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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聽”對岸,兩岸開放交流前的戲曲“秘密交流史”

2020-09-28 08:29:00
來源:中新社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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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臺雜音很大,非常不清楚,而且若斷若續。可還是聽到了一些名角兒、一些新戲,然後興奮得不得了。”

  在一場兩岸戲曲交流論壇中,我偶然遇上臺灣大學戲劇學系教授、臺灣“國光劇團”藝術總監王安祈。採訪中,我慣性地提問,王安祈老師從什麼時候開始了解大陸戲曲、參與兩岸交流,沒想到問出一段長達四十多年的“偷聽史”。

  京劇流傳到臺灣,通常認為肇始於清光緒十二年(1886年)臺灣巡撫劉銘傳為母祝壽時,特從北京邀請京劇班來臺表演。到二十世紀初,每年都有上海、福州的戲班到臺灣大小城鎮巡演,演期可達數月不等。京劇逐漸為臺灣民眾熟知、喜愛。

  1949年兩岸因政治原因分隔,至1987年臺灣“解除戒嚴”、1992年上海昆劇團成為首個赴臺演出的大陸戲曲劇團,兩岸戲壇藝文交流中斷四十餘年。

  王安祈的母親是蘇州人,也是一位戲迷;幼年住在天津,曾以記者身份到後臺訪問京劇名角,還有一張著名京劇藝術家李少春簽名照。那張照片跟著王安祈母親一路來臺,後來不幸在一起火災中燒燬。

  1955年,王安祈在臺北出生,受母親影響,從小愛聽戲,母女閒談間常提及戲曲。她説,當時臺灣能看到的戲屈指可數,和母親一起幾乎沒有錯過一場戲,但還是覺得不夠;結果,就是去“偷聽”。

  當時,臺灣當局禁止1949年以後的大陸新編戲傳入,而大陸“戲曲改革”進行得如火如荼,大量新戲、新角兒、新腔涌現。

  兩岸看似“隔絕”,但經不住臺灣戲迷孜孜尋求,新聲新戲暗中“偷渡”海峽。

  通過廣播,戲迷有時能收聽到大陸戲曲節目。“電臺雜音很大,非常不清楚,而且若斷若續。可還是聽到了一些名角兒、一些新戲,然後興奮得不得了。”王安祈説,像是楊秋玲、王晶華主演的《楊門女將》電影錄音裏,飾演“採藥老人”的畢英琦,言派唱腔特別棒,就一直記著他的名字,反覆地聽。“哪怕是個配角,都是一輩子的情人。”

  還有不少職業演員和戲迷,通過在香港的朋友偷偷將1949年以後的新戲錄音與唱片帶進臺灣。而當時臺灣兩家著名戲曲唱片行“女王”與“鳴鳳”,擔負起半公開售賣“違禁品”的“重任”。

  為了在審查中矇混過關,唱片行在包裝上稍加“喬裝”。王安祈後來寫文章回憶,唱片行先是對劇名略作改動,有改以劇中主角或關鍵場景為題,如《楊門女將》改名《葫蘆谷》,《桃花扇》改名《李香君》,《李慧娘》改名《紅梅閣》。這些戲都是古代背景,只看劇名,主管單位分不清老戲新戲。敏銳的戲迷卻慧眼識戲,一有發現便在同好間口耳相傳,新戲唱片隨即暢銷。

  戲曲演員也是審核對象。張君秋、馬連良等名角都屬臺方登記在案的所謂“附匪伶人”。唱片行不能直接印出演員姓名,於是改注“某派”。王安祈玩笑道,當時的趙燕俠、李玉茹、童芷苓、杜近芳等新起之秀,均早早被臺灣唱片行老闆“冊封”為趙派、李派、童派、杜派。

  也因為這樣,只見姓氏的臺灣戲迷搞不清“杜派”到底是“杜靜方”還是“杜競芳”,偶有香港、美國傳來的一鱗半爪資訊,就彌足珍貴。王安祈得知“杜近芳”的正確寫法,已是1981年從海外買到《中國戲曲曲藝辭典》時的事了。

  臺灣的職業戲曲演員,也循聲音線索,半編半猜地將一些新編戲搬上舞臺。唱腔可以琢磨,聽不清的唱詞只能自己發揮,看不到的身段、臺步只能自己創作,卻也排出許多好作品。新戲《紅梅閣》《玉簪記》于1963年、1964年在臺灣上演時,連演多場,轟動一時,“黃牛”猖獗到必須動用警力的程度。王安祈笑稱,當時劇團被審問“戲是誰教的”,就回答是“錄老師”,“錄音機教的嘛!”

  1980年代以後,錄影帶逐漸普及。耳朵裏聽了多年的人物,終能一睹真容。王安祈説,當時臺灣戲迷圈偷偷“走私”的大陸錄影帶,極模糊,又扭曲。播放中常常畫面暫停三分鐘,所有人屏息以待,等三分鐘後畫面再次跳出,演三分鐘又沒有畫面。

  “可就是用這種方式,看到了李少春的《野豬林》,它一會兒有一會兒沒,演員整個臉還扭過去歪過來。所以我對李少春的第一印像是,嘴巴是歪的。”王安祈笑説:“可我們是滿懷著興奮跟尊敬,去看這些聽過、卻沒看過的戲。”

  1987年,臺灣“解嚴”,兩岸藝文交流逐步重啟。1992年年底開始,上海昆劇團、北京京劇院、中國京劇院相繼來臺演出,掀起“大陸熱”。大陸劇團意外地發現,臺灣觀眾戲曲素養如此之高,一時間有“最好的演員在大陸,最好的觀眾在臺灣”之説。王安祈回憶,1993年杜近芳來臺時,演的是臺灣觀眾“熟透了”的《白蛇傳》,“殺出了金山寺”一齣口,觀眾席中就傳來聲音——“這就是杜派!”

  王安祈説起自己去看中國京劇院演出時,“好興奮好感動,看的時候淚漣漣,隱形眼鏡都掉出來。”

  “可是看到採藥老人不是畢英琦,就到處問畢英琦呢?他們告訴我,他早就過世了。我好難過,我後來想起還覺得難過。”二十多年前的事,王安祈和我聊到這裡,又涌出淚來。“我想我從聲音到影像迷戀了一輩子的一個人,怎麼在我能夠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過世那麼久了。”

  如今,王安祈已65歲。開放交流以來,她一直奔走兩岸戲壇間,熱心參與戲曲交流,與大陸同行合作編戲。她説,大陸戲曲傳承綿綿不絕,名角如雲、觀之不盡;臺灣戲壇則擅長突破傳統創新,演員綜合能力強。同一種表演藝術,一定是交流觀摩、彼此啟發,沒有深厚寬廣的涵養,必定陷入枯竭。

  但她也説,如今,終於等到正式交流,卻感到難掩的寥落滄桑。兩岸觀劇熱情均已不如往昔,新作之中也少見能與往日爭輝的里程碑式傑作。回顧那四十多年“偷聽”“偷渡”的歷史,反覺有“浩浩蕩蕩勢不可擋”的勁頭。

  近年,王安祈創作了不少實驗新劇:改編自張愛玲小説的新編京劇《金鎖記》、以女性視角改編老戲《禦碑亭》的《王有道休妻》、述説近百年時代巨變中伶人遭遇的《百年戲樓》……她説,崑曲不能永遠是《牡丹亭》,一代人要有一代人的創作。

  戲曲,這個兩岸共用、共同珍愛的傳統藝術,願能繼續在兩岸民眾和戲曲藝術家的愛戲之心中,歷久彌新。

  作者:李晗雪

 

[責任編輯:楊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