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人在陽臺上已經站立了太久。 夜色如墨,雨聲如注,風裹挾著寒氣呼嘯來去。極目四眺,偌大臺灣島上,芭蕉、檳榔搖曳不定,樹影淒迷。遠處的海面濕濕濛濛,除了淼淼還是淼淼,除了漠漠還是漠漠,驚濤拍岸聲隱隱約約。山腳有偶爾車疾馳而過,燈光迷蒙,閃爍而過。 老人就那麼久久地站著,蒼勁的雙手硬硬地按著拐杖,涼風拂動他的霜白長髯。他的視線已穿越過這無邊夜色,掠過那墨色海峽,飛回了那魂牽夢縈的關中河山:那是八百里的秦川大地,是“峰巒如聚、波濤如怒”的古道雄關;那是藍得令人心醉的空曠天宇,是紅似火遍地燃燒的山丹丹花;那是飄搖直上回蕩在山野林間的信天遊,是在山溝溝閃閃現現的羊群…… 風挾帶著幾滴冰冷的雨水打到老人臉上,驚醒了老人的思緒。老人定定神,感到了幾分寒意。他低頭,癡癡地看著腳上已有幾分潮濕的布鞋,那股無以明喻的悲滄和痛楚又涌上了心頭。十多年來,這份痛楚和無奈就那麼一點點侵蝕著老人的心。今夜,這份心緒是分外的強烈,如火山底下那奔突的岩流,被壓抑得太久,煎熬著,沸騰著,四處涌突尋找出口。 老人掉頭,以與他年齡不相符的腳步走回書房。有太多的話想説,有太多的情緒需要傾瀉。日記本一如既往平攤在書桌上,筆在老人的手中微微顫抖著。老人定定心緒,緩緩按下了力透紙背的筆。 一曲中國思鄉詩詞中的石破天驚之作誕生了。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大陸。 大陸不可見兮, 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鄉。 故鄉不可見兮, 永不能忘。
天蒼蒼, 野茫茫; 山之上, 國有殤。
寫完最後一句,老人猶如做完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疲憊不堪又亢奮不已。他的嘴角閃過一絲笑意,人卻疲倦地合上雙眼,斜靠在椅子上。一燈熒然,卻清楚地看到兩行淚水從鐵骨錚錚的民國硬漢──83歲的于右任老人臉上緩緩滑落。 屋外的風雨聲更緊了。還夾幾聲隱隱的悶雷。
墻上的日曆記著這一個日子:西元1962年1月24日。 2
在中華民國史上,于右任的登臺亮相頗具傳奇色彩。 1904年夏天,一位操西北口音的青年神色匆匆來到了大上海。先投讀震旦學院,後又讀復旦學院。沒有人注意到,這位貌不驚人、潛心攻讀的年輕人,既是剛剛考取的舉人,又是清廷通緝的要犯。 這就是于右任。這個時候化名叫劉學裕。 五歲牧羊,七歲讀書,十七歲成秀才,二十五歲中舉人。是什麼逼得這位有“西北奇才”之稱的年輕人改名易姓、遁逃他鄉? 一切緣于他的一枝筆。于右任年少激進,雖應試中舉,卻始終痛恨民族淪敗,朝廷無能,立志反清救國。他傾崇康有為、梁啟超公車上書、百日維新的行徑,擊掌讚嘆“柳下愛祖國,仲連恥帝秦;子房抱國難,椎秦氣無倫”;他悲憤戊戌變法的失敗、“六君子”的喋血,傚法譚嗣同“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披頭散發,脫衣光膀,右手握刀,請友人拍照留念,印于他的《半哭半笑樓詩草》扉頁,並自題對聯:“換太平以頸血,愛自由如髮妻。”被人揭發後,于右任被革舉人銜,遭通緝“無論行抵何處,拿獲立即正法”。他不得不潛名南下避難,經南京直達上海。“短衣散發三千里,亡命南來哭孝陵。”陪伴他隻身逃亡的,只剩下那因言罹禍的《半哭半笑樓詩草》。在上海,于右任蛩居兩年。思緒卻早已飛出了矮矮圍墻,四處嗅覓真理。1906年,他懷著“一水茫茫判天壤,神州再造待何年”的惆悵困惑,遠赴明治維新後的日本,重尋救國之道。 如椽巨筆總要顯露它的黃鍾大呂之勢。此次東渡完成了于右任一生的抉擇,留下了一段快意時光。于右任和時在日本的孫中山先生一見如故相見恨晚,促膝長談夜不思寐,開始了比肩革命的歲月。1907年,東瀛歸來的于右任在上海首創《神州日報》,以民國報界先驅的形象閃亮登場。該報不用清帝年號,首用西元和干支紀年,昭示著這位前清舉人與清廷的水火不容勢不兩立之勢,被稱為“雞鳴不已,實開風雨如晦之天。”後雖因火災被毀停刊,但發行逾萬份應者如雲的現實卻愈加激發了于右任言論報國的追求,為他在“三起三落”中創辦名噪一時的“民呼”、“民吁”、“民立”三報拉開了帷幕,在中國新聞史和中華民國史上銘下了濃彩重墨、炫目閃亮的一頁。 1909年5月15日,經過8個月的籌備,于右任正式創辦《民呼日報》。他在《宣言書》中奮筆疾呼:“民呼日報者,炎黃子孫之人權宣言書也。有世界而後有人民,有人民而後有政府;政府有保護人民之責,人民亦有監督政府之權。政府而不能保護其人民,則政府之資格失;人民而不能監督政府者,則人民之權利亡。”今天讀來,依舊振聾發聵。由於《民呼日報》大量揭露清廷官僚的腐敗吏治和社黑暗弊端,鼓勵民眾起來革命,清廷對此恨得咬牙切齒。他們動用各種手段尋找各種藉口,把于右任足足關押了一個月零七天,儘管後來人得到了釋放,卻無法阻止存在僅92天的《民呼日報》的被封停。然而僅僅兩個月不到,清廷官僚們心中的竊喜尚未散盡,于右任組織原班人馬易地改刊的《民吁日報》又于10月3日問世。易“呼”為“吁”,一則意謂“民不敢聲,唯有吁耳。”二則也因為清廷曾威脅于右任若再敢放言無忌,將挖去他的雙眼。“民吁”意指“呼”挖去兩眼還可以“吁”。于右任的膽略氣度由此可窺一斑。《民吁日報》筆鋒更辣,除揭露清廷的昏庸腐敗外,還連續發表社論抨擊列強肆意掠奪中國主權。特別是連篇累牘報道日本侵略東北的事實,不到一個月就發表了62篇報道和評論,在社論更是直稱脅迫清廷簽訂《馬關條約》的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是“土匪流氓頭子”。日本領事館惱羞成怒,頻頻施壓,稱“民吁報言論大欠和平,且任意臆測煽惑破壞,幸災樂禍,有礙二國邦交,請將該報懲辦,以戒後來。”在日本方面和清廷的雙重施壓下,11月19日,《民吁日報》又被查封,僅存在48天。 三起三落,並沒有動搖于右任辦報的決心。13個月後,1910年10月11日,于右任又創辦了《民立報》,麾下雲集了宋教仁、章士釗、陳其美等大批民國風雲人物。《民立報》秉承“是以獨立之民族,始有獨立之國家;有獨立之國家,始能發生獨立之言論”的精神,旗幟鮮明把清朝廷叫做“冥頑不仁之政府”、“倒行逆施之政府”、“萬無可恃之政府”、“專制之惡政府”,抨擊“朝政之顛倒”,把清廷大大小小官員稱為“民賊”,公開預言“民黨”將“戰勝政府”。《民立報》積極相應革命。黃花崗起義爆發後,《民立報》率先突破新聞封鎖,向全國公開報道這一消息,致使報紙“晝夜印機不斷”,日銷多達二萬多份,發行量居全國之首。武昌起義一聲槍響,《民立報》第二天就率先報告了這一消息,並特辟“武昌革命大風暴”等專欄,以整版篇幅介紹起義進展情況。“報紙一齣,購者紛紛,竟至有出銀元一元而不能購得一份者”。為擴大辛亥革命成果、推翻清廷建立民國提供了強大的輿論和社會支援。孫中山先生對此評價極高“革命事業數十年間屢仆屢起,而卒觀成於今日者,實報紙鼓吹之力。” 五年辦報,幾度沉浮,于右任其志不墜,屢挫愈堅。他筆走龍蛇,撰寫了大量的詩文評論,鋒芒直刺黑暗時局。這一篇篇文章,如一道道撕裂黑色夜空的犀利閃電,至今讀來依然光焰逼人熱浪灼心。“先生一支筆,勝過十萬毛瑟槍。”海內外對“髯翁”交口稱譽。中華民國成立後,于右任出任臨時政府交通部次長,《民立報》其他一些主力也相繼出任顯職。如宋教仁為法制局長,陳其美為滬軍總督。等等。這至少從一個角度肯定了于右任他們的貢獻。自此以後,于右任一直以錚錚風骨行走在民國政壇,從護法運動的靖國軍總司令到審計院院長,而後又長期出任監察院院長,他成為是國民政府一根不可或缺的標桿。 于右任的心中始終有一個夢,那就是民族太平、國家太平。他的自號就叫“太平老人”。抗戰勝利後,于右任曾手書“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條幅近千條之多分送友人,表達自己的喜悅和希望。字寫的當然沒話講,這可是“當代草聖”的親筆手書,而這段話更多地是展示了于右任的心跡。1926年春,北洋軍閥的“鎮嵩軍”12萬人馬把西安圍得水泄不通,城內軍隊總數不足3萬,西安城危在旦夕,北伐戰爭陷入困境。為解“西安之圍”,心繫桑梓年近半百的于右任盡顯赤子情懷。由天津到蒙古,由俄國到甘肅,而後及陜西,輾轉奔波,行程四萬餘裏。“水陸賓士艱復艱,北來今日慶南還。清清圖拉河中水,照見髯翁度汗山。”由於他的遊走,有了馮玉祥的復出,有了著名的五原誓師,有了被圍8個月後的西安解圍。而這,則是北伐戰爭勝利的轉捩點。 滿腔熱血投身革命,畢生致力於祖國統一、民族昌盛。可在外國列強已被驅逐的背景下,革命老人于右任卻不得不接受生命的後半程客寓他鄉、葉落而不能歸根的現實。1949年解放前夕,潰敗逃離的國民黨政府不忘把于右任老人脅裹到臺灣。那情境,正如喪家之犬、慌不擇路。來不及帶上摯愛妻兒甚至道上一聲別,更不要説多看一眼滿目瘡痍的故土家園了。從此無情海峽,夜夜招魂,訴説著魂牽夢縈,絞碎了骨肉親情。作為兩次國共合作的積極推動者。于右任當年在國民大會上“合則兩益,離則兩傷!”的鏗鏘話語還歷歷在耳。可如今,面對海峽彼岸共産黨發出的和談綠枝,同為一個中國的臺灣卻把自己孤懸海外,拒不歸家。臺灣當局拒不談判拒不接觸,這樣的現狀對每一個熱愛和平統一的人都是巨大的挫傷和痛楚。苦痛難以言喻。 年歲漸高,逐步走近人生終點,卻又看不到兩岸統一的一線曙光,于右任從一個天下為己任的熱血志士變成了獨守孤島寂寞思鄉的遊子。孤獨為伴,寂寞為友。一個人的時候,于右任常常打開那幅《歲寒三友圖》,黯然默對。那是當年他與何香凝、經亨頤、陳樹人到南京中山陵掃墓歸來後合璧而成,幾經游離,後來卻被他在臺灣的一個地攤上重新高價購回。當年,三位老友各畫了古梅、松柏、翠竹,他則題詩一首:“紫金山上中山墓,掃墓來時歲已寒。萬物昭蘇雷啟蟄,畫面留作後人看。松奇梅古竹瀟灑,經酒陳詩廖哭聲。潤色江山一枝筆,無聊來寫此時情。”當時不慎寫漏了最後一句中的“時”字,但誰也沒發現。如今,幾十年過去了,畫面依然,而當年的作畫人卻已兩人作古,剩下的何香凝也被海峽所隔,今生已恐難一見。于右任難抑心潮,在補寫了當年漏寫的“時”字後,又賦詩“三十餘年補一字,完成題畫歲寒詩。於今回念寒之友,泉下經陳知不知?破碎山河容再造,凋零師友記同遊。中山陵樹年年老,掃墓于郎已白頭。” 爭奈目斷千山隔,天涯何處是歸舟。舊友迢迢,遙不可見。甚至,連再回同志加師友的孫中山先生陵寢前走一走,恐怕也已難以如願了。蒼涼秋風緊,于右任早已是悲從中來,老淚縱橫。 3 淺淺海峽,咫尺天涯。 每年九九重陽節,是抵達臺灣後的于右任最盼望的日子。 每每此刻,于右任都要登臨高山,設案置酒,注目一峽碧水,觀遠處煙波浩渺,凝望著那遙不可及的故鄉。“年年置酒迎重九,今日黃花映白頭。海上無風又無雨,高吟容易見神州。”他最擔心的,是這一天天公不作美,濛濛煙雨阻隔他望鄉的視線。 漂浮的白雲和浪跡的風簇擁著山巒上老人的身影,白髯飄動。這是故鄉的雲還是故鄉的風,可曾帶來故土的消息?可曾把遊子的心語帶回家? “長恨天涯隔一水,頭白鴛鴦各自飛”。愛妻的滿頭青絲全白了吧?長久的思念想必已讓她滄桑憔悴。恩愛廝守了51年,卻遭此生離死別。政治的淒風冷雨,活生生地把一個阻隔在故鄉,一個吹送到隔海孤島。此情此恨,怎一個痛字了得?“兩戒河山一枝簫,淒雨吹斷咸陽橋。白頭夫婦白頭淚,留待金婚第一宵。”這首《憶內子高仲林》是1958年結婚六十週年的金婚紀念日前夕,自己撫摸著妻子早年親手縫製的布鞋布襪睹物思人、和淚而成的,可是妻子能讀到嗎?海峽深鎖,鴻雁難返。貼心的只剩下手中那一管筆墨了。以夜色為宣,磨相思為墨,把故鄉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傾注于筆端,化作成詩行。“文章報國男兒志,天地無私慈母心。珍重畫圖傳一別,故山長望白雲深。”“龍霧山前雲氣深,雲埋萬丈到於今。夢中游子無窮淚,二十年來陟屺心。”已記不清這是哪一天夢裏醒來後吟寫的了,但這《故山別母圖》所説的卻全是夢中情境啊。 如果鄉愁只是地理上的原因或物質上的存在,那好辦,一張船票或機票就能解決,即便時間再長,歲月再久,八千里路雲和月,五十餘年風霜雪,總有回歸家門的一天。就算“兒童相見不相識”,總也是“小小離家老大回”,可以一了夙願啊。然而這種因于政治阻隔而成的鄉愁,卻是如此的不可逾越。“福州雞鳴,基隆可聽;伊人隔岸,如何不應?”。所有故土的一切,只剩下了遙遙的想,迢迢地思,只有從記憶的最深處一點點地挖掘:那春日的山秋時的月,那矮矮的房清清的河,那蒼顏白髮的親娘炊煙嫋嫋的村莊…… 夢裏鄉關如昨,醒來淚濕衣襟。而這,又何止是于右任一人的無奈。 上世紀50年代中,一代國畫大家張大千向於右任索字,于右任送給他一幅對聯:“富可敵國,貧無立錐。”張大千何許人也?徐悲鴻譽他為畫界“五百年來唯此一人”,1956年成立的北京畫院院長一職一度專門為他而缺。張大千一幅畫出手動輒數十萬美金,家財萬貫,可謂“富可敵國”,然而卻一生飄零,歸家無計,又真是“貧無立錐”。1949年離開大陸後,張大千足跡遍及世界各國,在巴西甚至一住17年之久,但他始終無法找到那份歸屬感。“行遍歐西南北美,看山須看故山青”,“半世江南圖畫裏,而今能畫不能歸”。不論身在何方,張大千魂牽夢縈的依舊是那清晰在懷的巴山蜀水。半輩子飄零海外,張大千從未向任何居住國提出過入籍要求,始終以“大漢天聲”的炎黃子孫而自豪,保持著華夏子民的身份。自巴西移居美國,張大千向友人坦言:“我住在美國這幾年,總覺得身體不舒服,有人説我害的是‘思鄉病’,我從來不否認!”回臺灣定居後,張大千心緒稍安,但年歲漸高的他很快又陷入到和于右任一樣的鄉愁之中。“垂老可無歸國計?夢中滿意説鄉關”, “投荒乞食十年艱,歸夢青山不可攀”。近在咫尺卻無法跨越的距離令他黯然神傷。上世紀80年代初,一位友人從大陸專程給他捎上了一包成都平原的泥土。手捧故鄉泥土,一代大師如獲至寶,淚如雨飛。他畢恭畢敬地把這包泥土供奉在先人靈位前…… 1959年深秋,80高齡的于右任在金門縣東的太武山冒雨望海,並寫下“獨立精神未有傷,天風吹動太平洋。更來太武上頭望,雨濕神州望故鄉。”的詩句。時隔21年,太武山在1980年的秋風中又迎來了一位耄耋老人。老人的年齡和于右任登山時相同,心情卻比當年的于右任還要迫切。他顫顫巍巍舉著高倍望遠鏡,臉貼鏡筒久久不願離開:那高聳的樓群、川流的車輛、來往的商輪、遊弋的漁船盡收眼中。他甚至還看到了那樓上飄揚的五星紅旗。30多年了,大陸的山、大陸的水、大陸的人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展現在眼底,一種難以抑制的激動、一種呼喚若隱若現地在老人心底迴響…… 告別金門,老人眼眶潮濕,一言未發。心底萬丈波瀾,更與何人相訴? 幾天之後,老人在給一位友人的信中,深情地談到此次金門之行,他説此行的最大收穫就是在闊別30多年後,又看見了大陸的河山。信中,老人引用了于右任的詩句:“葬我于高山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 老人的名字,叫張學良。 一樣的離愁別恨,一樣的夢裏鄉關。這是跨越時空的心靈對話。從“當代草聖”于右任、“畫壇奇才”張大千到“風雲少帥”張學良,或才華蓋世或風華絕代,名動華夏垂青史,卻都無法擺脫那讖語一般依身附骨的“貧無立錐”的一聲嘆息。有國難投、有家不可歸──還有比這更痛楚悲涼刻骨銘心的嗎?!淺淺海峽,要多少鄉愁才能填平?盈盈一水,得多少歲月方能跨越?要多少青絲成白髮,多少紅顏化枯骨,才能實現天塹變通途? “萬里故鄉頻如夢,挂帆何日是歸年?”于右任在問,張大千在問,張學良在問,千千萬萬海外遊子在沉沉發問。
4 于右任的一生命運,和蔣介石父子息息相關。 孫中山先生之後,于右任先生在蔣介石的國民政府一直擔任監察院院長之職。憑藉其聲望,為蔣介石贏得了不少支援。在國民黨政府倉皇敗離之時,蔣介石也唸唸不忘派人把于右任裹挾到臺灣。來臺灣後,心灰意冷的于右任無意政治,但蔣介石卻捨不得他退隱山林,依舊要倚借于右任作為辛亥革命元老的巨大政治影響。儘管于右任在臺期間對政治不聞不問,但“監察院長”一職一直未曾離肩。從蔣介石到蔣經國,一直和他保持著較多來往。 想必于右任先生也沒有預料到,在他面前可以縱論其他而獨不談兩岸統一,不談故土桑梓看似鐵石心腸的蔣介石,其內心深處,充盈的也是濃濃鄉愁。在於右任去世11年後,一灣海峽成鴻溝的締造者蔣介石也告別了人世,他的遺願也是希望死後能夠回葬大陸,葬于南京中山陵下、明孝陵之上的紫霞湖。 在於右任寫下千古絕唱《憶大陸》20年後的1982年7月,時任臺灣“總統”的蔣經國撰寫了一篇悼念父親蔣介石的文章,文中寫到“切望父靈能回到家園與先人同在”;他還表示自己“要把孝順的心,擴大為民族感情,去敬愛民族,奉獻于國家。” 對於蔣經國先生公開表達的願望,很快,中共方面就作出了反應。1982年7月24日,與蔣家有世交之誼的國民黨元老廖仲愷之子、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廖承志給蔣經國發出公開信,刊發在7月25日《人民日報》上。信中寫道:
“經國吾弟: 咫尺之隔,竟成海天之遙。南京匆匆一晤,瞬逾三十六載。 近讀大作,有“切望父靈能回到家園與先人同在”之語,不勝感慨係之。今老先生仍厝于慈湖,統一之後,即當迂安故土,或奉化,或南京,或廬山,以了吾弟孝心。吾弟近曾有言:“要把孝順的心,擴大為民族感情,去敬愛民族,奉獻于國家。”誠哉斯言,盍不實踐于統一大業就國家民族而論,蔣氏兩代對歷史有所交代;就吾弟個人而言,可謂忠孝兩全。否則,吾弟身後事何以自了。尚望三思。 吾弟一生坎坷,決非命運安排,一切操之在己。韆鞦功罪,繫於一念之間。當今國際風雲變幻莫測,臺灣上下眾議紛紜。歲月不居,來日苦短,夜長夢多,時不我與。盼弟善為抉擇,未雨綢繆。寥廓海天,不歸何待? 人到高年,愈加懷舊,如弟方便,余當束裝就道,前往臺北探望,並面聆諸長輩教益。“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遙望南天,不禁神馳,書不盡言,諸希珍重,佇候復音。” 一信既出,四海矚目,天下為驚。在國共雙方的共同推動下,兩黨又開始接觸商談,五年後,蔣經國開放臺灣民眾赴大陸探親,兩岸開始經貿往來。許多臺胞借此機會紛紛回鄉探親。一時間寫下了多少骨肉同胞垂淚相擁的感人場景。大陸也有很多人赴臺探親。在隔裂三十餘年後,兩岸終於結束老死不相往來的壯態,開始對話和合作。 80年代末,在蔣經國先生卸任之際,他又推行了一系列開放政策,開放了臺灣的黨禁和報禁,使臺灣社會發生了一系列改變,這個改變影響至今。 翻讀這一段史料時我常常揣摩,蔣經國的思想轉變和政策調整裏面到底有沒有一些受到于右任的影響?念及此,總是想起他們兩人的一段插曲:1964年的一天,蔣經國來看望于右任先生,並希望于右任先生能夠贈與他一條幅。于右任寫了14個字:“計利當計天下利 求名應求萬世名”。這意味深長的寥寥數語深為蔣經國鍾愛,從此這副條幅就一直挂在他的辦公室裏。 無論于右任在條幅中蘊含了多少意味,以蔣經國之聰明,我以為他都能夠懂得。而于右任的《望大陸》一詩,我相信蔣經國也肯定是讀過的,只不知他讀後的感觸有多深。但在這後來制訂一系列的政策中,我總是執拗地堅信,蔣經國的心裏或多或少地會閃過於右任長髯飄飄的影子。隨著年歲的增長,他會越來越感受到于右任精神的脈絡。在生命的後半程,我們看到他也走上了和于右任一樣盼望葉落歸根的思鄉路。在臨終前,蔣經國反覆叮囑,希望死後,能夠有機會葬在溪口母親墓地旁。無獨有偶,他的弟弟蔣緯國先生,生前也是慷慨陳詞:“絕對的,當然要回大陸。”但終究是回鄉夢未圓,就仙逝臺灣島。 地下有知,不知髯翁是否會泛過一絲苦笑。 5 無論是于右任、張學良、張大千還是蔣經國父子兄弟,儘管是那樣熱切地渴盼回歸,但終究還是沒有能夠走上回家的路。 故土,只能在他們的夢裏浮現。 1964年11月10日,86歲的于右任老人與世長辭。 老人用他遒勁的筆墨留下了遺願:“我百年之後,願葬玉山或阿里山樹木多的高處,山要高者,樹要大者,可以時時望大陸。我之故鄉是中國大陸”。怕旁人不理解,老人又專門加上兩句旁注:“山要最高者,樹要最大者”。 海拔700余米的陽明山上,從此多了一丘矮矮的墳塋。墳塋座落在綠蔭叢中,向西北而望,近處為臺灣海峽碧波盪漾,遠處隔海相望即為大陸。不知于右任先生的目光是否能夠透過樹林,越過海峽,看到他無法忘懷的長江、黃河,看到他魂牽夢縈的三原故鄉。“鳥飛返故鄉兮,狐死必首丘。”獸猶如此,人何以堪?生不能骨肉團聚享天倫之樂,死不能魂守桑梓安息故土,老人只能在無邊的寂寞中愴然淚下沉沉而睡。 在於右任逝世兩週年之際,三千九百九十七米的臺灣最高點玉山山巔,豎起了一尊高高的塑像。臺灣民眾緬懷這位可敬的老人,遵照他“山要最高者”的遺願,在全島發起募捐,歷時2年為他塑就了一座全身銅像,于1966年11月10日豎立於美麗的玉山頂峰。像高三米,與山高正好湊足四千米高度,為東南亞最高點,或許可以滿足老人登高遙望大陸的願望。我真的想向這些民眾深深地道一聲謝。要知道,玉山山勢險峻,3米高的銅像和建材全是由臺灣登山協會的會員們一點一點背負上去的。而這一切,僅僅是為了滿足一位思鄉老人的遺願。但是──寫到這裡,我的筆不由地挫了挫,心隱隱作痛──在立像三十年後,一些民族敗類和“臺獨”分子認為,于右任在玉山望大陸的銅像,對他們建“臺灣共和國”不利,或者説是一大障礙:1995年11月初,玉山之巔的于右任銅像被毀。一時島內群情激憤,傳媒紛紛指責毀像者是“跳梁小丑”,憤然指出:對一個已經逝去30多年的老人的塑像都感到畏懼,都不肯放過,這些人身上又人性何在? 其實,即便毀了銅像又如何?老人長髯飄飄的身影,早已化作了一道碑,矗立在華夏山川的每一方空間,滋生成一個民族不絕的精氣神;老人思念故土的深切呼喚,早已從這小小的島嶼擴散開去,穿透生命和時間的維度,越過海峽和平川的空間,響徹在每一位黃皮膚黑眼睛的炎黃子孫心間。兩岸思歸的心擋得住嗎?血濃于水的情隔得斷嗎?一脈同源的根毀得了嗎?
我們是東海捧出的珍珠一串, 琉球是我的群弟我就是臺灣。 胸中還氳氤著鄭氏的英魂, 精忠的赤血點染了我的家傳。 母親,酷炎的夏日要曬死我了; 賜我個號令,我還能背城一戰。 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詩人聞一多80年前的聲音依舊轟然作響。 時光轉回到2003年3月18日上午,溫文儒雅的新一屆共和國總理溫家寶舉行首次中外記者招待會。在臺灣中天電視臺記者進行關於兩岸關係問題提問時,溫總理不疾不徐回答:“實現祖國的完全統一是包括臺灣同胞在內的整個中國人民的共同願望。説起臺灣我就很動情,不由的使我想起了一位辛亥革命的老人、國民黨的一位元老于右任在他臨終前寫過一首哀歌。‘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故鄉不可見兮,永不能忘。天蒼蒼,野茫茫; 山之上,國有殤。’這是多麼震撼中華民族的歌詞。” 共和國總理深情悠長的聲音繞梁不絕,穿雲拔霧,讓每一位滄桑行旅中的華夏子孫忍不住駐足回首,淚眼迷蒙。 穿越了40年的時空,老人生命的呼喚依然是如此真切。 那麼,就讓我們再加上十三億聲音的共鳴吧。
2006年2月25日-26日初稿 3月26日改定於劍琴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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