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楚文化
 
儒、道、釋與武當武術

  時間:2005-05-19 15:02    來源:     
 
 

□ 劉玉堂  賈海燕(湖北省社會科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7)

  武當武術是中華傳統武術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海峽兩岸乃至整個環太平洋地區都有著廣泛的影響,特別是其“內功外拳”的武術理念和“內外結合,以內為主”的內功動功機制,在中華武林堪稱獨樹一幟。然而,關於武當武術的思想淵源,長期以來宗教學界、歷史學界和武術學界無不眾説紛紜,仁智互見,這勢必影響到人們對武當武術博大精深的內涵的準確把握和全面體認。為此,筆者本著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態度與方法,對武當武術的思想淵源進行了較為系統深入的考察。我們認為,武當武術的思想來源是多元共生的,無論是本土的儒學和道學,還是外來的佛學,都對武當武術的産生和發展有著直接或間接的影響,這也正是武當武術具有旺盛而持久的生命力的活水源頭。

  一、儒學與武當武術

  在中國歷史上,儒學的興衰往往與道學的興衰息息相關。儒學的昌盛一般會抑制道學的發展,儒學的衰落又往往能促使道學的繁衍。在這種你消我長、此起彼伏的運動中,中間操縱的都是“士”這個階層。因此,在儒學與道學之間,慢慢地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一般説來,仁愛之心、中庸之道是儒家養生理論的重要原則,但儒家不同時期的養生理論,均直接或間接融入道學的養生學説中,這在武當武術中亦能尋其端緒。如《老子》一書的言論就有本于儒學的《詩》、《書》、《易》等古書者(1),而在儒學經典中也多次有孔子問道于老聃的記敘。孔子的問道多涉及養生延命的知識,尤其注重心理、精神衛生方面的問題。《莊子知北遊》載:“孔子問于老聃曰:‘今日晏閒,敢問至道?’老聃曰:‘汝齊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擊而知……’”,由此可知,孔子請教的“道”主要是健身養生知識。其實,孔子對於養生也有自己的見解,《論語雍也篇》曰:“智者樂山,仁者樂水;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意思是説,仁者時刻要克制自己的私欲,陶冶情操,修身養性,心靜如水,如此才得以長壽。孔子主張的靜,與老子提出的“致虛極,守靜篤”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僅如此,孔子還經常帶著弟子登山、游泳、歌舞,他本人更是駕馭、射箭的高手。可見,孔子養生注重動靜結合,並身體力行,是中國傳統養生思想的重要來源(2)。武當武術也講究動靜的辯證運用,主張外動內靜、動靜結合,王宗岳《太極拳論》就強調:“動之則分,靜之則合”。可見,“以靜制動”是武當武術修煉與搏擊的指導原則,而這一原則與孔子的主張如出一轍,不能説二者毫無瓜葛。

  相傳為曾子所撰的《大學》和相傳為子思所撰的《中庸》發展了孔子的養生學説,提出許多有關煉養的理論。《大學》在講修身的重要性時説:“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於格物。”《中庸》也説:“誠之則明,明則誠矣”。綜觀《大學》與《中庸》所言可知,修身養性的關鍵是“正心”、“誠意”,而要做到“正心”、“誠意”,就必須“格物”,即排除來自體內外環境的干擾,如此才能使人的思想進入純凈的境界,這正是煉丹必需的具體步驟。《中庸》的“率性、修道、致中和”亦是煉丹修煉的綱領,儒學大師們認為,只有正確對待喜、怒、哀、樂,即所謂的“率性”,以適合自然之道,即“修道”,才能使體內的陰陽二氣達到“中和”,從而消除疾病,保持身心健康,壽命永享。李丹純內丹學以周易卦象為基礎,以儒學所主張的“中和”為內丹要旨;太極拳的“動靜結合,守中用中”、“空中”,以及形意拳的“直中”和八卦掌的“變中”等武當武術,無不與儒家的“中和”思想有著某種內在的聯繫。

  自漢末魏伯陽首撰丹書《參同契》,把儒學周易卦象引入道教內外丹學中,周易卦象與《易傳》性命之説便成為內外丹學理論中的重要成分。南宋著名道士陳摶精通易理丹道,《宋史陳摶傳》曰:“摶好讀《易》,手不釋卷”,撰有《無極圖》、《太極圖》。陳摶之學影響到了周敦頤、邵雍、二程。周敦頤撰《太極圖説》,理學由此興起。元以後,內丹書亦多引用宋理學理論,如俞琰《易外別傳》引邵雍、朱熹等人的學説闡述內丹,而引用周敦頤的《太極圖説》者則更為普遍。如《易》曰:“一陰一陽謂之道”,《太極圖説》則曰:“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受此影響,武當武術格外注重陰陽,張伯端的《悟真篇》對內丹的修煉,就十分突出“陰陽”二字,諸如“調停火候托陰陽”、“陰陽得內歸交感”、“報言學道諸君子、不識陰陽莫亂為”、“陰陽通數自通神”等比比皆是。而太極拳就是因《周易》係辭“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和《太極圖説》而得名,其變化之理深得易學、理學之要旨。

  “天之所覆,地之所載……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3),表明儒家對孝道推崇備至。在道教教派中,受孝道影響最深的當數對武當道教有重大影響的全真教派,全真教創立者王重陽以三教圓融為指導思想,其中不乏“尊親”、“養親”的內容,由此我們得以窺見孝道對武當武術思想的影響。首先,王重陽將儒學的《孝經》作為入教和傳道的必修經書,規定對“不孝”、“不敬”、“不善”三種人不予傳授教法,並以“忠君王,事父母師資”為修煉內丹的前提,把盡孝與成仙融為一體;其次,王重陽強調為善慈悲,取儒家忠孝仁慈之説並有所發展;最後,王重陽將道教師徒關係納入儒家宗法關係中,以師代父,保證了孝的實踐與全真教規不悖,增強了教團內部的凝聚力。王重陽援儒入道的實踐被以後道教及其武術作為傳統保留,武當道教及其武術就提倡“全仙道,先全人道”。武當道教及其武術能長盛不衰並不斷發揚光大,就與其吸收了儒學的宗教倫理有很大的關係。
總體説來,儒學對於武當武術的影響主要在於個人品德修養方面,如忠孝、仁愛、中庸、寬恕等,一言以蔽之,即為“道德”。儒學的中庸、忍讓、仁愛、忠孝等所蘊涵的人格力量,對武當武術影響漸遠漸深,從而形成了一種謙虛禮讓、博大寬容而又奮發進取、不屈不撓的武當武術文化及其心理結構。

  二、道學與武當武術

  道學養生發端于老子,面對“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4)的問題時,老子主張生命重於名利,認為只有重視生命的人才會愛惜自己也愛惜別人。據此,《老子十三章》説:“愛以身托天下,若可托天下”,倡導養生是人事業的基礎。老子養生思想對道教乃至武當武術的影響是十分深刻的,道教奉《老子》為第一經典,武當道也不例外。武當武術究其根本來説,其主要原理直接或間接與《老子》思想有關,下面就這一問題展開分析。

  “道法自然”是老子思想的一個重要哲學命題。《老子二十五章》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主張以道為本,崇尚自然。從這一根本思想出發,《老子五十章》進一步提出:“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動之於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死之厚。蓋聞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投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武當拳功認為,傚法自然與否是區別自己與其他拳派的本質特徵之一。傚法自然作為構建武當拳功理論和技術體系的根基,突出表現在武當武術對大自然的摹倣上,武當拳功的每一進程,都與摹倣生物和非生物的結構、形態、性情、能力息息相關。從武當武術的“導引術-五禽戲-易經筋-八段錦-內功圖説-太極拳”的整個成長歷程來看,對自然界各種生命現象特徵的摹倣是發揮其健身效能的奧秘。“道法自然”是道學傳統的思維模式,從老莊的以靜養生,到江陵張家山漢墓《引書》、長沙馬王堆漢墓《導引圖》,及至魏晉華佗的“五禽戲”,中國古人一直以這種方式摹倣自然世界以求不老之術。武當拳功許多招式均以動物名稱命名,也充分説明瞭這一點。相傳張三丰從鵲蛇相鬥而蛇最終獲勝中悟出深刻的哲理,並以此創造出武當內家拳,體現了“道法自然”的本質。武當武術在形成過程中,側重於以形象思維去認識世界,其導引養生──感知悟道──武術技擊的思維過程,大量採用了對自然生物的摹倣,經過感悟提煉、修煉、再感悟、再修煉的螺旋上升的認知方式,以求“知行合一”、“天人合一”,從而實現人體的思想和軀體與自然萬物的和諧統一。

  武當拳功十分強調“法自然”式修煉內丹。在內丹學説産生之前,外丹家們認為提取自然界被認為生命“長久”的物質的精華,服用之後便可長生不老,譬如把金、鉛、汞、玉、雲母、松脂煉成丹藥服用,然而這種外丹成仙術最終還是走上了窮途末路。長期的生活實踐,特別是導引食氣的功效以及房中術的失敗,又讓他們認識到人體的既有之物才是使人長存於世的最自然也最需要的東西,這才是真正的“返璞歸真”。於是內丹成仙説以人體“精、氣、神”為藥物,重元氣、元神、真意在煉丹中的主宰作用,通過對精氣神的修煉,達到與宇宙(太極)一樣的陰陽平衡、五行和諧的境界。內丹學説把人體看成一小天地——太極,即人體也要象天法地,以五臟為五行、三宮為三光,分內氣為陰陽,視人的生命為一個動態的、不斷流轉的有機體系。只有培護好人體自身的精氣神,讓它象道一樣自然地週而复始,在人體內不停地流動而永不外泄,生命才會無限延伸,永無盡頭。武當武術“內外結合,以內為主”的內功動功機制,強調在練功或技擊過程中修煉丹田之氣,正是“道法自然”式的內丹修煉。

  “無為而無不為”是老子思想的又一個重要哲學命題。老子“無為”思想的一個境界是“主靜”,《老子十六章》曰:“致虛極,守靜篤”,靜是為了保養人體生生不息的柔和之氣,使人心境平和,內外協調平衡,不受外部環境干擾,以收延年益壽的功效。武當武術極重凈化精神,練功時首先要凈化心靈、排除雜念、超脫世俗紛爭,這叫收心,或叫入靜。只有做到收心、入靜,才能在練功中精神貫注,意念集中,從而支配肢體和改變氣質、充實心府,達到操行端莊、增強體質的效果。“靜”在武當武術搏擊中表現為:“以靜待動,後發制人”。這裡所説的“靜”,一方面是指內心的沉著冷靜,以便細心觀察對手的行動,相機而動;另一方面指自己的外觀形態與對手保持相對靜止,便於積蓄充沛的體力,以逸待勞。所謂“以靜制動”,是指雙方在交手之時,對於一方發起的攻擊動作,或對於一方為了迷惑他方而採取的無關緊要的步法移動和一切虛假動作,要不慌不亂,以靜待敵自亂,趁機擊其弱點。此舉雖屬後發,卻能出奇制勝。

  老子“無為”思想的另一境界是守“弱”。“弱”一方面表示柔弱。《老子?四十章》曰:“弱者道之用”。《老子七十三章》認為“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弱則活、強則死,事物強大了,就會引起衰老。若有意造成事物的強大,就違反了道的原則,就會促使它早日結束生命。《老子八章》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由於水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老子六十六章》)。老子根據其人生的體驗,認為“弱柔”之道,是生命成長的必經之途,這是天之道;“弱”在另一方面是寡欲少予。《老子十九章》曰:“見素抱樸,少私寡欲”,對於養生來説,弱以養生的根本就是恬淡寡欲,不為物擾,亦不自擾。《老子五十五章》曰:“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蟲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峻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物壯則老,謂之不道”。“赤子”即未被異化的自然之子,“峻作”即指赤子的陽物伸起狀。老子根據生活中的經驗,認為襁褓中的小男孩雖混沌無知,看似弱柔,但元氣淳和,精氣充足,與天地為一,是最不易傷生的,因此人要長生避害就應無欲無知,最好回歸到“嬰兒”的狀態。若非寡知無欲,偏偏要縱欲逞強,就會早衰,乃至死亡。《老子十二章》把這種思想作了進一步闡釋:“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即認為對社會上五音、五味、五色等各種物質的慾望都會有損於健康。老子的“少予”即為“嗇”。《老子五十九章》曰:“治人事天,莫若嗇。夫唯嗇,是謂早服;早服,謂之重積德。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嗇,即吝嗇自身固有的氣血和精氣,儘量減少消耗。老子把“嗇”當作“治人”、“事天”的重要原則。所謂“早服”,即從事“道”的修練,這就要求收斂于內而不斷修煉道術,以獲得旺盛的精力和紮實的功力,如此就會道術高深,無所不能,無所不克。據此治國,則國運長久;據此養身,則長生不衰。“處柔”思想在武當武術中也有完整體現。武當武術在技擊上講究弱柔,不以氣力勝人,利用動作的輕鬆和諧而自然天成,這樣氣力就會用之不盡、連綿不絕。《太極武事解》説:“太極武事,外操柔軟,內含堅剛,非有心之堅剛,實有心之柔軟也”。顯然,採取柔弱是為了以柔克剛,即所謂“柔中有剛攻不破,剛中有柔力無邊”。柔又指運動綿綿不斷、遊刃有餘,起和緩衝擊、化解力量的作用;還指堅韌不拔、百折不撓的精神。武當武術以弱勝強的打斗方式無處不在,《武當拳法秘訣練手之法》説:“以柔克剛,以遲克疾,以靜待動,以曲取直”。武當拳功以辯證的觀點看待對抗中的剛柔、強弱、動靜,主張“四兩撥千斤”的巧鬥勁。武當拳理和拳技中的以柔克剛、以弱勝強、以慢制動、以小勝大的運動方式,極大的豐富和發展了東西方技擊的理論和實踐,是對中國乃至世界武術文化的重大貢獻。武當內家拳的“貴化不貴抗”、“尚走不尚頂”、“崇下尚退”等原則,是道家尚柔處弱思想的集中體現。武當武術推崇謙虛謹慎、虛懷若谷的優良品質,亦是道家“無為”、“不為天下先”思想的實踐。總之,遵循“無為而無不為”的宗旨,強調武術修煉須“欲小成者武事、欲大成者化功”,擺脫以前武術招式的束縛,感悟武術的本質,保持海納百川、無所畏懼、至柔至剛的精神境界,都是武當武術的終極追求。

  “道反”是老子的一個重要理論,老子認為“道”能産生天地萬物,並存在於天地萬物之中,而天地萬物運動變化是有規律可循的,這種規律就是“反”,也即《老子四十章》所謂:“反者道之動”。道反的運動規律有兩種表現形態:

  一是迴圈往復。道以及由道産生的天地萬物都表現出迴圈往復的特點。《老子二十五章》曰:“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道本身不斷在一逝一返中周行不殆,作圓周運動。武當武術追求生生不息、永不殆盡的養生效果,自然也要採取迴圈往復這一優化模式。武當武術中的太極、形意、八卦均以圓弧為本,其他各種拳法在功力的蓄放上,也均以圓弧運動的軌跡作為基礎。太極拳乙太極圖為圖徽,在太極圖的指導下,太極拳的運動方式和路線也成為曲線、弧線和圓線。八封掌以圓為法,運作軌跡是大圓套小圓,小圓練成無圓,即使是無圓,也是外無圓而內有圓——意念中的圓。總之無論是走轉趟泥,還是運掌翻飛;無論是起腿、走步、擺足、扣步,還是運用意念練氣,都離不開一個圓(或弧線),故有人稱八卦掌謂圓圈連環掌。形意拳中有三圓歌訣雲:“胸膊要圓氣下沉,脊背要圓是猴形,虎口要圓如三角,三圓齊出是真形。”胸圓、背圓、虎口撐圓是形意拳基本樁式——三式的規範要求,充分體現了道反之迴圈往復的特點。

  二是相互轉化。天地萬物皆由相反相成的對立面構成,兩個對立面在對立運動中不斷相互消長、彼此轉化。《老子二十章》曰:“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又《老子五十八章》曰:“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有無、難易、剛柔、勝敗、禍福、進退的運動莫不相互轉化。武當武術秉承這種世界觀,極端重視“精、氣、神”的修煉,堅信其相互依存、相互轉化的關係,尤為注重煉精化氣、煉氣化神,從而使神凝而不散。武當武術也用相互轉化的觀點看待對抗中的大小、快慢、強弱,“攻其所必救”、“攻其所不守”、“攻其所不攻”、“動中求靜,靜中求動”、“柔中有剛,剛而不僵”等戰術特點,無不體現出變化性。採取以靜制動、以柔克剛、以弱勝強、以小勝大的運動方式和虛實轉化的手段,體現了事物運動變化、相互轉化的本質。武當武術中的太極拳、太極推手等也都是循道反之理而成。正如《太極拳使用法》所説:“陰陽相生、剛柔相濟,千變萬化,太極拳即由此而生也。”
 
  “陰陽”是中國古代哲學的一對範疇,亦是老子哲學的重要理論基礎之一。陰陽學説認為,天地間一切事物都存在著相互對立的陰陽兩面,而且兩者之間不斷相互鬥爭、相互制約,從而推動事物處於相對穩定的動態平衡中。包括武當派在內的道教則將這一理論用於人體,認為人體的陰陽相互平衡是指陰陽協調的生理現象,陰陽平衡時人體就無病無恙,若陰陽失調人體則會出現病理狀態。老子還認為陰陽是“道”、“無”、“一”等宇宙本原得以化生出萬物的“仲介”,《老子四十二章》説:“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二”便是陰、陽——兩個相互對立的氣體,天地萬物就是通過它們化合而成的。老子根據陰陽對立的兩個方面提出許多矛盾的範疇,如長短、有無、動靜、虛實、生死、禍福等,並認為這些矛盾是對立統一的,而又可相互轉化。他雖然承認矛盾雙方的對立與鬥爭、包含與排斥,但卻十分強調矛盾之間的統一和協調,此即《老子四十二章》所謂“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他認為“和”是事物保持穩定的根本要求,生命保持內部的穩定需要“和”,求和是養生的基本原則和要求。首先,人與自然要協調,亦即“道法自然”;其次,人與人應和睦相處,即《老子四十九章》所謂“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道教正是根據《易經》和陰陽五行中的陰陽調和理論演繹出宇宙生成圖示《太極圖》的,在這種生成圖示的指導下,武當武術從理論和技術上都極力推祟陰陽平衡。如在拳技上,武當拳功的一招一式都是以陰陽協調為根本的。沙國政《八卦轉掌歌》雲:“八卦轉掌論陰陽,五行合和內中藏”,“內講氣功分三節,外有手法分陰陽”;王宗岳《太極拳論》也説:“太極者,無極而生,動靜之機,陰陽之母也”。也就是説,太極拳、八卦掌等武當拳功的每一個動作,如開闔、動靜、剛柔、隱顯、虛實、緩急等都是基於陰陽相互協調這一根本法則而變化的。

  三、佛學與武當武術

  佛學的中國化過程,是佛學與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相互碰撞、交流、融合的過程,其中亦包含有與道學思想的相互影響與滲透。佛學對道學的吸收,始於漢魏之際,對中土黃老神仙方術的主動迎合和對靈魂不死、鬼神崇拜等觀念的大膽吸收,使得佛學出現方術靈神化的傾向。魏晉時期,佛學進而借助老莊的玄思和魏晉玄學的名相概念來闡發佛理,佛教般若學派的“六家七宗”的出現,就是玄學影響的結果(5)。道學對佛學的吸收也是與其自身發展緊密相連的,道教在魏晉能有較大的發展而漸趨成熟,從經書的制定、行為的規範到道觀的建設無不是吸收仿傚佛教的體制的結果(6)。而在唐宋文化嬗遞的過程中,道教不斷從佛學的哲理中(主要是禪宗)吸取養分,以發展自身的清凈空寂的成分,這在武當武術內丹思想中已見端倪。

  著名史學家、武術家清人黃百家在《內家拳法》中説:“自外家至少林,其術精矣。張三丰既精於少林,復而翻之,是名內家,其得一、二者。已足勝少林。”按黃百家之意,張三丰所精之“少林”,當包括外家功夫在內,即張三丰原來的中華功夫。武當內家、少林外家之説最早見於明清之際,即樸學大師黃宗羲的《南雷文集王征南墓誌銘》中(7)。事實上,外家功夫與早期佛教並沒有必然的聯繫,它的武術技擊訓練法和佛學理論不成同一體系,並不代表佛門原始拳法,只是古代中國實用武術的一個匯集提煉(8)。儘管如此,黃百家在此處還是點出了少林對武當的影響,也就是佛學對武當武術的影響。張三丰能“復而翻之”,一方面是因為他精於外家功夫,有此基礎其武功才能發生質的變化;另一方面是由於他精於佛學禪理,並能援佛入道,如此才能對道教內丹理論予以提升,使武當武術産生質變的動力。有必要説明的是,中國化的佛學對武當武術的影響不只是在外家功夫上,其禪宗哲理也對道教內丹思想的發展有深深的浸淫,這在張三丰之前就是如此,武當武術的內丹思想只不過繼承了以前的道教內丹思想罷了。自明以降,武當武術發生了質的變化,主要表現在武當道派眾多且諸派混融。武當道派主要有隱修派、龍門派、華山派、榔梅派、烏龍派以及綜合派等,但總體上可分為正一派(或符籙派)和全真派。龍門派、華山派、榔梅派均屬全真教派,尚內丹修煉;烏龍派屬正一派,主事符籙法令之術,為順應時世,也習內丹;綜合派兩者兼而習之;隱修派是武當傳統教派,宋元以來即事內丹修煉。可以説武當武術之所以至明代發生質的變化,主要因內丹學説發展所致,而談內丹就不可忽略佛學對其産生的影響。

  道教內丹學説興起于唐末五代,至兩宋趨於成熟,幾成取代內丹以外一切道教傳統煉養方式之勢,事內丹學説之教派主要是流傳于南宋的金丹派及興起于金朝的全真派(即內丹的南北二派)。雖説這些內丹派系皆自稱可追溯至鐘離權、呂洞賓一係,但對這些派系影響最深的當數鐘、呂的第四代傳人陳摶。陳摶淹通三教,自成一家,在內丹學以及道家易學上建樹頗豐,為宋元內丹學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武當張三丰“隱仙”一派,自稱源出陳摶,如其睡功“螫龍法”就與陳摶丹法有一定關係(9)。陳摶丹法的思想,雖本于《老子》、《周易參同契》,但承唐末引禪入道之遺風,也吸收了佛教的“空觀”理論。唐宋之際,道教內丹術引禪宗之以“空”論“道”,援天臺宗之以“觀”援“法”。陳摶還給空觀賦予新的內容,從而完善了道教;同時有所創新,撰《觀空篇》,有“頑空”、“性空”、“法空”、“真空”、“不空”等五空,而五空之説源出佛門。他在《廣慈禪院修瑞像記》中還直接引用了“十地”、“因空”、“無相”、“圓明”、“心印”、“五蘊”、“法相”、“三昧”、“法輪”、“非法”、“非名”等佛家術語。張三丰《金丹詩十》有:“三昧初從離下發,一符始自坎中浮。”“三昧”為為佛教習用術語,為佛教重要修行方法之一,意思是使心神平靜,雜念止息。這裡指三昧真火,分上中下:上昧君火,生於心,心外陽內陰,象徵離卦;中昧臣火,生於腎;下昧民火,生於膀胱。此三昧火首從君火而發,以心神凝聚丹田,故稱“三昧初從離下發”。

  陳摶以下,其弟子從張無夢、劉海蟾,到張伯端、王重陽,乃至內丹派南宗、北宗的形成,其理論都與陳摶丹法相同,即繼續三教合一的實踐,注重從佛教吸取營養,張伯端和王重陽就是其中最為突出的代表人物。

  張伯端,號紫陽,為內丹南宗的創始人,其代表作《悟真篇》乃《周易參同契》以來最重要的內丹專著,武當山南岩洞所藏的《武當山煉性修真全圖》,就是武當道教將《黃庭經》、《周易參同契》及《悟真篇》融為一爐的作品。張伯端在《悟真篇序》中自稱:“仆幼親善教,涉獵三教經書”。當他仕進絕途時,遂嚮往宗教,由儒入道,由道及佛。概觀張伯端內丹學,“大略以禪道結合、先命後性為特徵,主張從傳統內丹修命入手,修命時強調須用先天精氣為藥物,煉精氣須用元神所生真神為主人,末後則以上求禪宗所求無生空寂、神通妙用之境為究竟歸宿。一言以蔽之,可謂由道入禪。”(10)性命之説,道學本極為重視,鐘呂派內丹就以性命雙修為宗,但養神修性,道教則稍遜佛教一籌。儒學經典雖隱含性命之指,卻沒有丹訣傳授,故儒學應本不知性命。因此,向佛教取經,是內丹家極為自然的事。但佛教“以性宗立教,故詳言性而略言命”,張伯端高唱三教歸一,認為“性命本不相離,道釋實無二致,彼釋迦生於西土,亦得金丹之道,性命兼修,是為最上乘法”(11)。如此説來,道教確應講究“性命”,而且要“兼修”,《悟真篇》七絕第一首就評價“禪宗”説:“饒君了悟真如性,未免拋身卻入身,何以更兼修大藥,頓超無漏作真人”,此處“兼”是指性命要兼顧,“大藥”指金丹,張伯端吸收佛教之言“性”,卻認為佛教中最高深的禪宗亦不高明,有單修性命之嫌。而從《武當山煉性修真全圖》,就不難看出武當武術對含有佛學養神修性內容的張伯端《悟真篇》的尊崇。

  北宗全真教王重陽更是不斷從佛教吸取素養以完善道教內丹學説。就像王重陽自己在《全真集》中所説,“三教搜來作一家”、“道釋儒理最深”,他除了將《道德經》、《孝經》、《清靜經》作為傳道或授徒的必讀經書外,還十分重視佛教的《般若心經》。般若本是梵文Praj?ā的音譯,為“智慧”的意思,它是佛學特指的能觀悟萬法性空、覺悟成佛的一種智慧。《般若心經》是唐宋時流傳的佛經《大般若經》的節本,它宣揚“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得真心兮無挂礙,無挂礙兮能自在”,特別強調要在思想上無任何執著,哪怕是執著于“空”也不符合“空觀”的要求。他還將佛教心性説融入內丹體系中,主張識心見性、“頓悟而漸修”。“空”的思想在武當內丹思想中也有體現,張三丰《金丹詩十九》雲:“他房氣血渾忘卻,寶鼎金爐不用看。”修煉處於大定大靜之中,一任天地自然造化主宰,死心人定,可謂“真空”。《金丹詩九》又雲:“玄機不許庸人説,大藥須令志士嘗。”意思是説,雖道教有言,大道至易至簡,人人皆可修道成仙,“山野愚夫,得之立登仙位”,此無非言道不遠人。但庸愚之人,縱使將理説得萬分明白,也未必能懂得其中真諦。修道一事,既要勤學苦練,耐得清靜寂寞,還要有悟性,明白其中真義。注重悟性,是佛教禪宗的典型特徵。顯然,武當武術在這方面也受到佛教的影響。武當拳功中的形意、太極、八卦及諸多拳種中的招式及其攻防、進退,是可以傳授、觀摩和學習的。然而,武當拳功各類拳種的不同意境、神韻、內在的氣質和遒勁,則必須先意會,用直覺去領悟,然後在反覆的運用實踐中去感受和加深理解,這就是武當武術所遵循的無法——感悟——有法這一無窮變化的過程。

  綜上以觀,武當武術內功思想窮性命之真,發三教之理:它吸收儒學的靜仁養生思想,深得《周易》陰陽變化之精髓,以忠孝仁義為修煉武術的基本條件;它秉承道學之道論,信奉迴圈往復、相互轉化的哲理,崇尚自然無為、虛靜淳樸之法則;它借鑒佛學的心性之學,引入禪宗空觀、悟真的理論,可謂集儒、道、釋之大成。因此,探討儒、道、釋三家思想與武當武術之間的源流關係,不僅有利於習練者對武當武術思想淵藪及技擊功法的理解和實踐,也有助於我們加深對外來文化中國化及中國傳統文化系統內部之間互動關係的認識。

註釋:
(1)熊鐵基:中國老學史[M],福建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P49。
(2)馮兆平:先秦儒家與中國古代醫學的養生思想,上海師範學院學報,1983年第3期,第156頁。
(3)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M],中華書局,1983年版,P38。
(4)陸元熾:老子淺釋四十四章[M],北京古籍出版社,1987版,P96。
(5)洪修平:國學舉要佛卷[M],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P16。
(6)葛兆光:道教與中國文化[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P160。
(7)(8)譚大江:太極拳為什麼稱內家拳[J],十堰大學學報(社科版),1995.1
(9)(10)任繼愈:中國道教史[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P842、P627
(11)《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引張伯端語

(作者:劉玉堂,湖北省社會科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賈海燕,湖北省社會科學院楚文化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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