡正義,並將追求真理當作大學存在目的與指針,力求以具體行動矯正當時教育制度流弊。
  
  傅斯年在臺大被後人津津樂道的治校經驗,便是他用極短的時間,為這所學校建立起長遠的制度以及校風,形成學術獨立精神與傳統。大學自由學風能在國民黨戒嚴時期堅持下去,實不容易。
  
  傅斯年對獨立人格的重視,藉北大臺大教育精神形成傳統,傅斯年個人也因為對權貴不買帳的作風而聞名。1949年,美國將領、盟軍統帥麥克阿瑟訪問臺灣,當然受到國民黨政府盛大歡迎,所有政要在旁恭迎,唯獨受蔣介石之托而來接機、素稱自己“坐無坐相、立無立相”的傅斯年,硬是翹著二郎腿、抽著煙斗,坐在蔣介石與麥克阿瑟旁邊的沙發上,以大學校長身份與兩人平起平坐。
  
  傅斯年本人卻是個人情味很濃的自由派學者,臺大多名教授回憶,度量大、肯認錯、不記仇是傅斯年的特質。他樂於接近學生、關心學生,以平等觀念對待師生,在嚴師如嚴父的年代,甚至以被學生敲竹杠而請客為榮,對學生的請見與回信,絕不假手他人 。據聞他有次踱過臺大生物實驗室,看到學生正在觀察草履蟲,便説他在倫敦時也看過,有位學生開玩笑地説“吹牛”,傅斯年則大笑而去。他也爭取讓全體臺大學生進行X光檢查 ,避免感染肺結核,檢查後輕微患者由臺大撥給宿舍暫住,且有工友照顧;重病者准許休學,公費照發,並加發菜金三十元;在資源困難時代,他也要求臺大農場硬擠出雞蛋、魚肝油、奶粉等補給品定期供患病學生療養。
  
  傅斯年早年喪父,全賴父親門人提攜照料,因此他畢生樂於幫助故人子弟。胡適夫人與錢思亮一家來臺後,沒有地方居住,都是由傅斯年先提供自己位於福州街二十號的臺大校長宿舍暫住,再想辦法幫朋友找棲身之所。為幫助窮學生,傅斯年積極設立多項獎學金,鼓勵清寒學生繼續奮鬥,以求人人機會均等,避免大學教育成為階級、有錢人的專利。臺灣中研院院士李亦園回憶,他于1948年來臺後考進臺大歷史系,兩年後想降級轉讀新成立的文化人類係,因此找傅斯年商量,爭取打破規定讓他保留獎學金作為生活保障;傅斯年僅訓示他研究考古、人類學、從事田野調查都是苦事,需耐得住寂寞與辛苦,也立即同意他的請求。
  
  傅斯年雖是臺大校長,但兩袖清風,同在臺大外文系教書的妻子俞大彩有回還不得已借錢買米。但他曾為了董作賓等幾位更窮的朋友,把自己藏書賣了換錢救急。
  
  隨手一個煙斗、一頂呢氈帽、一襲長袍是傅斯年標準造型。但因家貧買不起好煙絲,傅斯年在臺灣都是把劣質煙拆開,把煙絲放到煙斗裏抽,好過過癮。傅斯年身前最後一篇文章稿費,原想拿來作條棉褲,最後他還是指示臺大,查查看哪個學生最窮,就把錢送給他。最後只拜託留下二十塊,打算請學生吃頓鍋貼。
  
  傅斯年一生雖然清貧,卻從不為兼職領雙薪,利與官場之名之於他十分淡薄。甚至蔣介石贈他“總統府資政”頭銜與名位,連他的秘書都不曾聽他提起。傅斯年在海外沒拿到博士學位,有記者尊稱他“傅校長博士先生”,傅斯年就説,他的博士頭銜不過是海外頒發哲學榮譽博士,還是以“先生”稱謂為宜,博士頭銜“不值一道” 。
  
  當時發生一起轟動臺灣社會的年輕男女殉情事件,男子獲救,女孩陳素卿香消玉殞。陳女絕筆書經報刊披露,優美文采讓人一掬同情之淚。傅斯年因此與數名臺大教授提議將這名女孩葬在臺大校園立碑紀念,後雖因殉情案另有內情打消念頭,由此卻可看出他感性的一面。
  
  他以校長之尊,仍經常自顧自地在其他教授前戲謔吵鬧、做鬼臉;他的生活態度隨便、儉樸,不愛狗,只愛看書,靠薪水過活。據他的夫人回憶,傅斯年腦子裏全是“書本、書本、工作、工作”,不喜歡家人辦生日,更不記得自己生日,但母親生日時,傅斯年卻總是身穿長袍下跪磕頭,展現孝道。
  
  傅斯年晚年糖尿病與高血壓嚴重,夫人早就下了禁密碼,每天只能吃半碗白飯、青菜與半個木瓜,也不給零用錢,避免到處亂吃,壞了身體;但傅斯年嘴饞遠近馳名,尤其愛吃魚翅,只要有人以魚翅請客,傅斯年不問是誰,絕不缺席。錢思亮的兒子,日後當上臺灣國大議長的錢復,小時後寄住在傅斯年宿舍中,他回憶,每次傅斯年領到稿費,都會偷偷找他去打牙祭,最喜歡吃鹵豬腳沾上許多醬油。傅斯年不擺架子,愛下棋的他,他的司機楊國成就是棋友,也就是這位棋友,常偷偷帶他到南昌街等地吃些小吃解饞,全是楊國成付帳 。
  
  傅斯年的身體狀況長期不佳,加上宵旰從公,每天在臺大工作十多個小時以上,欠缺休息,在外邀約演説不斷,讓他高血壓與糖尿病病情持續惡化,並患有膽結石毛病。他的司機説,傅斯年不是不知道身體不好,需要檢查;但就是怕檢查後需要休息,而傅斯年就是不肯休息。
  
  1950年12月20日,傅斯年上午先參加蔣夢麟主持的農委會會議,爭取保送大量的臺大學生出國深造,下午出席位於臺北市南海路的臺灣省議會第五次會議。一向問政激切的臺灣省議員郭國基提出一連串質詢,包括教育部保存在臺大的教育器材遭竊問題,質疑臺大想搞“秀才教育”?不打算普及于一般民眾?傅斯年疾呼:“獎學金制度不應廢止,對資質好、有才能、有智力而肯用功的,僅為了錢不能升學的青年,我是萬分同情的,絕對要扶植他們,不能讓他們被摒棄在校門之外”,“辦學應先替學生解決困難,讓他們有安心求學的環境,才能要求他們勤心用功,不替他們解決困難,要他們盡心用功,是不近人情的”。
  
  未料他深惡痛絕的盜竊教材器具案,讓傅斯年情緒激動、無法平復,步下講臺枯坐到散會時,僅説了句“不好,我不行了”,隨即跌倒昏迷,搶救至深夜十一時無效瘁逝,享年55歲。
  
  傅斯年深受學生愛戴,“傅斯年被郭國基氣死”的流言四散,臺大學生情緒激動,差點串聯包圍省議會找郭國基算帳。也由於傅斯年已成為臺大精神象徵,身後安葬就在臺大校門旁空地,這座小型墓園被稱為“傅園”。
  
  當年“傅園”地處僻靜,緊鄰著佔用校地的一排違章木造屋。傅斯年生前認為違章建築的主人都是做小生意過活,沒必要為難人家,也就默許書店、豆漿店、鐘錶店在校門旁營業,傅斯年過世後,臺大直到1978年才將違章木造屋拆除。
  
  傅園是由臺大邀知名建築師吳炎設計,有十六根圓柱的希臘式紀念亭,大理石制墓墎放置其中,一旁幾何形水池、埃及方尖碑,呈現濃厚西洋古典建築風格,展現當時學術界對西方大學的仰慕。如今的“傅園”和臺大校園融為一體,提醒上下課的鐘聲就是由傅園內的“傅鐘”傳來,數十年來不停歇。最特別的是,每節上下課,“傅鐘”都是敲21響,這是源自傅斯年的一席話,“一個人在一天24小時,要留下3小時作為沉思”。
  
  創辦廣州中山大學文學院與語言歷史研究所;創辦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主持北大復員;開臺大之先河,治學與辦事能力兼具,是胡適認為傅斯年畢生的四大成就。
  
  1943年,英國知名歷史學者李約瑟到中國訪問,由傅斯年接待,這位日後以《中國之科學與文明》聞名的學者,回憶傅斯年是個外型相當胖、頭型奇特,而又健談、西化、有趣的人。李約瑟回國前,傅斯年在一把折扇上寫了《道德經》相贈,李約瑟日後則以《中國之科學與文明》第五卷第七分冊獻給傅斯年與俞大維,見證這段奇異的東西方歷史學者的相遇。這是傅斯年的溫文儒雅。
  
  因為傅斯年的真,讓他敢於包容朋友,給予溫情與照料,讓他敢於説出真話,為被捕的陳獨秀辯駁是“中國革命史上光芒萬丈的大慧星”;直言批評從容就義的李大釗不是“就刑”而是“被害”;直斥批評胡適者,“你們不配罵胡適之”。因他的直,他敢批判孔宋家族;敢怒批蔣介石,讓目不識丁的軍閥老粗張宗昌掌理孔孟故鄉山東政務,“以為山東無人了嗎”?
  
  綜觀傅斯年一生起起伏伏,雖波瀾壯闊,卻也充滿矛盾。他早年力主全盤西化,反對舊傳統、舊學問,批判封建道德,鼓吹個人自由,甚至説保存國粹相當可笑,需全面廢除文言文;他期待藉文學革命達到思想革命目的,建立西方個人主義、自由主義信仰,尋找讓中國啟蒙契機。
  
  但傅斯年側重文學革命層次的議論,僅停留在書生論政與學術圈生活,無論政治與社會改革等議題上均缺乏有力行動。到了中、晚年,國家遭遇變動之際,他堅持國家氣運是匹夫無可逃避的責任,展現的卻是傳統知識分子格局。而且傅斯年雖未任官,卻與蔣介石、國民黨關係深厚,介入政務過深,都讓他對外難以辨明。
  
  傅斯年的局限,正凸顯五四以降,知識分子的不安與矛盾,以及中國面對現代化過程中的混亂。傅斯年的分量與影響力,又因為他的政治立場明顯遭低估。這位五四健將、中國現代史學的先驅,最後被局限在孤島一隅的國民黨做小了,更是大時代悲劇的剪影。
  
  無論如何,傅斯年一生在民族原則與精神上的堅持無庸置疑的。他堅持抵禦日本侵華,注重培養學生民族氣節,面對日本入侵華北,施以恐怖與威嚇統治,傅斯年在北京仍毫不畏懼,鼓吹抗日,以“不屈服”的立場對抗軍事強權;九一八事變後,傅斯年以北大歷史系主任的身分,提出“書生如何報國”的質疑 ;為彰顯民族氣節,以保國家氣運,以及國家必需有史鑒提振民族精神的主張,促成北大教授編纂屬於中國人的通史,也就是錢穆的巨著《國史大綱》。
  
  毛子水譽他有“浩然之氣”,傅斯年有話直説、不懼權貴,即使面對亦師亦友的胡適也一樣。日軍入侵華北、熱河之際,胡適反對“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論調,主張積極對日交涉,保存實力,遭傅斯年激烈反對,揚言退出獨立評論,貫徹“老百姓第一願望是讓國家統一”主張 。他期勉兒子,做人之道必發端于正氣,“若不能看破生死,必為生死所困” 。
  
  尤其是雖僅治校年余,奠定學術自由風氣讓傅斯年受臺灣大學後人景仰,一如自由主義將大學視為公共領域中的批判性言論的知識來源,傅斯年的個人風格形成對大學的想像,在威權統治時期,他化身學術獨立的神聖性,成為臺灣抵抗政治高壓的共同榮耀。其後五十年,臺大數次校園抗爭事件,都在傅園內的傅鐘前、杜鵑花旁慷慨上演,紀念傅斯年的“傅鐘”成了臺大自由校風的重要象徵。

編輯:賀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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