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歲的蘇雷熟練地烘乾一隻盤子,用充值卡把兩根“麵條”一點點刮斷、研碎。
這是2010年7月粵東某縣城的一個夜晚。一場危險的遊戲正在上演,微弱的燭光扭曲著七八名青少年的笑臉。
接著,他拿起一根吸管,一頭伸進鼻孔,另一頭對著盤裏的粉末,嗦嗦地吸了起來。幾十分鐘後,室內響起振聾發聵的音樂。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圍攏在一起,手舞足蹈起來。
據統計,目前廣東境內累計發現、登記在冊的吸毒人員已達24萬人,在他們身心深受毒品危害的同時,每年揮霍糟蹋的社會財富已超過100億元人民幣,誘發了大量的形形色色的違法犯罪行為。
記者在汕尾陸豐“三甲”地區採訪發現,“三甲”地區制販冰毒犯罪呈蔓延之勢,且具有隱蔽性、頑固性和反覆性。隨著新型毒品製作工藝的簡化、原料來源的容易,制毒方式在這裡呈現出“家庭作坊式”特點。
新型毒品
記者眼皮底下上演的這場危險遊戲,叫吸毒。當晚,蘇雷和他的同伴鼻吸的這種粉末,正是當前社會上非常流行的新型毒品:氯胺酮。
“氯胺酮俗名叫K粉,原本是一種外科藥品,由於濫用的人越來越多,在黑市中頗為走俏。”一名公安幹警告訴記者。
新型毒品專指冰毒、麻古、搖頭丸、K粉、麥角乙二胺等人工化學合成的致幻劑、興奮劑。多為世紀之交從日本、香港和泰國等地的黑市流入內地,主要流行于迪廳、卡拉OK廳、夜總會等娛樂場所。
一次偶然機會,記者混入蘇雷這個群體,不僅遇到了剛才觸目驚心的一幕,也親手接觸了被毒販加工成條狀的氯胺酮———放在鼻門,嗅不出有任何特殊氣味。
蘇雷和他的朋友明知這種遊戲為法不容,且有害健康,然而在毒品的麻醉和刺激下,不但沒有停止,反而越玩越大,甚至不可自拔。
一位廣東陽東縣人向記者透露,該縣紅豐鎮塘載村,近兩年已連續出現20多起吸毒死亡的案例,“全都是年輕人”。
據公安部門統計,2005年,海洛因還是內地黑市的主流毒品,全國公安機關當年繳獲的海洛因有6.9噸,而氯胺酮只有2.6噸;到了2007年,查獲的海洛因下降到4.6噸,氯胺酮卻上升到了6噸。最新公佈的《2010年中國禁毒報告》顯示,2009年各地繳獲的氯胺酮仍高達5.3噸。
這些數據表明,新型毒品異軍突起,已取代傳統毒品,成為黑市中無可爭議的主流毒品。
記者在汕尾陸豐“三甲”地區採訪就發現,“三甲”地區制販冰毒犯罪呈蔓延之勢,且具有隱蔽性、頑固性和反覆性。隨著新型毒品製作工藝的簡化、原料來源的容易,制毒方式在這裡呈現出“家庭作坊式”特點。以製作冰毒為例,考慮到提煉過程中會有臭味散發,犯罪分子通常會選擇山溝、荔枝林等野外偏僻地區,將買來的制毒原料麻黃素提煉成麻黃油,完成第一道工序。
第二道工序則在民居家中悄悄進行。“一張配方、一些原料、幾個燒杯,就能簡易制毒,所以隱蔽性很強。”緝毒專業隊民警告訴記者。有些制毒分子警戒心很強,甚至出現了老公制毒老婆渾然不知的情況。
氯胺酮這只奸詐的惡魔,到底以什麼樣的手段,穿透公安機關設置的天羅地網,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趨勢,實現了對中國傳統社會的全線滲透?一些人認為,新型毒品沿襲了傳統毒品“低成本、高回報”的行業特性,故而能夠在黑市中風行萬里。
黑金産業
新世紀以來,公安部門在與傳統毒品的搏擊中步步為營,偏偏與新型毒品的鬥法卻節節敗退,以至從一線城市逐步向二三線城市,甚至邊遠山城潰退。到了2010年,全國一千多座縣城實已大部分失守。每個月,我們都可以從媒體上看到全國各地繳獲毒品的戰報。
新型毒品,幾乎每天都在挑動幹警和民眾的神經。
“太可怕了。這幾年每到一座城市出差,都可以見到新型毒品的影子。”一位做啤酒生意的江西人老蔡直言,“K粉、搖頭丸這些新型毒品的消費,在三線城市,已經到了明目張膽的地步。”
蘇雷他們在卡拉OK房裏刷K,已經習慣了服務員走進走出,有時還不關門。“沒什麼大不了。又不只是我們在玩。”事實上,服務員對這種行為已見慣不怪,甚至專門為顧客準備有盤子、吸管等配套用具。
氯胺酮這只奸詐的惡魔,到底以什麼樣的手段,穿透公安機關設置的天羅地網,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實現了對中國傳統社會的全線滲透?一些人認為,新型毒品沿襲了傳統毒品“低成本、高回報”的行業特性,故而能夠在黑市中風行萬里。
2010年7月2日,記者約見了22歲的湖南青年小王。一年前,他曾經在朋友的唆使下,在深圳和湖南老家從事過半年的毒品生意,後來在親友的極力反對下金盆洗手。小王告訴記者,製作一克氯胺酮的成本也就十幾二十元錢,但是,經過不同層級的分銷商層層加價,最後到了蘇雷那樣的終端消費者手裏,售價就高達四五百元錢,而品質好的貨可以賣到600元錢,中間産出幾十倍的利潤。
這實際是一條聯結著巨大利益的黑金産業鏈。“就拿K粉來説,不像海洛因那樣,需要通過種植罌粟來提取原料。它只須利用溴代環戊烷、鎂粉、乙醚和鄰氯苯晴等化學原料,經過簡單的工藝合成。上述原料不難買到,只要腦袋裏裝的不是糨糊,照著教材就可以馬上學會。”小王説。
如果直接做大毒梟的下家,入行就更加簡單。一般大毒梟都有自己的分銷網路,從一線城市逐步向三線城市延伸,層層擴散,到了一些山區小縣城,基本由一些小毒販在交易。不同的毒販之間劃好山頭,誰也不能隨便踩過界。處在最末端的小毒販,等同於一個送貨者,只要身上有幾千元,就可以入行。許多吸毒者,實際上也就是售毒者。
看似完美的鏈條以滾雪球的方式為這個黑色的産業積聚著財富。即使以每克500元人民幣的售價來計,2009年全國繳獲的5.3噸氯胺酮的産值就高達26.5億元。有人估算,全國每年被新型毒品吞食的社會財富以百億計。
新型毒品,成了一隻專門吞噬青少年的惡魔。今年7月,陽東縣公安局突襲合山鎮一間酒吧,就一舉查獲35名吸食新型毒品K粉的人員,年齡都在18—22歲。
高危群體
蘇雷是2009年秋開始接觸K粉的。
那時,他在升中考試時名落孫山,不得不從“計劃外”買進了本地一所二流高中,“情緒非常失落”。
入學不到半月,他便與班裏一些成天在社會上混的同學打成了一片,經常出入娛樂場所、夜不歸宿,也助長了蘇雷尋刺激、趕時髦的心態。刷K和溜冰(濫用冰毒)作為當下亞文化群體常玩的遊戲,自然搔到了他的癢處。一次體驗後,便一發不可收拾。
班主任曾經把蘇雷的表現反映給他的父母。然而,其父母常年在東莞打工,家裏也沒更合適的長輩能對孩子實施管束,只能放任自流。
當晚一起玩的幾名青少年,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留守青少年。
蘇雷所在的是一個落後山區縣,低收入家庭主要勞動力異地就業的現象非常普遍。本地一所初中的老師告訴記者,他所帶的班級,70%以上的學生家長,都常年在外打工。而據他了解,有些村莊的農民,外出務工的比例高達80%。記者從側面了解到,該縣總人口不到60萬人,勞務輸出的人口就有差不多20萬,其中大多分佈在農村。
這種情況在當下的中國農村並非孤立的現象。根據最新發佈的《中國流動人口發展報告2010》顯示,我國2009年流動人口達到2.11億人。人口的大規模流動,給我們帶來了許多社會問題,留守少年為其中最突出的一個。
全國婦聯曾作過調研,發現中國農村的留守兒童(實際包括青少年)已經接近5800萬,集中分佈在四川、安徽、河南、廣東、湖南等省。
曾經做過K粉生意的小王告訴記者,和傳統毒品相比,K粉和冰毒的貨源近、進貨渠道多、供貨快,更重要的是,新型毒品的市場定位更準,制毒者把目標消費群體瞄準了生理和心理都還沒有完全成熟的青少年。而這個市場,是無法估量的。新型毒品,成了一個專門吞噬青少年的惡魔。今年7月,陽東縣公安局突襲合山鎮一間酒吧,一舉查獲35名吸食新型毒品K粉的人員,年齡都在18—22歲。
據公安部門統計,全國登記在冊的吸毒人員已達100多萬,其中廣東累計登記在冊的人數就達24萬,每年在廣東揮霍的社會財富超過100億元人民幣。這些,同樣以年輕人居多。近年來,全國各地頻頻發生由毒品誘發的違法犯罪,給社會帶來的危害越來越大。廣東一些地方公安早前粗略統計,發現某些年份當地查處的青少年違法犯罪案件中,因吸毒誘發的高達80%。公安機關透露,青少年違法犯罪率逐年呈上升趨勢,大多與新型毒品的流行脫不了干系。
毒品不再只是一個簡單的法律問題或是經濟問題,還是一個複雜的社會問題。與毒品的博弈,不能只靠公安部門的孤軍奮戰,還需要仰仗全社會的合力。
公安圍剿
廣東是中國的南大門,毗鄰港澳臺和東南亞,加上有長達8500公里的海岸線,一直被各路毒梟看作是貫通和滲透內地毒品市場的主要通道,也是新型毒品製造商圖謀盤據的重要區域,一些大毒梟甚至想把廣東建成各類毒品的集散地。
2009年9月,惠州警方破獲一起特大制販毒品案,現場繳獲毒品MDMA(搖頭丸的主要成分)1.74噸及制毒原料和設備一批,扣押毒資2000余萬元,先後抓獲犯罪嫌疑人11名。
廣東省禁毒委的分析報告顯示,在境外傳統毒品尚未得到根本遏制的同時,境外與境內新型毒品製造、走私、運輸、販賣活動累積疊加,境內新型毒品消費呈現快速蔓延態勢。廣東由於特殊的地理位置,珠三角地區仍面臨著成為區域性各類毒品集散地的風險和威脅。
警方分析指出,新型毒品之所以能夠存在並有一定的消費市場,與一些不法經營業戶違規經營的歌舞娛樂場所有關。吸食、販賣新型毒品人員基本都在歌舞娛樂場所內活動。
面對毒品犯罪,廣東一直堅持主動進攻戰略,採取“打擊供應”與“遏制需求”並重的策略來控制毒品蔓延。廣東省委常委、公安廳廳長梁偉發直言:“毒品是萬惡之源,怎麼打都不為過”。僅2009年,廣東偵破的毒品刑事案件就達1.2萬宗,抓獲毒品犯罪嫌疑人1.5萬名,繳獲各類毒品11噸,市值超過43億元。
就在日前,汕尾警方派出120名由特警、緝毒警、武警組成的專業隊進駐“三甲”(甲子、甲東、甲西三鎮)重災區,將採取超常規措施,重鑄“利劍”斬除“毒瘤”。
廣東省公安廳禁毒局局長王均科透露,廣東偵破毒品案件數、抓獲犯罪嫌疑人數、繳獲毒品數、打掉犯罪團夥數、摧毀制毒工廠數、強制隔離戒毒吸毒人員數6項主要指標均躍居全國第一,有力打擊了毒品犯罪的囂張氣焰。
然而,警方的重拳打擊,也遭到了這條黑色産業鏈上一些亡命之徒的劇烈反撲,制毒、販毒者的兇殘狡詐,已經遠遠超出了人們的想像。就在上個月,惠州民警杜宇華在執行抓捕毒販任務過程中,被毒販開槍殺害,令人扼腕。
死亡的威脅無時不在考驗著公安幹警打擊犯罪分子的勇氣和決心。
毒品不再只是一個簡單的法律問題或是經濟問題,還是一個複雜的社會問題。與毒品的博弈,不能只靠公安部門的孤軍奮戰,還需要仰仗全社會的合力。(南方日報記者 馮善書 洪奕宜南方農村報同仁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