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北京天橋之形式與而今無甚差別。所歧異者唯一般賣藝人技術之不同耳。俗稱有“八大怪”之説,就余所見所知者略述于下:
趙瘸子之杠子,此人幼年武藝極有功夫,因踢腿用力太猛遂致殘廢,或有謂與人爭鬥被敵人打傷者。但以根半腿人而能在杠上耍練種種技術,此所以為怪也。每日攜一徒至天橋地方,將杠架支好,先使其徒演練一二招笑玩藝,作為引場,然後彼一瘸一點出場,類如戲上《打瓜園》老漢陶洪一般,精神矍爍,手腳靈活,騰上翻下,做各種藝術。如單手大頂,噎脖子,左右順風旗,燕子翻身,哪吒探海,種種變幻,不可名狀。觀者無不喝采。每演一次能得當十大錢三五千不等,一日間進錢或有三四十千之譜。
萬人迷之雜唱,此即去年死在張家口小萬人迷之祖父也。彼時老萬人迷之年紀已有六十余歲,頭似橢圓形,兩頭尖,眇一目,連鬃黃鬍鬚,以白土涂其面,其兩腮之短髭愈顯得蓬蓬扎扎。先以白土在地畫一大圓圈,彼則危坐其中。夏日赤背,只穿一破布藍褲,跣其雙足,腰間掖破鞋一雙、竹板兩片,順口演唱各種碼頭調,又作種種怪象博觀者笑。類如以兩隻鞋當兩面鏡子,學婦人梳頭搽粉形式;一手執破鞋一隻,當作有柄之鏡面前後照看,招得眾人狂笑捧腹不止。有時演唱《二進宮》,將兩隻破鞋分左右擺開,向觀眾説道,一隻鞋是徐彥昭,一隻鞋是楊波,自己去李娘娘,遂以手敲兩板而演唱之。唱畢,跪在地上乞錢,觀者多憐其窮苦濟以錢文。所怪者“萬人迷”三字是其自稱之名詞也。
怔米三之鐵錘,此人年有六十余歲,面紫多麻,肥胖大肚。練就一身硬肉,有鐵練流星錘一對,重有二十斤左右。每日在天橋把場子打好,即將上衣脫下,凸其肚皮,一手搗其鐵練流星錘向肚中擂之三五次,即向觀眾要錢。只以鐵錘錘肚為能,實技術中之一怪耳。
韓麻子之相聲,此人專以恢諧逗笑或學各種賣貨聲,甚有趣味。嘴極刻薄,其村野不堪入耳,有時亦能掉文罵人。觀彼之形象甚為古怪,面紫多麻,其眉目間含有若干蕩意。且將髮辮盤于前面額角間,手執破扇一柄,每見其兩唇掀動,二目亂轉時,遂不聞其作何言語,亦不禁令人失笑。已故大畫師沈容圃曾圖其形置鏡中,挂于大柵欄更房窗隔上或挂于煤市街路東米鋪門口,藉以做清水傳真之招牌。其要錢時,必在説極熱鬧處,突的用手把頭上所盤之髮辮往下一撩,蓋取其恭敬之意,把手向腰間一叉,便向觀眾要錢。後來社會上有句俗話是“韓麻子叉腰”,即要錢之謂也。
呼胡李之洋鐵壺,或謂其為山西省某酒店之夥計,因好唱被辭來京,遂在天橋自樹一幟。以洋鐵筒塞入鼻孔中,復將破洋鐵壺懸于腰間,兩手拉一梆子呼胡,一邊走,一邊拉,一邊唱。有時兼打其腰間之破洋鐵壺作鼓聲,鼻中所塞之鐵筒作唱後之尾音。
每唱一句,其煞尾之音即以鼻筒代之,甚為可笑,故亦列為八怪之一。
人人樂之口技,此人名姓余不甚記憶,因其“人人樂”三宇足可代表其技能,故吾人反將其姓名忽略焉。蓋彼一人而能兼五六人説話,且能學各種雀鳥叫喚,並能學雞貓豬狗聲音。學雞能分為雄雞(俗名為“九斤黃”)、小廣東雞、雉雞、雛雞等名目;學狗亦能分雌雄大小之別,更能學癩狗、病狗群狗同吠之聲。且其在臺獻技時,有帳內帳外之分別:學飛禽走獸皆于帳子外邊撮口而吹之;若要學男婦老幼一家人聚談,乃鑽入帳子裏邊學之。最拿手者如“五子鬧學”、“闔家歡樂”等節目。余曾玲其“五子鬧學”一段,雖不及蒲松齡先生《聊齋》所説之口技,然曲盡其能事矣。 臘溺高之山西小曲,此人余只聞其名,未見其面。所唱多係各碼頭調,類“呼胡李”一流。惟不甚知其詳細,故亦無所敘述。
窮不怕白土撒字,彼能以白土子面用二指捏之向地上撤丈尺雙鉤大宇,頗有形象,如“一筆虎”、“一筆福”、“一筆壽”等大宇。每日至天橋,先以白土撒一圓圈,復又撤一大福字或壽虎等宇,復於大宇下撒四行小宇,然後敲竹板指此四行宇唱曲。余曾記其一行雲:一大變為天,文殊問普賢,壽星哪去?跨鶴上西天。天宇起天宇落,詞雖不工,尚有意趣。且能與《千宇文》、《百家姓》兩本小書編為歌唱,如“戴的是日月盈昃對兒表,穿的是一身九服衣裳”等詞句。其後為城內某邸聞知,喜其滑稽,傳至府中,賞以侍衛錢糧,供各福晉婦女之消遣,為開心去悶之計耳。
以上八怪為三十年前天橋一帶之生意人,至今無一存者。其中或為余所親見或余所耳食,雖係遠年舊聞,亦可為補闕之文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