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論議題
 
《康熙字典》的評價問題

  時間:2007-05-26 01:30    來源:     
 
 

  摘 要:對《康熙字典》有兩種截然相反的評價,一種是“集小學”或“集字書”之大成,一種是“謬誤百齣,絕不足據。”本文分析了兩種對立評價的各自依據,指出:就字典的體例、型制、規模和徵引材料的豐富方面説,《康熙字典》是“集字書之大成”者,但不是“集小學之大成”者;而從注音、釋義和引書方面説,《康熙字典》雖有較大成就,問題卻很多,有些還很嚴重。因此玄燁的禦制序所説的“無一義之不詳、一音之不備”、“善兼美具,可奉為典常而不易者”是言過其實,但不能因此而否定這部字典。本文對一些評論進行分析,表達了要平實進行論述,慎用斷語的主張。

關鍵詞:  康熙字典    字典    字彙    正字通

  為參加海峽兩岸《康熙字典》學術研討會,我翻閱有關《康熙字典》評論的若干文章和辭書史著作,同時又翻閱了我參與主編的《康熙字典通解》(張力偉主編,1997年時代文藝出版社出版)和上海辭書出版社2002年出版的標點整理本《康熙字典》,以為有幾個問題需要認真思考,以便對這部字典作出客觀的評價。

一、兩種相反的極端評價

  《康熙字典》于康熙四十九年(1710)開始編寫,五十五年(1716)編成,書成後康熙皇帝玄燁寫有一序。這部字典刊行于康熙年間,為內府刊本,作賞賜大臣之用。以後官府和坊間不斷以木版刻印,流行了160多年以後,于光緒八年(1882)由英國人美查在上海開設點石齋書局,用照相石印印刷,《康熙字典》才更大規模地流傳開來。姚公鶴在《上海閒話》中曾記載了這部字典的暢銷情況:“聞點石齋石印第一獲利之書為《康熙字典》,第一批印四萬部,不數月而售罄;第二批印六萬部,適某科舉子北上會試,道出滬上,率購五六部,以作自用及贈友之需,故又不數月即罄。”數月之內即有如此大的銷售量,可以説明這部字典的影響之大。當時的讀書人不如現在這麼多,若按現在讀書人的數量計算,求得一個合適的比例,則《康熙字典》的發行數字是相當驚人的。

  《康熙字典》如此暢銷,直到現也還有一定的銷售市場,除了它的來歷不凡之外,其本身的內在條件乃是決定的因素。它收字最多,重解説字形,且“音詳義備”,引證豐富,並有異體、葉音、正字和考辨方面的提示,能夠滿足讀者的需要,是使它近三百年來長銷不衰的主要原因。

  中國的字典從現存圖書來看是從《説文》開始的。而從輯佚材料看,比《説文》早一個多世紀的《訓纂篇》(揚雄撰)就已經有了同《説文》的解形、注音、釋義相似的體例。我在《説文解字的産生及其由來》中説:“《訓纂篇》……是我們所知在《説文解字》産生前一個多世紀的字典。該書的字數比漢初《倉頡篇》多收二千四十字,係揚雄奉詔對當時小學家百餘人説解文字的整理和總結。這必定是朝廷以之為統一文字訓詁、促進教育文化的發展和語言文字的規範的教科書頒發的,是一部官修的權威性的字典”。(見汪耀楠《詞典學研究》218頁. 1990年四川辭書出版社版)《説文》以後有梁顧野王的《玉篇》,這個《玉篇》我們只能看到流傳到日本的木部等部分字的殘卷,和宋代的增字減注本《玉篇》是很不相同的,在字典體例的設計,多音多義的處理和徵引書證材料方面和後世的字典,如《字彙》、《正字通》已經很接近了。而《康熙字典》則是在《字彙》和《正字通》的基礎上編纂而成,在體例和徵引材料方面又有了改進,顯得更為完備了。趙振鐸《古代辭書史話》(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曾以“加”字材料比較這三部字典,而抄錄僅為《字彙》和《正字通》兩種。我現在把《康熙字典》的材料也一併錄上:

  《字彙》力部三畫加居牙切,音佳。增也,又陵也。[論語]吾亦欲無加諸人。又施也。著也。○又葉居之切,音基。亦增也。[三略]柔有所設,剛有所施,弱有所用,彊有所加。又葉居何切,音歌。[方東朔七諫]蓬艾親入禦于床笫兮,馬蘭踸踔而日加,棄捐藥芷與杜衡兮,余奈世之不知芳何。

  《正字通》力部三畫加居沙切。音家。爾雅:重也。注:重疊也。又著也。士冠禮:三加。詳冖部冠注。又姓。明正德舉人加傅。又官名。後漢書東   侇傳:夫餘國以六畜名官,有馬加、牛加、狗加。其邑落皆主屬諸加。又高句驪置官有古鄒大加、主薄,著幘,如冠幘而無後;小加作折風,形如弁。注:古鄒大加,掌賓客之官,如中國鴻臚也。又五加,藥名。五葉交加者良。功用詳本草綱目。又歌韻音歌,詩鄭風: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音俄。楚辭東方朔七諫:蓬艾親入禦于床笫兮,馬蘭踸踔而日加,棄捐藥芷與杜衡兮,余奈世之不知芳何。又孝經緯:三皇設言民不違,五帝畫象世順機,三王肉刑揆漸加,應世黠巧姦偽多。加葉多。古音加讀若阿。子虛賦、班彪北征賦、王褒九懷皆此讀。又支韻音基。三略:柔有所設,剛有所施,弱有所用,彊有所加。見吳棫韻補。陳第詩古音考旁證不載。○説文:語相增加也。從力從口。按:説文泥。加從口,專訓語增,非。韻會引集韻增也,讀若嫁,亦非。

  標點整理本《康熙字典》力部三畫加  jiā   ㄧㄚ  《唐韻》古牙切。《集韻》《韻會》《正韻》居牙切。並音家。《説文》:語相增加也。從力、口。徐曰:會意。《爾雅?釋詁》:重也。注:重疊也。《玉篇》:益也。《論語》:又何加焉。又《廣韻》:上也,陵也。《論語》:吾亦欲無加諸人。注:陵也。又《增韻》:施也,著也。《禮?冠義》:醮于客位,三加彌尊,加有成也。又《韻補》葉居何切,音哥。東方朔《七諫》:蓬艾親入禦于床笫兮,馬蘭踸踔而日加。棄捐藥芷與杜衡兮,余奈世之不知芳何。又葉居之切。音姬。《三略》:柔有所設,剛有所施,弱有所用,彊有所加。

  從“加”字的材料中可以看出《康熙字典》和《字彙》《正字通》的淵源關係。除了徵引字韻書材料較多外,音義例與《字彙》是相同的,用現代的標準看,這個“加”字的編寫,已屬侵《字彙》的權了。

  字典是編纂性質的工具書,這樣的依循舊例是允許的,《康熙字典》畢竟是在《字彙》和《正字通》兩書的基礎上有了提高,加之它的特殊背景,所以聲譽鵲起,“集大成”是最有代表性的評價。清周中孚説它“集古今小學之大成,垂昭代同文之至治,後之言聲音文字者,莫能出其範圍已。”(見《鄭堂讀書記》下冊補逸八)
《康熙字典》“集大成”一説,首見於這部字典的凡例,説的是音切:“集古今切韻之大成,合天地中和之元氣。”

  用“集大成”一語評價的還有很多,如張元濟、劉葉秋和《康熙字典通解》凡例、標點整理本《康熙字典》前言。不過這幾種“集大成”不是説的“小學”,而是説的字書或僅限于《字彙》和《正字通》。

  張元濟是我國現代出版業的前輩,商務印書館的創始人,他在《節本康熙字典序》(商務印書館1949年版)中有一段熱情洋溢的評價:余自束髮受書,案頭置一《康熙字典》,遇有疑義,輒繙閱之。其于點劃之厘正,音切之辨析,足以裨益寫讀者殊非淺鮮。後出諸書,陳義多所增益,然于形聲二事,殊不能出其範圍。且蒐羅之備,徵引之富,尤可謂集字書之大成。

  劉葉秋在《中國字典史略》(1983年中華書局版)中則謂《康熙字典》“完全倣照梅膺祚《字彙》、張自烈《正字通》的體例,沿用其二百一十四個部首……首列總目、等韻、檢字、辨似等附錄,末附補遺、備考;在前兩書的基礎上,集其大成,又作了一些改進。”

  《康熙字典》是“中國古代字典的集大成之作”(見《康熙字典通解凡例》),“被譽為《説文》、《玉篇》以下歷代字書的集大成之作”(標點整理本《康熙字典》)。這一類敘述定性的評價已成常語。

  我們知道,字詞典是由字頭、詞目及其編排、注音、釋義、例證和某些提示以及檢索附錄等組成的。這些內容是綜合性的大型字詞典必須具備或大部具備的,而規模小的,僅限于或側重於某一方面的字詞典,則不一定會包含這許多方面。《説文》之作,在求造字原理、造字本義。韻書之作,在明音讀,《玉篇》及唐代的《字典》和明代的《字彙》、《正字通》,可以説是綜合性的語文字典了。上述構成字典的各方面內容或因素,在《字彙》、《正字通》兩部書中已經反映得較為完備。而《康熙字典》則一仍《字彙》、《正字通》體例之舊,處理得更為完善合理,加之收字全、徵引豐富,辨析較精,且由皇帝創意,由朝廷組織數十人之力,完成這一巨制,這樣就從客觀條件上為這部字典超越《玉篇》、《字彙》和《正字通》提供了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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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字典的體例、形制和徵引的文獻材料方面看,説《康熙字典》是集大成,並不為過。經《康熙字典通解》處理,這部字典已和現代字典的形制相去不遠。如:
宛 古文:
(一)(wǎn ㄨㄢ音碗)《唐韻》《正韻》于阮切,《韻會》委遠切,並音琬。
①(屈草自覆。)《説文》:“屈草自覆也。”
②又(好像,如歷歷在目。)“宛然”,猶依然。《詩?秦風》:“宛在水中央。”《注》:“宛然坐見貌。”《魏風》:“好人提提,宛然左辟。”《注》:“宛然讓之貌。”
③又,丘名。(凹下,低窪之意。)《爾雅?釋丘》:“宛中,宛丘。”又:“丘上有丘為宛丘。”《注》:“宛謂中央隆高。”

(二)又,(yuān ㄩㄢ音鴛)平聲。《玉篇》《集韻》《類篇》並於袁切,音鴛。
①“大宛”,西域國名,去長安萬二千五百里。
②又,縣名。《一統志》:“宛,本申伯國;春秋時屬晉,戰國為韓宛邑,秦為宛縣,漢因之,明屬南陽府。”
③又,姓。《左傳》:鄭大夫宛射犬,楚大夫宛春。

(三)又(yu岬n ㄩㄢ音苑)去聲。于願切,音苑。
小也。《詩?小雅》:“宛彼鳴鳩。”《注》:“宛,小貌。”

(四)又(y徂 ㄩ音鬱)入聲。紆勿切,音鬱。
(通“鬱”。)《史記?倉公傳》:“寒濕氣宛。”與“苑”“鬱”通。
[異讀]又,葉于雲切,音熅(y徂n)。《前漢?班固敘傳》:“漢武勞神,圖遠甚勤,王師單單,致誅大宛。”
宜 古文:y岥   音儀)《唐韻》《集韻》魚羈切,《韻會》疑羈切,並音儀。
①(合乎情理為宜,適宜,恰當的事物。)《説文》:“所安也。”《增韻》:“適理也。”《易?泰卦》:“後以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禮?王制》:“齊其政不易其宜。”又《左傳?成二年》:“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注》:“職方氏所謂青州宜稻粱,雍州宜黍稷之類是也。”
②又(和順,相宜。)《詩?周南》:“宜其室家。”《傳》:“宜者,和順之意。”
③又,(適宜的事。)《爾雅?釋詁》:“宜,事也。”《詩?大雅》:“公屍來燕來宜。”《毛傳》:“宜其事也。”
④又,(合適,應當。)《玉篇》:“當也,合當然也。”《禮?樂記》:“武之遲久,不亦宜乎?”
⑤又,祭名。(祭祀土地之神。)《書?泰誓》:“類于上帝,宜於冢土。”《注》:“祭社曰宜;冢土,社也。”《禮?王制》:“宜乎社。”《注》引《爾雅》:“起大事,動大眾,必先有事乎社,令誅罰得宜。”
⑥又,州名。古百越地,唐置粵州,改宜州。
⑦又,姓。《正字通》:“元宜桂可,博通經史。”
⑧又,通作“儀”。《前漢?地理志》:“伯益能儀百物。”“儀”讀與“宜”同。
[異讀] 又,葉五何切,音俄(岢)。《詩?鄘風》:“如山如河,象服是宜。”葉上“佗”下“何”。
[辨正]按《音學五書》宜古音魚何反。宜字《詩》凡九見,《易》一見,《儀禮》一見,《楚辭》一見,並同。後人誤入五支韻,據此,則又非,但葉音矣!
[異體]《集韻》:“  ,隸作宜。”
這兩個字可以比較完整地反映《康熙字典》的風貌。

  另一種是相反的評價。章炳麟、蟫魂、黃侃、陸費逵、錢玄同、萬國鼎、黃雲眉、王力等人對《康熙字典》都進行了嚴肅的學術批評,而措辭最為尖銳的莫過於章炳麟、錢玄同和黃雲眉。章炳麟説它是“朽蠹之質不足刻雕”(《檢論》卷四《清儒》),錢玄同説“字典一書,繆誤百齣,絕不足據。”(見王森然《錢玄同的一封宿》,載1982年3月1日《光明日報》第4版)又説《康熙字典》與《佩文韻府》是“兩部劣書”,是“瞎湊杜撰,諸惡畢備,連鈔書都不會,離不通還很遠”的作品。他甚至還批評了一些褒揚《康熙字典》的人:“而不學之徒竟驚其博贍,奉為典要,甚至拾西人之唾余,認那兩部劣書為中國辭類的寶庫,以為今後編纂辭典,當以那兩部劣書為主要之資料。”(見《辭通錢序》)黃雲眉説它“百孔千洞,決非區區補綴所能為役;而呰窳老舊之范型,亦愈見其捍格不適用。”(《清代纂修官書草率之一例——康熙字典》)

  我樂意讀辭書評論,尤其留意批評辭書名著的文章。上述各家對《康熙字典》的批評斥責都是有理有據的,從他們的分析批判中可以獲得許多知識,增強辨別是非的能力。

  上文説過,大型字詞典包含著多方面的內容,如收字、收詞及其編排、注音、釋義、例證、提示和考辨以及檢索、附錄等。凡是有過編纂大型字詞典經歷或是從事訓語、語言文字教學與研究的人,都會有一個共同的感受:找字詞典的毛病,從某一內容作系統的批判不是難事。王引之奉敕撰《字典考證》,發現引文錯誤2588條;日人渡部溫以七年時間撰成《標注訂正康熙字典》,考異1930余條,訂誤4000條;王力《康熙字典音讀訂誤》訂誤不下5000條。再加上黃侃、黃雲眉、高樹藩、劉葉秋、張滌華、錢劍夫等人的考辨,《康熙字典》之誤被指出的就有15000條之多。錢劍夫“據《字典考證》和近人所指出的錯誤,並參以個人的一點校錄”,就歸納了17個方面的錯誤:不舉篇名、不舉書名、不考原書、不知溯源、篇名極多錯誤、書名錯誤,人名亦誤、書名相互混淆(下含4條:本來是A書的文字,B書似有實無,卻誤引為B書;本來是A書的文字,B書雖有實異,也誤引為B書;本來是A書的文字,而且是B書絕對沒有的,卻毫不思索地引為B書;因為篇名相同,而將A書誤為B書)、誤記年數、兩種毫不相干的書也常相混,文字並有差異、誤以正文為注、誤以注為正文、誤以疏為注文、杜撰注文、斷句錯誤、意改原文,致違原意、妄節原文,大失原意、注解雜引諸書,亂添復詞,極為繁瑣。(見錢劍夫《中國古代字典辭典概論》第二章第四節,商務印書館1986版)。張滌華在《論《〈康熙字典〉》(見《張滌華語文論稿》安徽教育出版社1983年版)一文中對該字典的各個環節都作了正反兩方面的評論,如字形的解説,古文和異體字的收列和處理、注音、釋義、引證,無不如此,哪些做得好,哪些做得不好,都説得平實可信。説《康熙字典》的引例之失,有“杜撰”“張冠李戴”“妄增”“妄刪”“乖謬”“誤斷”“誤脫”“誤記”諸語,且有“校訂粗疏,錯字滿紙……魯魚亥豕,氾濫成災”,“粗枝大葉,一至於此”的感嘆。

  黃侃和王力從音讀方面對《康熙字典》進行了批判。黃侃在《論康熙字典之非》(《制言》第四十期)中批評《康熙字典》有四弊:“古今雜陳,然否不辨。吳棫、楊慎之説本非定論,而亦取之,一弊也。《正韻》之書,乃昔人所雲當代不行之典,於今不用之儀,牽取入書,轉為審音之障礙,二弊也。所引《唐韻》,清世久無其書,何所依憑,輒造此目?三弊也。引《廣韻》、《集韻》多與原書不附,未知鄉(向)壁造之,抑將別有善本?四弊也。”

  王力《康熙字典音讀訂誤》(中華書局1988年版)是一部563千言的大著,在《序》中,按注音錯誤的性質分為八個方面:(一)反切的錯誤(下含七點:(1)誤用《正韻》的錯誤反切。(2)誤用《韻會》的錯誤反切。(3)誤用《字彙補》等書的錯誤反切。(4)誤用今本《廣韻》的錯誤反切。(5)誤用今本《集韻》的錯誤反切。(6)《康熙字典》的錯誤反切。(7)不合反切原則。)(二)直音的錯誤(下含五點:(1)聲母的錯誤。(2)韻母的錯誤。(3)不依字的一般讀法注直音。(4)入聲與平上去聲對應的錯誤。(5)誤以後代的音讀為直音。)(三)同音歧為二音,二音混為一音。(四)張冠李戴。(五)以方音亂正音。(六)抄錯了韻書。(七)避諱。(八)葉音問題。

  王力和黃侃的音韻學觀點不同,但在對待《康熙字典》注音的分析批判上卻是大體相同的,如對摻雜有南方方音的《洪武正韻》,都持否定態度。

  上面我介紹了在引例和注音方面學術界對《康熙字典》進行批評的情況,釋義是字詞典的核心,《康熙字典》的問題也是很多的。黃侃批評它是“字之本義、引申、假借,無所甄明,先後失次”(見《論康熙字典之非》),陸費逵《中華大字典序》説它“一義之釋,類引連篇;重要之義,反多闕漏。”趙振鋒認為他們的批評是“是非常中肯的”,並且舉“坐”、“加”兩字作了進一步的説明(見《古代辭書史話》)。張滌華在肯定了《康熙字典》釋義的成績之後,對所存在的問題也從“解釋不科學”“古今義雜糅不分”等五個方面進行了分析。

  至於編排、辨字、異體等多方面的情況就不一一敘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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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對《康熙字典》應有的評價

  從上面的兩種相反的評價及客觀地分析《康熙字典》存在的問題中,我們可以看出,説《康熙字典》是“集大成”者,多偏重於規模的宏大和體例的完備和音義例材料的豐富,説《康熙字典》“百孔千洞”“絕不足信”者則偏重於注音、釋義和引例的謬誤和疏失。

  立下“應有的評價”這一子題頗有些居高臨下的意味,似乎是要在對立的觀點中充當一個仲裁人。在學術研討中好下斷語,自以為高是不可取的。我偏好中庸之道,因此對對立的雙方都不會作出是非然否的絕對評價。梁人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篇中,慨嘆知音其難,提出不偏于愛憎,“評理如衡”的批評原則,做起來是不容易的。這是我要聲明的一點。

  另一點需要説明的是要用歷史的眼光來看待歷史事物,而不能用已經發展進步的現當代的標準去硬套,而論其短長。

  對歷史事物我們需要的首先是縱向的比較。就《康熙字典》而言,它既是字典,我們就要與東漢的《説文解字》、梁代的《玉篇》、宋代的《廣韻》、《集韻》、增字減注本《玉篇》和明代的《字彙》和《正字通》等進行比較,看《康熙字典》是不是吸收了這些字韻書的長處,是不是在體例的科學,內容的完備和形制的合理程度等方面,集歷代眾字韻書之長,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從這一層説,張元濟所説的“集字書之大成”,劉葉秋所説的“在前兩書(指《字彙》和《正字通》)的基礎上,集其大成,又作了一些改進,”都是有道理的。

  但是周中孚説《康熙字典》“集古今小學之大成”卻言過其實。

  什麼是“小學”,小學包括字書之屬、韻書之屬和訓詁之屬三個方面。《康熙字典》在注音方面“做得比較差”(張滌華《論康熙字典》語),黃侃所説的“四弊”和王力所作的“訂誤”足可説明問題。而就義項、釋義而論,《康熙字典》並未能做到充分吸收歷代訓詁的成就而形成集大成的成果。

  我們不能用後世才取得的成果來要求《康熙字典》,如乾嘉時期在文字、音韻、訓詁方面所取得的巨大成就,遠在《康熙字典》之上,但是我們有理由用《康熙字典》以前已經取得的成果來比照《康熙字典》。《康熙字典》有葉音一項,如“安”“又葉烏前切,音煙。”“又,葉于真切,音因”,各有舉例。葉音是宋人朱熹所首創。明人陳第的《毛詩古音考》,明清之季顧炎武的《音學五書》都是反對葉音説的。朱熹因不明古音而創此説,陳第、顧炎武因考古音而批判此説,且完全正確,而《康熙字典》取非棄是,是一種倒退。從釋義方面看,義項的缺漏很多,我們只要看過阮元主編的《經籍纂詁》和近年出版的《故訓匯纂》(鐘福邦、陳世鐃、肖海波主編,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對比一下《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就會發現《康熙字典》在吸收以前的訓詁成果方面還有不少的問題。

  我長期從事辭書編纂和理論研究,知道個中艱辛,對大型字典詞典編纂出現的大量的問題會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同情心。清人藏鏞堂在《經籍纂詁序》中有一段耐人尋味的話:“論其大端,實足為有功經學之書;倘不知者指其小舛支支節節而議之,是欲擿泰山之片石,問河海于斷潢矣,又烏足與語學問之事哉?”這頗有封人之口,不讓人批評的意味。但是他強調大端卻是有益的。評價《康熙字典》也宜如此,把《康熙字典》説得一無是處是偏激的,與事實不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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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玄燁序和辭書學史家的斷語

  康熙五十五年(1716),玄燁為這部由他提議,由朝廷組織編寫的字典寫了一篇約700字的小序。這篇序,敘述了歷代字韻書的缺陷,對這部字典作了評價:“無一義之不詳、一音之不備”,“善兼美備,可奉為典常而不易者”,因此“命曰字典”。

  這是皇帝的定調,不能改變的。乾隆時期編纂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和《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先於《總目》刊刻),都本著這一定調措辭。紀曉嵐是一位博學多才,聰明絕頂的人,在《總目提要》中,除詳述《字典》的體例、歷代字韻書的局限外,對《康熙字典》的評價主要是引禦制序:“禦制序文謂古今形體之辨,方言聲氣之殊,部分班列,開卷了然。”評論語僅“信乎六書之淵海,七音之準繩也。”近乎套語。而在《簡明目錄》中卻是另一番表述:

  《康熙字典》四十二卷。康熙五十五年,大學士張玉書等奉敕撰。凡十二集一百十九部。根據六書,蒐羅百氏。每字詳其聲音訓詁。皆先今韻,後古韻,先正義,後旁義。又備載古文,以溯其本;兼列俗體,以訂其訛。義例精密,考證賅洽。自《説文》、《玉篇》以下,歷代字書,此其總匯矣。

  在《總目提要》和《簡明目錄》刊刻的前幾年,(乾隆四十二年,即1777年)發生過一起因對《康熙字典》有“悖逆之詞”並不避聖祖世宗廟諱及禦名的王錫侯被滿門抄斬的事件。王錫侯感覺《康熙字典》有“穿貫之難”,就自己按義分類編排撰寫了六十卷的《字貫》,卻釀成了一樁千古奇冤的慘劇。乾隆在這件慘劇中是極其殘忍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和《簡明目錄》的作者能不知道,並誠惶誠恐地對待《康熙字典》的評價嗎?我以為批他們只會説“恭維”話是沒有必要的。《總目提要》和《簡明目錄》並沒有蓄意恭維和拔高,其評價反不如我讀到過的一些現代理論和史評文章。“自《説文》《玉篇》以下,歷代字書,比其總匯矣”是相當得體的評價。
我案頭有好些種字典史辭書史和辭書學史著,在為《中國辭書學史概略》(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出版)寫的《序》中,最後有一段話:

  史書對研究對象的判斷、評價,往往會為後世學人所採用、稱引。這就要求史家在對研究對象作出判斷、評價或在援引某些例證時慎之又慎,稍不留心就有可能造成差錯。我以為讀者,本專業的學習研究者,對這一層都是應予注意的。

  説這話是有感而發。錢劍夫《中國古代字典辭典概論》開篇的第一句話就是“字典這個名稱是清代《康熙字典》最初使用的”。鄒酆《〈康熙字典〉編纂理論初探》説:“‘字典’概念萌芽于《字彙》,形成于《康熙字典》。”(見《辭書研究》1998年第2期)在錢先生之前有沒有人説過,尚不得而知,但持這種説法的似還有他人。事實是唐代就有人引用過《字典》一書,只是未流傳下來,是很可惜的。本無其事而作此説,立此論,這和《韓非子》所説的“郢書燕説”無異。

  《康熙字典》為後人所病詬,與玄燁序和《凡例》的一些過頭的斷語也是有關的。這種過頭的斷語,很自然成了後人批評的話題,而且很容易舉出事例來作證明。
我曾留意過許多著作的序跋,有不少字典辭書和其他著作的序都要説明本書寫作的緣起,對前代相關的著作做一番批評,時時會出現一些定性的斷語。這些斷語或關涉評價,或關涉史實。對評論對象研究不透,對史實的了解不全,必然會作出錯誤的或片面的判斷。這種判斷若被人引用,就以訛傳訛,貽害無窮了。

  應當提倡那些平實的研究和評論,王力在《康熙字典間讀訂誤》自序的末尾寫道:《康熙字典》編者不止一個,他們的音韻知識水準不一樣,有的注音工作做得很差,有的做得較好。例如蟲部、衣部,錯誤最少;又如目部平入相應,做得最好。這是不可一概而論的。

  “不可一概而論”是做學術批評的一條重要原則,王力、劉葉秋、張滌華、錢劍夫、趙振鐸等諸位我熟識的先生的字典、辭書論著,都是以深入的研究為基礎,對《康熙字典》作了實事求是的評價,我們應當取這種態度。

 

2007年3月11日
于武昌沙湖之濱

作者:汪耀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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