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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成功傳匪石著鄭成功傳》(1706)

  時間:2005-11-19 16:27    來源:     
 
 


 
   
 
第一節 諸論
 

  距今二百四十一年,清祖入關紀元已十九周,中國本部東西南北各萬里,立於其朝者,旅行于其市府者,負纓戴髻之倫,爭奔走黃色龍纛之下,或謌呼,或嬉遊,各手《康熙元年時憲書》而哭故君、迎新君,且吊且賀不敢衰。忽焉黑雲萬聚升自海南一小孤島,大星小星下墜如彈珠;時則號聲大作,鬱浪嫋嫋,瀰漫于我中國全部。其嘈亂于太平之淫歌而不可復辨歟?其雜入于中國南部之孤臣孽子之耳而不復成聲者歟?嗚呼!此何事?此何事?則臺灣島主鄭成功永謝我中國民之歲也。嗚呼!吾國民以是歲橫渡大江,西極滇境,過郡城北門外,徘徊故明桂王墓下不忍去。上溯夏四月戊午,王與諸妃嬪、諸王子實殉國難於此。於是甲申之歲北都亡,越一年乙酉南部亡,又一年丙戍閩浙亡,又十五年辛醜粵疆亡;蓋終始相距僅十九年,其未遠也。而所謂中國本部二萬萬面積之土地乃為博物館歷史部之名詞,而所謂自黃帝以降所嫗育嬌愛四萬萬之子孫乃為博覽會人類參考館之陳列品,而奄奄以病、以群病、以死、以群死!嗚呼!其能勿哭?其能勿哭?吾將哭鄭氏,哭鄭氏所據之非地也,哭鄭氏子孫之不卒也!雖然,其勿哭矣。吾將哭吾國民。吾國民負東方大陸之重擔,又力不勝荷則棄之,棄之而不復顧,無復有一試負焉者。有之,仰指天、俯畫地,徒手跳踉,弓不足一矢,車不足一馬,進無可據之寸地,退無可守之尺土;若是者其興也驟,其亡也忽,史家悲之,掇拾以為材,猶慮不足焉。吾惡乎能勿哭也?

  今夫南都,劉亞相宗周、史閣部可法之徒接踵並起,天下想望中興焉;畫江議起,遂即淪喪。今夫浙、金陵已陷,潞王已降,忽大聲發于江上,則孫嘉績、熊汝霖起兵自余姚,張國維起兵自東陽,錢肅樂起兵自鄞上,令人所稱“浙江潮”者至是乃浩蕩澎湃于全浙之野,勢盛矣;卒大不幸而泄流於舟山,狂濤落日,君臣竊竊相對語,衣冠顛倒,無復常禮,如是者二年(野史傳王自失浙閩以後,以海水為金湯,以舟楫為宮殿,陸處者唯舟山二年,禦舟稍大,名曰“河船”,其頂為朝房,諸臣議事於此)。今夫閩,則唐王之所治,黃道周、蘇觀生之流並能以意氣相期許;昊天不吊,實産妖孽,王卒糾紛凝滯于祭則寡人之錯鐵案,而身死於吾所傳中國愛國者鄭成功之父芝龍之麾下,而國隨以亡。今夫粵,崎嶇滇蜀,蠻夷雜處,搶攘竄越,幾不暇席,而猶支撐傾側至十五年者,何也?曰:以有良臣故。卒之蟊賊內訌,屠殺忠直,而遺燼遂熄焉。當是時,中國全部孤臣孽子乃心死,乃血熱,乃目竭。乃神往,乃大注意于海南孤島之英雄曰鄭成功。

  我中國之歷史與世界異,故中國之英雄亦與世界之英雄異。雖然,吾中國何嘗有國史?唯無國史,故可以髻發,可以辮發,可以忽髻發、勿辮發。而不然者,鄭成功答其父書曰:“今來薙發之國,便即薙發;設來穿心國人,吾亦將穿心乎?”其史為世界所未有也。故曰鄭成功者,吾中國之英雄也。唯無國史,故可以父秦,可以子楚,可以子忽秦、孫忽楚。而不然者,鄭成功答其父書又曰:“父自叛明,子自忠明,父勿能吾強也!”其史為世界所未有也。故曰鄭成功者,吾中國自有之英雄也。有此二異,故吾崇拜世界之英雄不如崇拜吾中國之英雄。何以故?以吾中國數千年來之時勢、之地位,種種與世界殊絕故。

  吾嘗讀法蘭西革命史,而驚其民政之發達,其排政府而護自由,如獸走壙、水就壑而不可止。而鄭氏所為未能是。吾嘗讀英國革命史,而驚其政府範圍界,蓋益縮小,雖仍復王政而未有害。而鄭氏所為未能是。吾嘗讀義大利獨立史,而驚其局縮于非種專制之纛下,而且破壞、且成立,以圖再造古羅馬之光榮。而鄭氏所為未能是。雖然,勿遽責之。吾中國民族之智力、之群體,其能如法蘭西?其能如英吉利?其能如義大利?如其未能,則吾中國民其勿大言世界之英雄矣。非終勿言也,吾中國果有鄭成功其人者,衝決又衝決,排蕩又排蕩,使吾中國數千年來輕浮不正、似雲非雲、似霧非霧之妖氛,盡散之於廣漠無人行之野,而雷以震之,風以蕩之,電雨以衝激之,久之又久,乃始可歡迎世界之英雄,而紹介於我東方大陸之舞場也。故中國之英雄乃為世界英雄之先導,而世界之英雄又為我中國英雄之後勁也。故吾不得不曰,中國之英雄乃鄭成功也。

  咄!吾國民其凝望非中國土之臺灣,其下拜二百年前中國已死英雄鄭成功,其諦聽中國愛國者鄭成功傳!


 
第二節 鄭成功未生時中國之時勢
 

  吾中國亂界有東西不可經、南北不可緯之公例二:

  (甲例)流寇—假王—真帝

  (乙例)流寇=假王=真帝

  吾中國亂界又有東西不可經、南北不可緯之特例一:

  (圖表,故省略,詳細內容請參見版面文件)

  其公例(甲),則有流寇然後有假王、有假王然後有真帝之義也。(乙)則流寇等於假王、假王等於真帝之義也。其特例,則外族入為流寇、為假王,而皆有真帝希望之義也。以此二例而為流寇、假王、真帝三者之別,則以佔地能守與否為斷,以佔年能久與否為斷。

  翻觀鄭成功未生時之中國:

  第一為黨社分爭時期神宗之朝,有騰天降淵而為明末世紀鬼榮神歆之歷史之主動力者,東林黨也。其主魁曰顧憲成,頹然一講師而已。既,憲成起為總憲,風裁乃大箸。顧嘗曰:“官輦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邊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無取。”彼能抉破數千年文字社交之薄習,而主張清議,冀得當以報家國,亦上天下澤之機關社也。方是時,世人論者可分為是東林、非東林兩派。

  是東林派以結社講學為主義,曰應社,曰廣應社。崇禎初,復社興于吳江,幾社興于雲間,間社興于浙西。江之北曰南社,其西曰則社。又有歷亭席社、昆陽雲簪社、武林讀書社合會吳下,以隸屬於復社。始設己已之歲,下迄辛已,凡大會者三,四方來者萬餘人。以其無法則、無精神,故氣節常不如東林(自復社以下,皆以佔科第多少卜社事興亡)。

  非東林派以植黨伐異為主義,曰昆宣黨、齊黨、楚黨、浙黨。而其兇猛有大力之反動家則惟珰人。憲成手嘗疏發珰黨崔呈秀之贓,同黨楊、左諸氏又交章劾珰。珰益憤,乃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之手段,而舉明史氏所指挺擊、紅丸、移宮三大獄,盡移置於空洞無倚之東林,而東林遂為剔嫌引讎之中心地。

  然則謂東林不亡,果足支殘明乎?曰:烏呼然。東林黨者,乃無規則、無用具之政學會也。其所引皆達官貴人,平民無聞焉,軍人無聞焉。刻言之,彼終未脫“老學究”之習氣,而於今世界所謂平民、軍人兩主義,猶風馬牛之不相及。雖然,彼固以忍苦為極樂,以求死為究竟,而能自達其希望者也。吁嗟乎東林!偉然其人,巋然其地,乃竟隨大明之江山以去!

  第二為流寇濁亂時期吾以為有明萬曆、天啟數十年間,閹如虎、吏如狼,驅生民如群羊,市野洶洶,已漸入朝家革命時代。東林諸君子果豪傑乎,宜奔走盡力,爭握中原四百餘州之造亂權,而自張弛、自收縱,大呼而起,盡率西北之將為寇盜者、東南之能經溝瀆者,以組織吾中國空前絕後之民會,而與吾國民更始。能若是,斯所謂英雄也。而不然者,朝滴一淚焉,夕揮一涕焉,觀望周章,慷當以慨。歸休乎君!吾不願聞此亡國之音!

  此造亂權乎,順用之為正動。日正動,即有建設之破壞之換言也。反用之為雜動。曰雜動,即為無建設之破壞之主因。果也,神、熹兩朝之閹若吏,持是權而玩狎之,而以造崇禎十七年狼奔豕突之歷史。請述其略:

  一、逃軍—周大旺、張獻忠等屬焉;

  一、邊盜—王嘉允、王自用等屬焉;

  一、土寇—王左挂、高迎祥等屬焉;

  一、饑民—王二、王大梁等屬焉。

  然此皆聚嘯延綏南北間,流衍散漫,無所統一,各奔向衣食及子女玉帛之天鄉,以聊試其吞嗥。崇禎四年,諸寇開同黨聯合會于山西,勢乃熾。八年,開第二次同黨聯合會于榮陽,勢大熾。遂出沒山、陜、湖廣、河南、四川諸要省。時諸寇由分立主義漸入統一主義,由渠帥希望漸趨帝皇希望;於是諸寇別為張獻忠、李自成二大支。

  張獻忠自茲東犯,入歙,犯湖廣諸境。十一年,降于熊文燦軍。明年,復叛于榖城。十三年,陷四川諸州縣,又東陷襄陽,殺襄王翊銘。十六年,陷武昌,沉楚王華奎于江,進陷湖南,遂入四川,僣號大西國王,改元天順元年,殺男女六萬萬有奇。

  李自成自茲入陜西,尋犯四川。十三年,走鄖、均,陷河南,殺福王常洵,陷南陽,殺唐王聿鏌。十五年,陷開封,尋犯汝寧。十六年,寇潼關,遂陷西安、延安諸郡。十七年,僭號西安,國號大順,改元永昌;乃陷太原,入寧武關,犯居庸,以是年三月入燕京,明帝自經于煤山。

  而此十七年間,有為張、李二寇莫大之外援者,則以清兵數次入犯,諸將且勤王、且剿寇,奔走疲命,延緩逸寇故。計崇禎二年,清兵下遵化,薄永定門,明年夏五月東歸。三年,清兵圍大淩河。六年,取旅順。七年,入上方堡,至宣府。九年,入塞。十一年,再入塞。十二年,出青山口。十五年,陷松山,下錦州,入薊州,遂下畿南、山東州縣。此其時,實被張、李二寇及清兵互援助、互進退之影響者,曰惟吾中國,惟吾中國國民。

  嗚呼!彼張、李二寇何人斯?固猶是吾中國國民也。始則殘虐之,及其既亂而又殺之。而使吾中國可親可愛、如手如足之同胞一旦陷於屍如山、血如海之慘境,又甘為外族之倀,向所見虎猴蠻觸,蜷伏瑟縮,無敢爭戰,清風忽來,化為死灰飛去。詩不雲乎,誰生厲階,至今為梗;言念及此,潸然涕下!

  第三為諸王奔逐時期維時明臣吳三桂方擁兵山海關,聞明京亡,遂降于清,求共討李自成。清命睿親王帥師從。既入關,令三桂兵皆薙發,不及,則係白布為識。遂以自成據燕後二月定京師,易服色,頒朔歷。故明諸臣爭薙發,奔趨闕下。不及三月,幽燕三易主。人物猶是,衣冠已非!於是北明志士皆南奔。

  北明志士皆南奔何?曰:嗚呼!吾中國國民所最乏者,精神界之堅定力而已。其始也,未嘗不慷慨可一用,再則衰,三則竭,終且男臣女妾,無所不至。流寇騷亂中國雖十七年,固未一及江南。北都既亡,福王由崧避兵至淮,南中諸臣乃以是年五月奉王稱號于南都。雖然,試一究南都內部存在之狀態:(一)文臣爭黨,(二)武臣爭兵;內言之,曰無愛國心,外言之,曰無複國力。以是數者,遂相率取因循退讓政策,益縱清兵圖李自成,且盡殲。無何,清兵下江南,入宿遷。明年,定河南,遂以五月渡江,入南京,總兵田雄劫王以降。於是南中臣民子女皆爭投死地以殉,曰所以報國也。

  是歲,清兵下浙江,克杭州,唐王聿鍵南奔閩。閏六月,稱號福州,改元隆武元年。時浙臣張國維等方奉魯王以海稱監國于紹興,浙東西義師大奮起,頗不寂。然二王舍國難、爭帝名如水火,又窮迫於清兵尾追之苦境,惟日以南奔為志。清遂以秋七月定江西,八月克松江,九月入湖廣,十月克徽州。明年夏陷紹興,魯王遁入海。七月克衢州,八月克延平,至汀州,王死之。至是閩、浙盡亡。

  讀者盍翻吾中國革命史。吾中國設于其圈界而自盜且自帝也,其必依亂史之公例矣。茍不然,假王尚有待,外族日以至,則所謂亂史特例,乃大發現于吾中國至穢至惡之歷史。果惡乎然哉?吾國帝政發達,垂二千年于茲,下之人既以召外族戡內亂為慣技,翻觀吾國民乎,又懵懵不知民族主義為何物,而群起為無秩序、無方向之暴動,偶一敗挫,降順恐後。向日所名稱為中國慷慨家者,亦復以一死為獨一莫大之責任。而堂堂四百餘州之版圖,倏焉忽焉乃為歷史地理部一死名詞,而生氣無復屬焉者。悲哉吾國!悲哉吾國民!何頑鈍悍愚其若此!


  
第三節 鄭成功之初生及其幼年
 

  遍歷中原,無趙氏一片乾淨土;南望崖山,煙波浩淼,猶彷彿宋遺臣陸秀夫挾宋帝殉國處。嗚呼!古來孤臣孽子不得行于中國,則遁于海,或並其兒年呱呱之聲,僅一觸于能為人臣妾音之耳膜,而浼焉且以為大污。海山重重,別有天地,生於斯,育于斯,族于斯,英雄幼年,固咄咄已異人若是!

  試一遊扶桑之鄉,自平戶港彳亍至河內浦,又前行,千里濱在焉。長林大道之旁,峨峨然一巨石迎人而前,上鐫“誕兒石”三大字以為識。居者告余:“昔吾國有義俠女曰田川氏,實為平戶士人之女,年十七、八婚于明人鄭七官芝龍為妻。一日,田川氏出遊千里濱,風雨大至不得歸,田川氏拾文貝為戲,忽覺分娩,蹌踉就濱內巨石以生。或曰,生時氏恍聞金鼓聲。或曰,氏恍見海中有物,長數十丈,大數十圍,兩目如炬,以驚田川氏。於時若中國掀天蓋地之英雄乃墮地,氏字之曰福松。福松者,就石側古松以為祝也。”是歲也,當吾明天啟四年。越五稔,福松弟左七衛門生焉。

  自是芝龍留妻子日本,入中國,一躍而登福建海防之重鎮。崇禎三年,芝龍遣使迎妻田川氏。氏以少子幼不欲西,命福松隨使者來。時福松年才七歲。既至,芝龍驚其狀貌,改名森,字曰大木,迎師課之學。福松幼稟日本大和魂之熏陶,又久受中國國粹學,故居平喜讀春秋、孫吳書,嘗作《當灑掃應對進退》文,其終言雲:“湯武之征誅一灑掃,堯舜之揖讓一應對進退。”時福松年方十一,已慷慨自負若是。雖然,英雄少年,其四旁上下必有種種變相之群魔,以奪其神而傷其元;勝之而魔退,魔退而英雄名。故群魔者,英雄之好友也。此時芝龍已別娶顏氏,福松孝事之。然居常怏怏不樂,海天東望,河內浦隱隱波濤中,吾家固在其處,夜來明月在天,吾母與弟二人形影相吊,無相歡語,思念至此,每淚下涔涔。而福松諸季父弟昆猶嘲福松曰:“而非吾中國人所生,而忘吾中國風”,數窘之。福松聞“中國”字,益感慟心識之。其叔父鴻逵獨奇福松之為人。聊述當時之能知福松者:王觀光一見福松,謂芝龍曰:“是兒英物,非爾所及!”金陵術士來,芝龍叩以“福松能得科第乎”?術士曰:“此奇男子,骨相非凡,命世雄才,非科甲者!”

  此何時乎?隆武帝方狼竄雌伏于閩南之一隅,而舉軍國大事倒授于芝龍之掌握,伈伈俔俔奉芝龍令不敢違。芝龍常引見福松于隆武。隆武曰:“恨朕無女可妻卿,雖然,卿當盡忠吾家,毋相忘!”遂賜姓朱,改名成功,拜禦營中都督,賜尚方劍,儀同駙馬。至是國姓爺朱成功,其名乃轟轟烈烈大發現于日出日沒兩大帝國之歷史。

  初,成功父子數招妻母于日本,田川氏以幼子故,辭未來。順治三年,左七衛門年十六矣,成功復強請母,氏乃告左七衛門曰:“兒乎!昔兒父及兒兄數相迎,吾憐兒,故不果往。兒今長矣,兒父及兒兄又以書來,不往,吾于兒父及兒兄為無辭,是重吾之戚也。且吾又未能與兒偕。嗚呼!吾終舍兒矣!吾憐兒,兒父及兒兄亦必憐兒,當歲以金若干托商舶寄兒。嗚呼!吾終舍兒矣!雖然,兒勿忘兒父及兒兄,又勿忘今兒母所去之中國。吾行矣!”於是田川氏得與長別離之七歲寧馨兒相聚者一年。而成功亦於時與“國亡家破之悲鄉”且行且近,未幾而閩海之大波瀾以起。 

   
 
第四節 鄭芝龍十九年間降叛之概略
 

  欲述鄭成功之生平,不得不先述其父鄭芝龍之歷史。

  吾大不解吾中國元祖黃帝之何子何孫、以何年何月何日乃怪産一鄭芝龍!先儒有説,國家將亡,必有妖孽;此言若可信,若不可信,但亦偶偶有一故二實鼓激于吾人之耳膜,迷離恍惚,駴人聽聞。余嘗聞故老言,明萬曆甲辰三月,怪石出浮于廈門,其石有文,文曰(池北偶談:明崇禎庚辰,閩僧貫一居鷺門,夜坐,見籬外有光,既三夕,乃掘地得磚,背刻古隸四行雲):“草離雞鳴(一作草雞夜鳴),長耳大尾,銜鼠千頭,拍水而起,殺人如麻,血成海水,(一作起年滅年,六甲更始,無揚眉于東以下六句),揚眉于東,傾陷馬耳,生女滅雞,十倍相倚,志在四方,一人也爾,庚小熙皞,太平伊始(一作太和千紀)。”噫嘻!鄭芝龍何配擔此大祥?雖然,鄭芝龍者,屠殺國族之劊子手也,降叛旗下之好人物也。肇自始生之年,下逮身死之歲,芝龍無一時、無一事不與朱明為死敵。黃帝在天有靈,其淚滴滴化而為石。

  芝龍年十八,不安於福建泉州之血地,遁入廣東香山,依於母舅氏黃程。程業商,芝龍乃業商。時中國海商經行地,率不越日本、緬甸、暹羅諸國。芝龍居三年,以商來遊日本,從舅氏志也。

  日本國于吾東海之東,其文字同,其風俗同。吾中國海上豪傑不得志於政府者,大率流寓於是,所至散財立俠,號召徒黨,而閩人顏思齊實為之魁。芝龍既至,投入之。既,日本幕府疑思齊將不利於其國,下令逐客。思齊曰:“其曷返吾祖國乎?”或日往舟山,或曰閩。比決議,某某言臺灣新土,利於生聚,遂以明天啟四年八月十四日,以十三艘向臺灣進,徵逐土番而居之。明年,思齊死,以卜推芝龍為渠帥。自是南犯閩、粵,東掠江、浙沿海諸州縣,吾國民大騷擾,嘗以芝龍為吾國民身家仇。

  雖然,彼鄭芝龍何人斯?屠殺國族之劊子手也,降叛旗下之好人物也!其腦筋、其眼簾,非燦燦之黃金,即峨峨之紗帽。夢中時作大官狀,覺而知為夢也,曰:“吾安能鬱鬱久居此哉!”適盧毓英討芝龍為所俘虜,芝龍以爵要之。毓英歸述于都督俞咨皋。。咨皋素持討伐主義,不應之。芝龍又勝之於廈門。已而熊文燦撫閩中,芝龍率所部來歸。彼一時乎,此一時乎,芝龍裂海盜冠、毀海盜服,面目都改,心腸皆非,居於“海盜讎海盜”之忍鄉有年;殺衷紀,平黃香,敗鍾斌,滅李魁奇,而自以副總兵擁妻子、廣積聚于八閩之泉州。

  大風忽來,落日無色,閩海波濤洶洶,已逐唐王聿鍵、黃道周、張肯堂等孤舟而至。芝龍以定策功,封為平鹵侯。然驕恣益甚。在朝與何楷爭坐,王行郊天禮又不至。彼嘗以唐王為難兒、為亡王,彈冠躡履,竊竊自喜,大有“滅國由他滅國,富貴自我富貴”之奇概。故常與清人招撫江南、福建者通。成功患之,一日見王,王怏怏不樂,成功曰:“得毋以臣父故耶?雖然,臣、王臣也,而王、今日中國之中興主也,臣義無反顧,請以死捍王矣!”慘乎成功!得于家則失國,得于國則失家,家破能瓦全,國亡不可興,思之思之,乃終其身與芝龍長辭于降叛之天地。

  而是時清兵已由浙越閩,閃閃“大清順民”之旗,直隨清師所到地迎風而立。清師博洛略泉、汀,成功母在圍城中而題曰:“余夫非中國人乎!今惜一死,何顏面以對中國!”死之。清師益進。芝龍猶豫未決,博洛乃遣人招之,其書曰:

  “吾所以重將軍者,以能立唐藩也。人臣事主,茍有可為,必竭其力;力不勝天,則乘時建不世之功,又一時也。若將軍不輔主,吾何重將軍哉?且兩粵未平,今鑄閩粵總督印以相待。吾欲見將軍者,商地方故也。”

  嗚呼!此閩粵總督印果佩于降將軍鄭芝龍之腰間乎?索其身,僅得降表一、降旗數十、饋金數百萬。芝龍乃召成功計事。成功曰:“清兵不足患也,閩粵吾所自有,父欲得之,則乘時練兵集餉,號令天下,豈無應者?”不聽。子弟勸入海,不聽。成功又諫曰:“父教子忠,不聞以貳!且北朝何信之有?倘有不測,兒只惟縞素復讎而已!”又不聽。而盛張投誠勳,求官者皆就議價。比見博洛,博洛陽與歡,痛飲三日,夜半忽拔營挾芝龍北去。嗚呼!亡國大夫其如是矣!自是聞芝龍一喚仆則偵者至,一作書則監者至,所俱五百人垂垂盡散。博洛時來強芝龍作家書,令作“清朝厚恩、爾當來歸”語告成功。清始以閩粵總督餌芝龍,又欲以芝龍餌成功。成功不受。芝龍曰:“是兒不至,清其敝于奔命乎!”


   
 
第五節 義師之初興
 

  東山鳳已去,西野麟未歸;物猶如此,人何以堪!徵聲間作,忽觸吾耳,歌曰:

  噫嘻!我所愛之祖國兮!夕陽猶是兮,江山已非!

  噫嘻!我所愛之生父兮,燕山之東兮,燕山之西兮,胡茄嗚嗚胡不歸!

  噫嘻!我所愛之慈母兮!泉州城上兮烏南飛,泉州城下兮麋鹿追隨,兒身未死兮兒心不違!

  此歌者誰?則中國英雄鄭成功其人也。嗚呼!水激則立,空氣遇壓力太重則躍;英雄乎,英雄乎,抑鬱至極則益奮。成功既身遭父亡、母死、國家多難之三大慘境,俯仰身世,悲憤交集,益慨然有“寧為國民死、不為奴隸生”之抱負。沿海一片土,或可為英雄發祥之鄉,乃投袂而起。

  雖然,成功是時猶王侯府第中一驕兒也。成功雖遇主列爵,王則寵之,父則昵之,固未嘗與聞兵事。至是大激昂,跚跚過孔子廟,解所服儒服,陳于先師之前而焚之,且祝之曰:“嗚呼先師!國家已矣!父諫不聽,母死非難,成功之罪,其曷可逭!謹謝儒服,以矢厥志。嗚呼先師!昔為孺子,今為孤臣。仗先師靈,宏濟大難。其濟,國民之福:不濟,成功之罪。嗚呼先師!實式憑之!”既祝,長揖而去,遂部勒將士。所喜陳輝、張進、施瑯、施顯、陳霸、洪旭等願從者九十余人。其自外至者,文臣則浙江撫臣盧若騰、進士葉翼雲、舉人陳鼎、武臣則甘輝、藍登、顯貴則林壯、鄭金裕等皆來歸。部署既定,乃以大艦二收兵南澳。望風來附,得數千人。成功乃告天誓師,其誓詞曰:

  “忠孝伯招討大將軍罪臣朱成功敢以一掬淚、一滴血瀝誠竭忠以誓于我三軍、我普國國民之前:嗚呼!爾祖爾父所日日教告于爾等者何言乎?夫國民之所以能受光榮者,徒以有國在耳。今清兵南下,行且盡收中原。爾等試一轉念,爾等纍纍狂奔,如喪家之犬,如待亡之人。爾土誰踐之?爾衣食誰衣食之?嗚呼!不有國、毋寧死。余將誓師中原,與決生死。爾等有與吾同志願者,其投鞭來從!軍行矣!”於是一片“從軍!”“從軍!”“殉國!”“殉國!”之聲,直應成功誓言而起,皆曰:“今唐王已死,吾閩無主;然吾聞永明王尚在梧州,已改元永歷,其下文臣猛將皆能為國家死難者。且兩粵亦吾中國土,吾等舉師援應,閩、粵勢合,徐圖東方,事必有濟。”既決議,遂以某月日上表于永明王,奉朔稱永歷元年。

  是歲,成功與鄭彩、鄭聯共攻海澄,不克。八月,與鄭鴻逵攻同安,敗清將趙佐國,進軍圍其城,以援至解圍。明年,成功又攻同安,守將遁,遂拔其城,成功令葉翼雲守之,而自將兵轉侵泉州。已而清兵攻同安,葉翼雲死之。方是時,魯王令大學士劉中藻略定福寧州,與平夷侯周鶴芝相犄角,連復建寧、漳浦諸州縣。溫、臺義兵雲集響應,一時軍勢頗張。

  而成功卒以孤軍懸絕,無所用武;又念母田川氏以日産殉身國難,東望神山,吾弟尚在;乃以一紙書寄于日本長崎譯官,略曰:

  “大明龍興三百年,治平日久,人人忘亂,□□乘虛,攻陷兩京,愴懷神州,鹹被腥膻。成功深荷國恩,義無返顧,徘徊閩、浙,頗有從者。然孤軍懸絕,萬辛千苦,中心未遂,日月其邁。成功託生貴國,深慕俠風,伏維仗義,假我師旅。惟執事實昭鑒之!”

  比達,日本以有事不報。於是中國南部蟄龍鄭成功以單身搏戰于閩海者十數年。


 
 
第六節 思明州之經畫
 

  嗚呼!吾不忍忘思明州!吾懷之,一念一嘔血,一望一揮涕!明兮明兮奈若何!

  思明州有悲風慘雨之歷史,有龍騰虎拏之事業,有覆載英雄、永作屏障之功勳,有喋血洗鐵、乘風弄潮之大紀念。思明州存則英雄存,思明州亡則英雄亡。吾遍翻吾祖國四千年史,而求得思明州之配偶,則如巴蜀之於沛季、西川之於劉玄德。然則思明州何?廈門也。廈門何以名思明?曰:昔者,鄭成功既得廈門,愴懷宗國,潸焉出涕,江山雖好,夕陽奈何,乃肇錫以嘉名曰思明州。

  雖然,思明州當時有盤踞坐鎮之二大惡魔、而為思明州山海神靈之玷者,曰鄭彩,曰鄭聯。彩專魯監國之柄,殺熊汝霖,殺鄭遵儉,殺錢肅樂,遂據廈門,與聯結納,飲廈門之酒,色廈門之色,忘卻廈門一衣帶水外尚有惡慘腥膻之天地。

  永歷四年八月,鄭芝鵬至自潮陽,説成功曰:“吾起兵海上,不得一尺寸土以作根據,不可以守。廈門二鄭方耽酒樂,盍圖之?”施瑯曰:“聯、酒色之子也,吾以船四艘出鼓浪嶼,彼必不疑我,又以偽裝商船直赴廈門,乘機進取,時不可失!”雖然,成功者,義人也,善人也。成功以與聯為義兄弟,吾取之為不仁。鄭芝莞曰:“我不取則人取之,曷若我取之?獨不聞唐太宗取建成、元吉事乎?”遂決議。

  涼秋八月,夜明如晝,隱隱見城東一角,萬石岩高出雲表,燈火數點,有客獨酌,一壺既醉,昨魂未醒。而是夜神龍天矯之鄭成功已率甘輝、施瑯、洪政、杜輝四將軍至於岩下。聯乘酒出見。成功曰:“願假我一軍。”聯曰:“可哉。雖然,公來何暮,願酌公以壯行色。”成功飲,聯亦飲。已而成功辭歸,又招飲聯于虎坑岩。歸途,刺客卒發,函其首以投于不速客之幕下。於是聯部將陳奉、藍衍、吳豪皆來歸。

  狼去矣,狽若何?而鄭彩之部將楊朝棟、王勝、楊權、蔡新等已率全隊之水師來降于成功之軍門。成功乃使洪政招彩至。彩曰:“吾年老氣衰,觀諸子弟能有為者,大木而已(大木、成功字)。吾願以全師付成功。”成功歡迎之。於時閩安、銅山、南澳諸島,皆約束聽命。遂以輔明侯林察為左軍,以閩安侯周瑞為右軍,以定西侯張名振為前軍,平彝侯周鶴芝為後軍,而自將中軍為元帥,擁兵四萬,戰艦一百餘艘,軍聲隆隆鵲起。清廷無內外大小文武官,乃皆注眼於鄭成功。

  明年,成功回南澳,使將留守廈門。忽偵騎飛報于鄭芝莞之麾下曰:“已偵清福建巡撫姚學聖與黃澍等乘主帥南發,將乘間來取廈門,已命總兵官馬得功統轄騎卒自五通來渡,吾水師鎮阮引不戰而潰,敵且至,將軍將何圖?”芝莞急不知所出,席珍寶棄城欲遁,島中鼎沸。而是時有纖纖柔弱之一女子,聞鄭將軍已下船,急懷明太廟及鄭氏宗廟主飛奔于將軍之艙。芝莞欲移之於他船,女子不應,芝莞固請,終不應。此剎那間,島中惡濤洶洶,鼓聲雜作,但見清將以五百騎往來于彼岸人叢中,或割首,或呼渡,波濤盡處,五道山屹如神立,山上龍纛旗下,二將指天畫地,頻頻望海卻步。此何時?此何人?乃敵帥姚學聖、黃澍謀渡不渡、且進且卻之時也。

  已而鄭鴻逵以鎮將楊抒素、吳渤至,施瑯、陳勳、鄭文星以水師至,圍清將得功於海上。得功進不能勝,退不得援,乃以書報鴻逵曰:“昔得功以微身隸屬於將軍,時日間隔,今乃以兵戎相見,得功死此,亦固其所。雖然,舊恩不可忘也,得功今死,此島中人民其能大安乎?且將軍妻子皆在安平,將軍殺得功,吾主帥姚、黃二將軍必殺將軍家。得功為將軍計,亦復不值。將軍其有意乎?”鴻逵心動,乃私以漁船數艘資得功以遁。

  而其時往來廈門、南澳之主人公乃始以四月五日自南澳回,距馬得功遁歸已五月。聞鴻逵縱敵事則大憤,使鎮將趣鴻逵毋入署,遂整軍律、改鎮守,督民伕造炮臺五座,以別將鄭擎柱守之。十日,成功大會文武官,議廈門諸將之功罪。殿設隆武帝禦座,成自拜之,又命大小文武將吏遍拜之。既拜,乃出隆武帝所賜劍,斬芝莞于軍門而諭曰:“嗚呼!我三軍其肅聽!自思帝棄社稷,我明室已亡二君矣。永歷蒙塵海南,訊問又不時達。吾以國族故,故與我三軍同心戮力,以爭此一尺寸土也。今芝莞喪師失律,幾失要地。天不亡我,援師遂達。雖然,不敢私也,芝莞者、吾之從叔父而國之仇也,吾私之,吾不啻亦為國仇,其何以謝三軍哉!故已命將斬訖。嗚呼!我三軍進行時有後敵者,吾誓以先帝所賜劍以加於亡我漢族者之頸!”於時鴻逵已移師金門,聞成功斬芝莞,大感動,乃盡以將士還成功,築亭白沙,植花木,娛笙歌。成功乃擢其將萬禮、陳朝為將軍。命洪旭守廈門,族兄泰守金門,叔芝豹及施天福守同安,張進守銅山,陳霸守南澳。閩海波濤,一搏十丈,洶洶有氣吞中原之奇觀。

  
 
第七節 漳州海澄之二大戰
 

  惡濤益益急,戰雲益益催,漳、泉二州之間乃為清、鄭血戰之中心地。永歷四年,成功益整軍備。五月,敗清將王邦後。八月,敗清提督楊名高,遂略漳、泉各州縣,降其將楊世德、陳堯策。明年,又敗清將陳錦于長泰,錦死之。未幾,乃有漳州之戰。

  漳州之戰何?自永歷六年四月迄九月,用兵凡三百六十余日,舍兵十數萬,舍船數千,漳民餓死者十之三,路斃者十之七,亂後遺骸之大穴三,總數七十三萬有奇。爺娘父子一堆草,落日寒流幾戰場,萬劫不滅,國魂其歸。吾舌尚存,為述戰史。

  成功志必欲得漳州,急圍之。清將馬逢來援。甘輝告成功曰:“今若與清將野戰,吾傷必多;不如困之於漳城。”乃讓自萬松關至漳城龍江一帶路誘之。已而馬以騎千、步三千至。鄭軍不與戰,夜則喊聲四起,馬軍數數眠起。詰朝,甘輝逆馬軍,馬軍疲,又以漳路阻隔,遂入州城。而鄭軍自後追之。馬入城數日,忿突襲成功營。成功自四面要之,馬敗。守將王邦俊出助戰,亦敗。當是時,城援已絕,鄭軍晝夜攻之,尚未下,而福建巡撫宜永貴遽以船二百襲廈門,成功命陳輝防之於崇武,勝之。

  而是時,忽忽已仲秋八月,沿漳城河岸以下,血流淵湃,上與苦霖相衝擊,絕似一幅血雨圖。圖內見城一角,距茲三十里,有寨如豆,有人如粒,或運木,或迭石,或沈船,東則塞,南則崩,上如欹,下如傾,沿溪橫流四決,土石雜下,細粹不可辨。吾模儗其境,殆鄭氏方以八月灌漳州城,歷一月工未竣,而偵者來告,聞清固山金礪將會新總督劉清泰來援,成功乃使週全斌迎戰,一面盡力攻漳城。已而全斌敗,成功乃解圍去,而自退于廈門。

  漳州之戰既終,海澄之戰方始。金固山既解漳州圍,欲一氣盡吞中國南部國民之未薙發、未清衣冠者,乃以永歷七年四月進兵海澄,使劉清泰以水師出福、興二港,為夾攻計。成功偵知之,使林察、周瑞往海壇迎戰。中途遭颶風,察舟誤入興化港,死焉。而成功適諜得金固山將於二十八日以全師進營祖山頭,遂以五月一日自率大隊至海澄,使王秀奇、郝文興、陳堯策等守鎮遠寨、甘輝、黃廷守關帝廟,而自築觀戰臺于天姬宮。越三日,清軍數萬至,營于天姬宮之前,火炮數百門,旦夕向成功營突發,木柵頻壞頻立。五日,後勁鎮陳魁、後衝鎮葉章自炮煙突出奮戰,章死之,魁傷于矢。甘輝急開寨奪魁回,而以楊正代統其鎮。

  是役也,當劇戰之中心、而為清、鄭勝敗之界線者,則以五月八日。是日,金固山自督兵來攻,望見天姬宮旌旗之下,一將指揮左右,火石併發,彈線益益逼近。或勸成功下。成功曰:“天乎!余誓不為大明避一尺寸土!”甘輝見事急,翼成功下,而炮已及,碎臺級數層。金固山則又力攻鎮遠寨。是時鄭軍岌岌如累卵。

  夜盡天旦,炮聲忽作,火龍數萬倏奔于金固山之營門,馬失其蹄,寨掩其幟,纓辮激搏,上騰無際,而蘇茂、甘輝已大辟寨門,突以大軍攀緣龍尾而上,與清軍格鬪于彈林硝雨之裏。據歷史家言,是時金固山方薄攻海澄城,成功使郝文興、王秀奇、周瑞等應之。戰正酣,地道炮火齊發,於是金固山且戰且退,而回兵于漳州。

  方是時,清順治帝已入關十年,四海大定,莫不奴服。嗚呼!我試以比例術求之,清以滿洲及中國全部之兵力盡注于閩南之一隅,土地得比例若干,人民得比例若干,謀士猛將得比例若干,兵馬舟艦糧食得比例若干;而鄭氏果以何主義、何氣力乃敢來前數挑戰!嗟乎!故宮何處,忍煙滅于荊駝;國魂尚存,誓殉生於鐵血。而成功亦於時援桴鼓,饗軍士,以歸於廈門之故營。


 
第八節 清鄭書詔往來之一年間
 

  吾敘漳州、海澄戰事如畫龍,一鱗一爪,為雨為雲,未嘗不一肖也。雖然,吾猶未為之點睛。讀者試猜之,一場忙碌一場空,清歟?鄭歟?意何存歟?吾謚之曰民族之戰。惟民族戰則必如斐利賓之抗美獨立,脫蘭斯哇爾之叛英圖存。嗚呼!其讎其讎,吾灑血淚以濺之!然則兩民族相遇,弱者固死負其大好民族之旗幟,行行重行行,視死方如歸,而一方亦抱懷民族的帝國之雄心,不盡鬪殺其非民族不止也,而獨不聞當日清人之言乎。“自吾大兵入關,所至降旗迎樹,莫不從命。文人為我作詔檄,雖不解其文義,然咿唔噫啞亦自成腔調,武臣爭執刀為我前驅。我下令薙發,孰敢不薙發?我下令屠城,孰敢不屠城?順民男女數千萬,匍匐跪拜于我膝下。我奴其夫,妾其婦,又孰敢不聽從?獨鄭逆反抗不奉命,故命將出師,聲罪致討。我以中華人殺中華人,而自後督策之,又孰敢不唯唯?而鄭逆猶不屈如故。我將以如此如此之術行之,鄭逆在吾手中矣。”(語見黃澄泣閩錄)乃翻易其力取主義而為詐取主義。詐取主義何?曰:凡敵臣有忠於其國者,必出種種之手段以殺之;殺之則又封之,賜之謚,賜之祠,而大號于國中曰(:吾所以旌忠也;一術也。凡敵臣有不忠於其國者,必出種種之手段以伏之;既伏則又困之,或錮其身,或格其名位,日所以告為人臣之有二心者;一術也。其于士民則始威之,終餌之,俄人取之以利用東三省者也;一術也。故詐術者,伯主錦囊中之秘寶也。昔清廷得之以愚芝龍,而芝龍受之。永歷六年,清廷又諭芝龍曰:“父既歸順,而子獨不至,此必地方官不體朕意,爾宜以書招之。”讀者謂清廷果信芝龍乎?芝龍、明人也,而成功其子也,其果信之,謂清廷無人焉可也。然則何説?曰:智哉清人!智哉清人!清人入關未數年,已能利用吾中國三綱之説,而以父力薄其子矣。其勝,則吾之利也;不勝,則吾固可以從逆罪其父,而大肆吾手掌中之權謀也。不信,則又請讀清廷諭閩浙總督劉清泰之辭曰:“鄭若歸順,則赦其罪,賜之官;若執迷不悟,其以時進剿。”於是以明年五月封芝龍為同安侯,成功為海澄公。十月,芝龍奏曰:“臣以聖旨諭成功,成功辭封不受命。”於是清廷命議政王貝勒王會大臣確議具奏。既又頒諭成功(諭文長從略)。

  雖然,成功何人斯?彼固以光復中國為主義、以戰勝非民族為目的者也。清詔再三至,彼方視為屠殺國民之好檄文,而閉聰塞明以為凈,故不照兩國議和停戰事例,而日日整軍備、修舟艦。清使之來也,其一為李德,其一為鄭賈。方二使週旋海隅時,成功使陳輝、張名振率舟師入長江,奪其船一百餘,又犯天津,焚糧艘。而忽有悲風慘雲自天際東南方而下,覆江蔽淮,陰陰欲雨。此何地?此何兆?則以鄭將方舟次金山寺,設故明崇禎帝位而祭之,滴滴亡國之淚,哀哀孤臣之歌。江南何有,但余黃葉;故宮無人,或鬪秋蟲。勞勞國民,喪奔若此,相與欷歔,面不可仰。

  而其時有心如撞鹿、頭如捉蠅、身子局踃難為地者,則數奉清諭招降成功之父芝龍也。芝龍招成功不至,自問遭譴在即,不得已復遣其第三子渡于和碩閩親王,謂當勸以父子兄弟之誼。乃以七月再頒詔書,使內院學士葉成格、理事官阿山挾其弟赍詔入閩。九月七日,弟至於廈門。成功揮其愛絕痛絕之淚而與弟言曰:“吾兄弟一在天之南,一在天之北。天乎!何為而至此!”明日,使弟渡至安平促使者,而別使甘輝、王秀奇率水師隨往,列營數裏,以示軍威。十七日,葉、阿二使至。成功使二使開詔書。二使則欲成功先薙發。數日不決。成功乃期二使以二十五日會議。先一日,二使遽忽忽去。成功笑曰:“其來也遽,其去也忽,何輕佻乃爾耶!且渠固癡呆者,吾故佯為癡呆狀以應之。”乃使鄭讜問二使以故。二使怒,逐讜而留其弟。成功乃謂參軍曰:“清廷何信之有!彼其甘言重幣而為此者,其將以賺吾父者賺吾而已!吾何人,寧自墜其陷阱!”乃作書復其父芝龍。其文曰:

  “兒于戊子年使王裕問候父親之安履。嗣聞父親被圍,王裕被擒,自茲以後,只字不相通。至於壬辰,忽周繼武等以父親之書至,兒且駭且疑;其後使者相繼,乃使李德入京。嗟乎!宗國已矣!父厄于敵,母死非難,諸弟無一安者。兒以孤身僻居海隅,嘗欲效秀夫之節,修包胥之忠,藉報故國,聊達素志;不意清廷海澄公之命突然而至,兒不得已按兵以示信,繼而賜四府之命又至,兒又不得已按兵以示信。談席未終,敕使乃嘵嘵以薙發為請。嗟嗟!今中國土地數萬里亦已淪陷,人民數萬萬亦已效順,官吏亦已受命,衣冠、禮樂、制度、文物亦已更易,所僅留為故明殘跡者,兒頭上數根發耳。今而去之,一旦形絕身死,其何以見先帝于地下哉?且自古英雄豪傑未有可以威力脅者,今乃質質以薙發為詞,天下豈有未稱臣而輕自去發者乎?天下豈有彼不以實許、而我遂以實相應者乎?天下豈有不相示以信、而遽請薙發者乎?天下豈有事體未明,而遂欲糊塗了事者乎?□□□□□□□□□□□□□□□□□□□□□□□□□□□□□□□□□□□□□□□□□□□□□□□□□□□□八月,李德等至,未幾,弟渡至,葉、阿二使相繼至,往複數回,不得要領。皇皇奉勒入閩,徒以薙發二字相逼迫。父試思之,兒一薙發,將使諸將盡薙發耶?又將使數十萬兵士皆薙發耶?中國衣冠相傳數千年,此方人性質又皆不樂與□□居,一旦盡變其形,勢且激變。爾時橫流所激,不可抑遏,兒又竊竊為□□危也。昔吾父見貝勒時,甘言厚幣,父今日豈盡忘之。父之尚有今日,天之賜也,非□□之所賜也。兒志已定,不可挽矣,倘有不諱,兒只縞素復仇,以結忠孝之局,則兒終身所當有事焉。”(此書據日本某所著臺灣鄭氏史,與他本間有出入,然亦詞句微異,其文義固大同也;下致弟書如之)(又與其弟書曰:

  “兄弟隔別數歲,聚首幾日,忽然被挾而去;天耶!命耶!弟之多方規勸,繼以痛哭,可謂無微不至矣。而兄之忠貞自待,不特利害不足以動吾心,即斧鉞在背亦未足以移吾志。何者?中國存亡之大義,宗主生死之至情,道德隆污之巨節,兄已蓋入其心而飲其精矣。兄之心緒,盡在父親書中,弟閱之可以了然。昔甲申城破時,朝官數百皆易服迎新君即位,獨一乞人某賦詩自殉。曩讀其詩,未嘗不悲其志。兄致身宗國,將以用兵老矣,豈有旦修包胥之節、而晚貽名士之羞也哉?惟吾弟善事父母,克盡孝道,自茲以往,其勿以兄為念!”

  嗚呼!吾料成功方作二書時,其手顫,其容慘,其身栗以危,一句一摑血,一字一滴淚。將以此為完結家庭之倫事乎,則成功有情人,方懷死母,詎絕生父。然卒以宗國大義,絕交愛父而不敢悔。其詞怨,其心苦。或曰,是書也,所以絕清人之覬覦也;或曰,父方懷讒,茲所以救父也。吾兩存之。


  
 
第九節 鄭氏兵力擴張時期
 

  明歲,永歷正位九年矣。出孫西粵,遙與閩南海相望。一介孤臣,伏處思明一洼地,歲朔,遙望南雲一角,冠大明之冠,衣大明之衣,僅向闕九拜,祝大明萬歲,其聲嗚嗚,堂下歌泣潦倒,不復成禮。時或書詔間至,附訊南中君臣起居狀,孤亡咨嗟相對,十回不得一笑顏。小子述史至此,亦復心悸,無可聊賴,亡國之慘其如是矣!

  忽忽二月,宦者劉玉自行在至於安隆,煌煌永歷帝之詔書出陳于孤臣之前,上述報功辭,下諮復仇事。成功問行在事如何,玉言天帝聖明,而驕將孫可望、李定國可怖。成功拂衣而嘆曰:“今宗國若此,諸將猶驕慢爭兵,恢復何望!”仰天一慟,身傾于座。於是以有明三百年豢養之朝官、數千人所不可當復仇之重擔,昂然以兩肩承之而行。

  鴻雁北飛,戰馬南嘶,二使去已遠,壯夫何日歸。成功既復父弟書,知清廷餌誘已窮,一浪三折,且洶洶有轟天倒海之勢。我無備,將奈何?於是使林察為征南勤王總督,增炮臺、添水師。又使蘇茂、王秀奇等五鎮,率戰艦五十隻,自海道達于廣西行在,與李定國會師迎清兵。是年十月,劉國軒降。未幾,漳州總兵張世耀降。劉國軒者,成功子若孫柄兵時代之一大將,其人物、其功名、其際遇,吾例之以蜀漢之姜維。至是遣將分道徇郡,漳屬諸邑皆來歸。攻仙遊,破之。遂決北上議。乃使張名振為元帥,陳輝副之。以二十四鎮兵入長江,以戶官洪旭為水師右軍;又使王秀奇領二十鎮為北上師團長,使黃廷、萬福領二十鎮為南下師團長。已而甘軍遭風,入于溫臺,降臺州總兵馬心。洪軍別收岑江附近地,黃軍陷普寧焉。星王初試原野,而汪洋洪水,又自北直流南下,則以諜偵清軍將大舉來攻,於是諸軍皆回師。

  瞥焉北顧,清廷最後之招撫策,泡浮于池,電馳于空。部議成功驕兵無狀,反覆不定。恨未能即誅之、泄其羞怒之毒以及其父。於是赫赫乎新授爵之同安侯鄭芝龍乃幽身於高墻之裏。不足,又幽其叔父澄濟伯芝豹于寧古塔。爰整士馬,繕城池,遂以世子濟度為定遠大將軍,而令多羅貝勒巴爾楚渾等率滿漢兵入閩。是年十二月至於泉州,而成功已斂兵廈門,下命堅守各島,毋與清陸軍相持。漳州、惠安、同安之城壁巍巍矗天,墜之、摧之,勿以資敵。安平,芝龍故居,連墻數裏,洞房復壁,繁麗甲于八閩,轟然一炬,蕩為死灰飛去。

  未幾,清軍敗蘇茂、黃梧于揭揚,亡二鎮焉。十年四月,貝勒聚各澳之船,以韓尚亮為先鋒,會師南下。成功偵知之,乃使林察七鎮等以大船十四艘泊于圍頭,使陳魁等四鎮以大船十二艘泊于遼羅,使萬禮、黃安等五鎮以船十、快哨十巡遊高崎、潯尾及圭嶼沿海一帶地,使陳霸防南澳,使張進備銅山,使翁天佑、王秀奇嚴巡廈門。部署既定,適清先鋒至於圍頭。王明等突入,擊沉清船數只。未幾,貝勒率諸舟大至,忽狂風起于海上,平面波濤壁立,上搏無際,歷二日乃止。北來軍士但習陸戰,遭風盡解,或苦臥,或盡嘔,海面漂船如殘星,浮沉上下,盡附著金、廈兩島,鹹被俘獲。貝勒率殘舟以遁。至是知成功斂兵一舉,殆將以水軍勝。

  而其時尚有一小小頓跌為鄭軍前途之累者。則以揭揚之敗,成功以律斬蘇茂,罰黃梧,梧不服,與蘇茂弟蘇明以海澄降于清,鄭軍救之不及,海澄陷。時貝勒巴爾楚渾、閩浙總督李率泰方駐兵漳州,成功乃遣師乘虛越攻省城。七月,至閩安,取之。成功乃親率軍至。途中聞舟山師為清軍所襲,悲憤交集,急圍福州。貝勒使別將阿格商救之,而以重師襲銅山。銅山者,鄭軍之重鎮也。成功聞急,遂自福州回救。阿格商尾成功軍,甘輝殺之於途。於是貝勒亦還師。



   
 
第十節 金陵之役
 

  可愛哉祖國!擲筆西望,自浙江以北、長淮以南,大江橫亙若練,煙波淼渺,隱隱現一巨鎮,其地山水、人物、商賈、物産實甲中國,則古帝王之都金陵是也。自今上溯四十年前,洪秀全氏起自廣西,提其民族主義,下湖湘,抵江口,設都會于茲者垂二十年。則曰是地也,常為吾國人守之。今人度壯年以下,皆不及見,見者亦不復記憶,風潮既過,淡然忘之矣,而惡知前三百年,此地嘗有赫赫一大戰,為吾祖國存亡絕大之關係者。金陵之役,何湮沒不聞於今人也!我請述其歷史。

  白髮頻催客,中原正苦兵,匣中惟一劍,時作不平鳴。颯颯乎英雄蓋世之鄭成功,單身舉義將十年,僅盤旋海南一孤島,清兵又時時來犯,中興大業,幻如夢,忽如電,計成事尚不知更在何日。永歷十一年四月,成功大會諸將,議中興事,於是二大問題以起。

  一進取黨。此黨大旨謂吾坐困漳、泉之間,未足以號召天下豪傑;蟻穴相鬥,又非吾民之福,徒召清兵耳。不如大遣將士,直犯瓜州,便取南京,閩、粵、浙、楚勢必響應,然後中興之業可成也。此黨以潘庚鍾為之魁,馮澄世、陳永華等附入之。

  一反對進取黨。此黨大旨謂江、浙地廣,非徵士數十萬,不足以縱橫如志。今率大軍進攻,貝勒等尚在漳州,設輕兵襲我金、廈,我根本動搖,奚以自安?不如徐窺釁隙,以退為進,然後聯兵兩粵,徐圖中原,天下不足平也。此黨以甘輝為之魁。

  而成功則以報國熱血已滴滴垂滿唾壺,居平苦抑鬱不得志,且以凡人非具有冒險之性質者必不足以成大事,遂決進取議。是月,使楊廷才、劉九皋自龍門間道赍表白事于行在,而別使水師後鎮施舉往浙江松門招漁舟為鄉導。七月,自率舟師北上。十日至興化。十三日至狼崎。八月十三日,使黃廷等自海門上陸,降黃岩守將王戎。九月,天臺諸邑悉降,而永春縣林永亦起義相應。聞閩安陷敵乃還。是役也。實為金陵第一次導師。

  耿耿孤標之精雲,自閩迤邐入粵,上感永歷帝。帝曰:“俞哉!惟成功身執大義,僻在海隅,歲貢問不絕。今將率大軍進圖中原,其不可無封。”乃封成功為延平王。帝又曰:“俞哉!惟成功諸臣,竭誠帝家,佐勞良弼,今茲進徵,當益勞苦,其不可無封。”乃封:

  祥符伯—王秀奇建威伯—馬信崇明伯—甘輝永安伯—黃廷建安伯—萬禮忠靖伯—陳輝忠振伯—洪旭少傅—鄭泰鼓鳴矣!軍行矣!颺颺進行之歌,若與兵步聲相湊答。父母、兄弟、妻子、友戚皆手“祈戰死”旗走相送,告曰:“毋辱國!毋辱國!”答曰:“誓死戰!誓死戰!”皆迭十指數國民軍。海波蕩蕩,前軍結隊而過,曰中提督甘輝,從將八、鐵人五千、兵一萬、大船二十、快哨十;右軍至,曰右提督馬信,從將八、兵二萬、戰船三十、船十、快哨十;後軍至,曰後提督萬禮,從將、兵士、船隻如右提督數;已而中軍至,肅肅黃纛之下,延平王鄭成功實居中央,從將三十二、兵四萬、船舶一百二十。軍行既過,海天一碧千里,猶隱隱聞“戰死、戰死”字。是歲,成功駐師盤石衛。

  大江一角,自鎮江至瓜州,水面才十里,粗堤如鯁,亂石如繡,上有柵,柵有穴,射者伏如蟄。忽對岸候馬疾騎而過,諜報鄭軍以十二年六月十六日蔽江而下,海舟二千數百,如鰍、如蟻、如野馬、如遊龍,列布江面,歷亂不可辨。清曰“速施炮”,鄭曰“速進軍”。毀堤斷柵,一躍登岸,陷瓜州,迫鎮江。而清將管效忠以萬五千人至。清以騎,鄭以舟,岸上下貫穿,如梭、如織,一日、二日、三日。少焉,舟中人露身騰躍,旗列紅、青、白、黑、黃色。此則仰,彼則仆,東或進,西或卻。忽鄭軍背後黑煙冉冉而起,鐵人如風行,如山立。白旗開處,火龍數十奔清軍。清軍下,其潰如亂流,但余白骨黃沙,杳無騎跡。

  清風徐過,峴石山儼列幾榻,成功乃率文武官列級而登,以吉服祭太祖,以縞服祭先帝,大呼“高皇吁我!高皇吁我!賴先帝靈,臣長征矣!”嗚咽啜泣,雨屑屑如淚。成功撫景悵然,乃係以詩,詩曰:“黃葉古祠裏,秋風寒殿開。沉沉松柏老,瞑瞑鳥飛回。碑帖空埋地,社階盡雜苔。此地到人少,塵世轉堪哀!”

  而是時二黨進兵大問題又起于主將之座前。進取黨議疾取金陵,反對黨議坐鎮瓜州。而成功方奉“冒險”字為軍行之目的,仍決進取議。七月,進攻金陵,用久困之計。而清援軍皆以次來會,又遣諜餌成功,願假三十日來獻城。梁化鳳者,敵中驍將也,窺鄭軍獅子山一營獨處,攻勝之。明日復戰,鄭軍左右不相救,敗。再戰,遂大敗,亡甘輝等以下十四人。成功倉卒以舟遁。嗟嗟!出師未捷,淚承英雄之襟,秋風正寒,怨入胡兒之笛。而成功卒投袂止泣,亟亟厲將士,簡車馬,誓不復仇報國不止。


 
 
第十一節 鄭氏兵力再振時間

 

  嗚呼!誰謂中國民無民族觀念?三寸之舌,一尺之紙,填塞夷夏,咳唾華戎,羅羅而不可數也。而奈何未聞有以民族立國也?舌既撟矣,筆既禿矣,一般絕對之名詞,有如泰山之雲,不崇朝而遍天下。鄭氏金陵之役,吾豈無以徵之。彼之將、彼之師、彼之運謀而操算者,何一非吾中國民也。彼之視鄭氏,猶一人而已矣,猶逆民而已矣。一人則易侮,逆民則當誅。而鄭氏適以是時提單弱之國民軍,以與數萬萬順民摶戰于危巢之下,夫安得而不敗?夫安得而不敗?

  既敗,清主將遂滅鄭氏。明永歷十四年,即清順治十七年,清主命將軍達素率滿漢兵至於福州,與閩浙總督李率泰會議征討。時維五月,南風正強,江、浙處閩東北,不利於帆,兵行惟粵東便。乃命兩廣督臣李棲鳳及碣石總兵蘇利、南洋總兵許龍、饒平總兵吳大奇來會師。

  而成功則自金陵歸。生平北伐之壯志,數年豫備之全力,一旦消歸於無何有之鄉。獅子山下之露,揚子江頭之泡影,殆未足例其境遇。仰天長嘆,吾皇孫居南粵,吾國民播遷流離,皆惟吾一人罪。乃遣李明世赴行在,謝江南出師無功,自貶王爵,納招討大將軍印。嗚呼!七十二戰戰無不利,忽聞楚歌一敗塗地,此項羽氏身死烏江之故跡,歷史氏蓋嘗聞之。雖然,未足以律吾英雄也。惟英雄不呼天、不咎命,彼孤抱一單獨之主義,其成則曰國民之福,不成則以神、以靈,雖歷萬萬歲而不能消滅者也。故鄭氏雖自金陵敗歸,其志氣未嘗少挫焉。

  先清師來攻之四月,偵者已達報廈門。成功與諸將議曰:“敵整船來攻,必以五月。五月南風強,不能行兵,其來必以粵東。”乃檄南澳總兵陳霸治舟,檄張進自銅山出熕船援南澳。二月,命工官馮澄世大治戰艦。四月,命林察為水師提督,命王秀奇守高崎,黃安等守金門城,陳鵬守五通,周瑞等守南山,而自率陳堯策、洪天佑駐軍于鼓浪嶼以待。

  清既來攻,鄭復備戰。吾料讀者至此,目為之灼灼,神為之奕奕,皆注意于清、鄭之戰事。吾姑為間評可乎?有能述清、鄭兩軍優劣者曰,夫戰,未有不因于歷史地理而或能詭為勝負者也。以歷史言之,清以二十余人突起滿洲,素習騎射,入關以來,益踔厲奮發矣;而鄭則自父芝龍已稱霸海上,成功又生長海國,往來于日本、中國之間,亦復以數,其所長以舟。以地理言之,北地多曠野,利用騎,南閩濱海,利用舟,故清必以陸軍勝,鄭必以水軍勝。而不觀金陵之役乎。不信,請驗後役。

  滿將軍達素既約諸將會攻兩島,以五月十日出泉州,命黃梧出海門應之。成功乃以令徇于軍中曰:“凡未得將令而備戰迎敵者,死。”時周瑞方守南山,偵黃梧舟師大至,急切不能待命,遂率眾奮戰,敗。陳輝繼至,又敗。成功聞周瑞等已覆軍,顧左右曰:“流平乎?”皆曰“平”。成功曰:“流平則潮轉,潮轉則風隨之,吾當以風戰。”遂縱炮約各鎮出師。日方卓午,大風起于海上,潮頭蜿蜓南來如遊龍,鄭軍挾之而與。鄭泰自浯嶼進,與馬信、洪旭夾攻黃梧。梧軍處下流,軍大潰。陳鵬者,鄭氏虎街將也,已納款清師,比戰,鵬軍赴高崎,其部下不知鵬所為,遽發炮擊清兵,殿兵鎮陳璋當其前,吳豪斷其後,大敗之。鄭氏乃全軍而還。是役也,清將達素、總兵施瑯僅以身免,至於福州,達索遂自殺。


 
第十二節 臺灣之根據
 

  距今癸卯十年,實惟甲午之歲,西方共和國民所讙呼擁戴之稱號曰“伯裏璽天德”忽出於我中國南部海外一孤島。時則滿洲方構兵日本,償款不已,繼以割地,巡撫某以諸將推戴,遽據島自主。俄、德、法三國已行文公許獨立。先約文未至之三日,某以故倉皇內渡,於是臺灣卒為日本有。吾中國昔日僅留之乾淨一片土,或授之,或受之,我國民曾不容一喙于其間。回首山河非,只有夕陽好,千古傷心人同茲悲憤!抑我國民神經薄弱,往史皆不善記憶,茍不然,曩者鄭氏進攻臺灣之紀念碑猶歷歷在目。明亡,中原淪陷,而猶有奉明正朔為我中國留民族名號二十年者,亦實惟島民之功。我國民奈何忍棄之?過臺灣館門(今歲日本開第五回勸業博覽會,內有臺灣館,所陳皆臺灣舊俗,至以臺灣女充侍酒之役),安得不為故將軍一痛哭也!請述臺灣史。

  臺灣孤懸海外,其地多硝礦,素未通中國。鄭芝龍昔嘗佔領其地,漸入中國矣。芝龍果有大志,當辟其地為新立國,西方華盛頓由此其選也,而奈何歆于將軍、總兵之名號,舍臺灣入閩;又委棄故國,■〈足長〉踉北去?哀哉!臺灣之民乃輾轉奴屬於異族者有年。其初為日本。芝龍既北去,日本邊民素出沒海上者,遂乘間佔有其地。於是其地為日本地,其民為日本民。其繼為和蘭。初,臺灣改隸日本,適德川氏當國,德川持鎖國主義,不復措意遠略,乃借其地于和蘭,約歲輸鹿皮三萬。和人乃徵土番,造夾板船,又開互市于鎮城外,以兵千人守之。於是其地為和蘭地,其民為和蘭民。

  而是時適鄭將軍成功大舉北伐不得志而返。念舉義十有餘年,越在草莽,未嘗復尺寸土,金、廈僅濱海二孤島,安能鬱鬱久居此哉?精誠上訴,帝釋應之。何斌者,中國産也,職日本甲螺,與和蘭酋長隙。以永歷十五年正月,袖臺灣地圖來廈門,見成功曰:“臺灣沃野千里,實為伯王之區,得其地足以王,收其食足以富;雞籠、淡水之間有硝礦等,且橫絕大海,便通他國。”因歷指臺地要害,成功銜之。次日,成功集諸將議曰:“吾所以滅親從君、與諸卿共戎行者,為復讎計耳。金陵喪師,軍孤地蹙,敵若會南北水師來攻,度諸將之力亦足剿滅,然孤島片嶼不足以資中興。臺灣去中國雖遠,進連金、廈,退撫諸島,相機進取,亦未為晚。”乃使陳霸守南澳,使郭義、蔡祿守銅山禦南軍,使鄭泰守金門禦北軍,以長子經為監國駐兵廈門,使洪旭、黃廷、王秀奇、林習山輔之,遂祭天決徵臺議。

  明永歷十五年二月三日,明延平郡王鄭成功徵臺灣。四月,至於澎湖,登天妃宮,使陳慶等守之。七日,成功下令軍中曰:“本藩矢志恢復,未敢一日忘。北征以來,喪師辱命,自惟保守孤島,進取無日,今將冒波濤、徵荒服,諸將有能為中國辟新土者,其從。”乃役水夫以篙探水深淺,水漲倍平日丈余,舟行利甚。使何斌按圖歷指險要各地,軍行紆回,達于鹿耳島。

  和蘭之據臺灣也,築二城焉:曰赤嵌,和將裘納雪汀守之;曰鯤身,和將索伊渾守之。自西人略東亞士,所至皆以宣教、通商為名。其教士、其商人,皆以軍人充之,故常以宗教、商業為軍事及政治的侵略之主動力。有行于二百餘年以前之中國者,實惟和蘭。成功既進軍鹿耳島,整隊登陸,薄赤嵌城,裘納懼,使使乞援于鯤身。十日,成功使譯者告裘納:“不降,吾將火城焉!”於是裘納降。而索伊氏已遣將黎英來援。成功使黃昭以銃手五百、連環熕二百門往鯤身迎戰,又使楊祥側擊之。兩軍互有勝負。八月,索伊氏盡眾來攻。成功使黃安禦之於陸,而自督水師迎擊,大敗之,獲夾板船一、小艇三。十一月,陳宣以水師燒和蘭船三艘。成功乃使譯者告索伊氏曰:“此地昔為太師(指芝龍)練兵之處,今藩主親來收領,念爾等遠來,不忍加害,珠玉珍物惟爾所有,倉廩兵藏毋許擅用。若執迷不悟,明日當以薪硝火而城!”索伊氏懼,乃乞降。十二月三日,成功大放和蘭人于臺灣,臺灣平。

  附 鄭成功經營呂宋事略

  成功既據臺灣,是年(西曆一千六百六十二年)使美大利特密根僧利克西氏為使節兼密使,至於瑪尼拉府,陽勸西班牙特派呂宋太守入貢,利氏以歐洲教僧、又東洋冒險者之地位,又以支那使節之資格,既至,新培伊太守頗表敬意。既而密書事發(時成功以密書贈于留滯瑪尼拉府之支那人,勸其從鄭氏,此書為利氏所攜往者),太守以全島兵集中于瑪尼拉府。五月六日,更下令毀撒模坡、阿愛、利根等三城,大增軍備。同時,斯培伊人威嚇支那人之移住者,支那人怒,殺斯培伊人無算,遂與斯培伊太守開戰,敗。其幸全者逃于臺灣,留者僅八、九千人而已。既,瑪尼拉府商業以戰禍大遭恐慌,太守意求支那人之回復,乃還成功使節利氏于臺灣,遂媾和議。已而成功卒,南征之師遂不可復(見勤敷阿仰氏所著非利賓島志)。

  乃使鄭省英為東都府府尹。自率何斌、馬信等巡歷各地。倣中國兵農合一之制,盡以地給各鎮兵,責令開墾三年,定上、中、下三則課賦,以其七給兵士,以其三為國用。遂改法制,興學校,計丁庸,養老幼,臺民大集。嗚呼!國民軍壯哉!國民軍壯哉!爾堂堂以“中國”字上冠于臺灣,中原已矣,而爾猶恭奉明朔,乃大遍于臺灣之一隅。歐人東侵,惟黃人恥,而爾手和蘭遠征之凱旗,鼓聲冬冬,與海潮相酬答。壯哉國民軍!嗚呼!壯哉國民軍!


 
第十三節 鄭成功之終期
 

  使我中國民而深審民族之大義,孤抱一寧死勿辱之苦節,則人人可為鄭成功;即不然,而或憚于勝、廣之首難,寧忍蜷伏以待時變,則成功屢舉兵北上,自閩、自浙、自金陵,其君子玉帛以歸命,其小人簞食以迎師,又隨地可以為臺灣。而當時果何如?吾料當時人聞鄭成功平臺灣,有詛咒之者矣,賀之者蓋萬不得一也。詛咒之者,吾徵其天良之已死,尚復何辭?賀之者猶有人心焉。雖然,何賀焉耳?成功者,非退守之人而進取之人也,非持重之人而冒險之人也。其得臺灣也,吾不知成功悲何極矣!以龍騰虎跳一壯年,而困之於孤零窵遠、又諸待草創之臺灣,吾吊之且不暇,而又何賀焉!故賀成功者,尚未足以知成功。

  清人曰,敵強矣。國民曰,事亟矣。螳螳乎和蘭遠征之戰鼓,尚未閴滅,面一慟百號之警報已隨北來腥風以俱至。成功心如刺、體如割。天也不良,何虐人一至於是!吾叩之,是蓋有三大恨事,同時激刺于苦英雄之心胸。叩之天地而無天地,決之國民而無國民,淚滴于腸,泣飲于腹。三十九年之心事,其為夢也歟哉!一號三踴,吾不知人間之有何樂矣!吾因求成功於寤寐之間,而得聞其三大恨事之哀辭。

  其第一恨曰:吾君乎!吾無君猶無吾,吾其為無君之人乎!明永歷帝十六年四月,吳三桂弒永歷于雲南。初,永歷帝蒙塵在外,其臣孫可望、李定國爭政。孫可望降于清,從臣多叛去。帝不得已,入緬甸。緬酋叛,檻帝以送于三桂,尋被弒。李定國憤死。帝之即位也,太妃王氏以帝仁柔無撲亂才,不之許,瞿式耜強推戴之。既,國勢益敗壞,其臣兵部司務林英削發為僧,自雲南遁入臺灣,告成功以故,且述帝蒙塵被害狀。成功臣馬信等請舍正朔,成功不可,曰:“閩、滇相越遼遠,頃林英自雲南來,或亦傳聞;吾誓不信此偽説。如卿等言,聖駕若在,將如何?且吾崎嶇十餘年,將以為故國也。敢有言此者,以故國叛臣論!”諸臣遂默然。故自永歷被害後,猶有奉永歷正朔者,臺灣也。

  其第二恨曰:吾父乎!誰使余而為無父之人乎!先是鄭氏將黃梧叛成功,以海澄降于清。成功發其祖、父墓。梧怨。時芝龍方幽于寧古塔,梧説閩督李率泰曰:“不殺芝龍,凡海上偽將之來投誠者意且不堅,且無以死成功心。”率泰以聞,上嘉納之。既而鄭氏之家人伊大器告芝龍與成功通書信,將為不軌,於是芝龍及其子世恩、世蔭、世默以下十一人之在於京師者皆棄市,時永歷帝十五年十月也。翌年正月,兇訃至於臺灣,成功頓足哭踴,望北慟哭曰:“吾父果聽兒言,何有今日?”自此成功每憂憤形于辭色。

  其第三恨曰:吾鄭氏先靈乎!以成功之不肖,無以妥先靈心,而令先靈不安於地下。嗚呼!吾其為無祖之人乎!先芝龍棄市之二月,黃梧毀鄭氏祖墳,暴橫無所不至。成功聞之,切齒而詈黃梧曰:“生者有怨,死者何仇?父被殺矣!祖墓毀矣!吾治兵而西,誓先磔黃梧屍。雖然,吾沿海五省之人民聞有避亂恐暴而遁走者,以吾留數莖之發,而累及于吾生靈,吾之過也夫!”由是大舉之意益堅。

  痛矣哉!成功赍此三大恨事,訴之天地而天地不之應也,訴之吾國民而吾國民又不之應也。仰首北望吾祖國之所在,而奈何鬱鬱以居於茲土!天厭朱德久矣,十餘年來,潮流之所衝擊,風雨晦冥之所震蕩,其英雄之淚、之血歟!其吾祖國數千年生育長養之德澤而猶有涓滴未絕者歟!乃卒以後永歷帝被害之一月,其父芝龍棄市之七月,其祖墳發掘之十月,而我所謂中國愛國者鄭成功者,竟長赍此三大恨事永謝此三十九年以後之天地。其時為永歷帝十六年五月八日。

  先朔日,成功病,日益不起。越七日,強起冠帶,出明太祖之祖訓,禮畢,命左右進酒,繹一帙、飲一杯焉。至三帙,成功嘆曰:“吾何面目見先帝于地下乎!”以兩手覆其面而薨。嗚呼!自成功之生迄長辭吾祖國之歲,凡三十九年。其初生,養于日本,七歲入中國,二十三歲舉義師,至於其薨,凡與清構難十七年,其距今歲又二百二十餘年之久且遠也。嗚呼!吾心痛!


第十四節 鄭經之苦節
 

  東海之濱,神仙長生者之所居,猶憶有成功一若弟、時時回首西望、願為祖國效力卒不得達、永淪異國者其人否?初,成功母田川氏之入中國也,成功有幼弟曰次郎左衛門,年十六矣,留于日本之長崎,冒母姓曰田川氏,改名七左衛門。聞母死於泉州,大感憤,親詣江戶,陳願赴明佐成功報母讎狀,幕府許之。乃以書達成功述其意,成功亦以書報。今摘記成功書札中之一篇,其文曰:“我年來與□征戰,□被殺不可勝計。今年五月間(日本宮崎來城所著鄭成功雲:所署今年五月,未記年號。成功起兵垂二十年,而以五月用兵者有二:一為明永歷七年,一為明永歷十四年。十四年之役,成功迎擊李率泰及達素于島上,破之,然未聞有割地求和之舉。至七年之役,成功攻金固山于海澄,破之。清以是月封成功為海澄公,招撫甚力。此所指者,或即是役),復大殺□兵,滿洲□□斬殺已盡。自□入中國,未有如斯挫者,□甚驚怕,自請割地求和。中國在我掌中矣。吾弟能手加額否?緣我日事戰勞,無一暇晷,今年失寄銀兩付用,中懷歉歉。敲東來船,即寄來銀五百兩,吾弟可察入收用。極欲致敬國王,以□氣未灰,道途阻梗,無處可辦大禮物件,若微物致意,恐非我大體面,故未有以相將。今□已乞和,容來日購求以奉,想國王必能諒之。”(下略)

  七左衛門既負有歸國復讎之志,徒以船舶未便,飲恨于東海之一隅。聞成功死,又請於幕府乞歸國(其訴狀前後凡十余通,茲略不載)。其後沒于長崎。有子曰道順,複姓鄭。七左衛門請渡海入明也,道順欲從,事不成而罷。後來江戶,住吳服町,以醫為業,不仕以終。猶曰:“我明國姓爺之弟之子也。”

  使七左衛門而得歸明佐成功乎,則成功事業或更發達。其死也,或繼其位。春秋大復讎之義,吾且以是徵之。瀛海未波,大星忽隕,危危乎千鈞一髮。明延平郡王之繼統,不于其弟,必于其子,凡非立憲國君位繼承之際,其可危皆此若也。而其時成功長子名經者,乃急自廈門以入于臺灣。

  然清廷則以明帝已崩,元惡已死,其子幼,其國土蹙,又國內多難,不乘機攫取,終釀禍為中土憂。靖南王耿繼茂、總督李率泰乃以書招經。而是時鄭經方聞永歷訃,北向痛哭,稱永歷十七年,欲恢複國土,繼承先業,得清將書,誓拒之。於是島南戰雲復蔥蔥郁鬱以起。

  和蘭者,鄭敵也。其水師將曰撲德,居印度勃達皮亞地。聞清兵攻臺灣,以戰艦十六、水兵千三百八十六、陸兵千二百三十四從。於是李繼茂、李率泰、郎賽出泉州,馬得功出同安,黃梧、施瑯出漳州。鄭將之當之者惟週全斌。海波涌飛如黑山立,紅夷大炮紛馳如流星,全斌挾艨艟奮擊,手刃馬得功,擲其首于清舟舷。既清軍益大至,經師退保銅山,失金門、浯嶼二島焉。此役也,以和蘭水師故,終不得勝。而和蘭亦不能遂得臺灣,以為印度商會有,則全斌之力居多焉。

  清廷知鄭氏之不可驟拔也,休兵而歸。自此休養生息凡七年,明永歷二十三年,清將又以書招經降,經以書復之。其復李率泰曰:

  (上略)“所雲夷、齊、田橫等語,夷、齊千古義高,未易齒冷;即如田橫,不過三齊一匹夫耳,猶知守義不屈,而況不佞世受國恩、恭承先訓者乎?倘以東寧不受羈縻,則海外列國如日本、琉球、呂宋、廣南,近接閩、浙,豈盡服屬?倘以敝哨出沒為虞,實緣貴旅臨江,不得不遣船偵邏。若夫休兵養民,以免生靈涂炭,仁人之言,敢不佩服。至於厚爵重祿,永世襲封,海外遺臣,無心及此。”

  其復明珠書曰:

  (上略)“不榖恭承先訓,恪守丕基,必不棄先人之業,以圖一時之利。唯是生民涂炭,惻焉在念。倘貴朝果以愛民為心,不榖不難降心相從,遵事大之禮。”(時經擬用朝鮮事例)(下略)

  故此十年間為清、鄭息爭時代。當是時,地不過孤島,眾不過二萬,經任陳永華為政,頗雜儒雅,務與民休息,兵力亦漸充實。又以諸將之易叛也,分之土地,奮以忠義,天南無雲,海濱不波,花滿昔時之壘,人習故國之俗,自此生養教訓,以迄于明永歷之二十七年。

第十五節 吳、耿、尚三王與鄭氏之關係
 

  欲明鄭氏之所以亡,當先知三王之所為與三王與鄭氏之關係。

  三王者何?平西王吳三桂、平南王尚之信、靖南王耿精忠也。何以為王?曰:清以其能亡明而封之也。亡明者眾矣,何以及三王?曰:三王者已覆明,欲復明,而其終並鄭氏而覆之也。鄭得三王,或且謂助長勢力,而且覆鄭者何也?曰:鄭氏以十餘年休養之力,一泄之於三王;又是時清已棄鄭,卒以三王而並及鄭氏,是速其亡也。故就其終始關係之點,而區分之為三時期:

  第一時期:三王舉兵及與鄭氏之合從三王之覆明也以自王,其復明也以自帝,而其主動為吳三桂。是時吳據雲南、貴州、四川,耿據福建,尚據廣東;其地連亙西南,佔中原之半。吳以據地廣,且經歷久,故以康熙十二年十一月起兵叛清。遂遣使告耿、尚,耿、尚應之。又遣使告鄭氏。於是以翌年四月,鄭經以檄告天下(檄文甚長,茲略)。一時採薇之客、蹈海之子,所在消匿山洞,各以千人、二千人相率奔走于三王之麾下。至是合從抗清之策以成。

  第二時期:耿、鄭交惡與其媾和耿、鄭以起兵異趣故、壤土相接故,遂生種種衝突之原因。一、經東遷後,安逸日久,故兵甲鈍敝,舟亦不多。耿以為易侮,欲離鄭氏獨自進取。二、經向耿借漳、泉二州地募兵,耿難之。三、耿使海澄總兵趙得勝起兵,得勝不役,降于經,經授得勝為興明伯左都督,耿銜之,遂構兵。鄭將取同安、降守將張學堯。王進者,清勇將也,降于耿。王進功子藩錫逐之以降于鄭,進功亦尋降。於是耿命進與鄭師爭泉州。是時合從軍且解散,而吳三桂之仲裁大使適至。是年十月,吳命禮曹周文驥平耿、鄭。時耿、鄭方戰于興化,得三桂命,以強敵未滅、內相爭非謀,各議罷兵。翌年正月,耿遣使臺灣,正疆境,以楓亭為界,通盟好,修婚姻焉。

  第三時期:三王降滅與鄭氏之孤立自合從軍興,清廷大震,幾殆矣。然未嘗合圍,又未嘗各以兵北向,清廷得分兵應戰,且又以各有顧戀也。

  尚雖約合從,然不敢出兵,又翻覆無常。其弟之孝又不從命,清授為平南將軍。之信心動,乃以康熙十六年再降于清,至十九年被誅。

  耿雖與鄭通好,內實不慊。十五年八月,耿出兵仙霞嶺,其將士大半亡歸於鄭。耿氏故封,日漸削減,清攻其外,鄭攻其內,耿憂憤不知所出。適清康親王招耿,耿遂降;時亦為康熙十六年。

  是時清以攻耿兵攻鄭,鄭氏將屢敗,經遁入臺灣。鄭去而吳三桂益孤。康熙十七年八月,三桂死,其孫世璠立,兵力益弱。清得專意于鄭氏軍。

  綜此三時期,前後凡五年,而合從軍解。而其影響及于鄭氏者,則使清廷對於鄭氏而生二大主義。

  第一為棄地主義,清將賴塔主之。方經歸於臺灣也,賴塔以書與經曰:“自海上用兵以來,朝廷屢下招撫之令,而議終不成,皆由封疆諸臣執泥。臺地本非中國版籍,足下父子自辟荊棘,生聚教訓,有年于茲。本朝亦何惜海外一彈丸地,不聽田橫壯士逍遙其間乎?今三藩殄滅,中外一家,若能保境息民,則從此不必登岸,不必易衣冠,稱臣入貢可也,不稱臣入貢亦可也。以臺灣為箕子之朝鮮、為徐市之日本,於世無患,於人無爭,而沿海生靈,永息涂炭。惟足下圖之!”第二為略地主義,清將姚啟聖、施瑯等主之。姚屢阻梗和議,施本鄭將,善水戰,亡歸於清,自陳臺灣必可取之。此主義屬於外臣者多。

  而使清廷從第二主義以行者,其分因則以經對於第一主義而要求海澄為互市之地。至其總因,以是時海外孤島,又忽有意外之風雲,而與清廷以大好機會。國家多難,重以內憂,明王不興,既傷逝者。嗚呼!此何事?此何事?吾聞之故國民,明招討大將軍鄭經以歸臺後五年,即永歷三十五年正月,卒于臺灣之東寧府。


 
 
第十六節 臺灣亡
 

  嗚呼!我擲筆何忍言!成功之卒也年三十有九,經之卒也年三十有五。吾國民前途之運命隨鄭氏盡矣!南溟巨浸之中,綿延故明正朔垂二十餘年,天厭朱德,元臣隤喪,吾國民奈何無滴淚濺之!經之卒也,其長子克■〈臧上土下〉次當立。克■〈臧上土下〉嚴肅沈毅,有成功風。或曰非鄭氏子,乃立其次子克塽。克塽者,頑兒也。

  於是清廷偵知之,且用兵矣。顧以南征遼遠,動輒喪師,風濤險惡可怖,北人南來不諳水戰,遲之又久而未得水軍將其人。越二年,以閩督姚啟聖之薦,授萬正色為陸路提督、施瑯為水師提督,內外決議,以明年大舉攻臺灣。

  時鄭氏水軍將曰劉國軒。國軒素有將略,行軍略倣成功。永歷三十二年之役,國軒嘗以寡兵亡滿漢士卒三萬餘人。聞清師且大至,定以澎湖為第一防禦地,募集民兵,修整戰艦,自媽祖、臺嶼以次列炮城二十余座。沿海設短墻,置矢石,連亙三十余裏。厲兵秣馬,以待大戰。

  明年六月,清大軍發自銅山,國軒自督兵二萬應之。既戰,南潮漲蕩如山,清軍前鋒船衝折不可收拾,國軒乘之,清前鋒軍藍理傷焉。十八日,清進取虎井嶼。明日,施瑯誓師,分兵大進,壓清師而下,戰酣,自辰至申,清兵勢益勵,國軒敗,急乘舸自吼門佚。清軍遂得澎湖。是役也,鄭氏失部將一百六十五人、士卒四千八百五十三人、戰艦二百餘艘,兵盡力竭,殆不可戰。

  已矣!故明四百年之餘烈,鄭氏三十餘年之辛苦經營,一朝乃大去!越一月,鄭克塽遣馮錫珪、陳夢煒赍降表以投于清將施瑯之軍,附繳延平王金印一、招討大將軍金印一、公侯伯將軍銀印五,版籍數千里,戶口百餘萬。瑯馳奏清廷,清主許之,授鄭克塽漢軍公,以下有差。自鄭成功起義,凡三世,三十八年,迄明永歷三十八年,臺灣亡。

  嗚呼!吾聞之臺人,臺之南安,成功廟在焉。廟有像,相傳甚肖成功。距臺亡十七年,清以成功明室遺臣,非亂臣賊子,詔改葬成功及子經于南安。今日臺南、南安兩地聞鄭氏遺裔猶綿綿眾且多也。


 
第十七節 鄭氏亡後之臺灣
 

  自甲午以前,凡吾中國之民始終不負我祖國者,臺灣人也。始鄭亡之年,迄甲午之歲,中間僅二百年,而臺人奮身思起、求復鄭氏之基業者,歷史氏猶能道之。請述概略可乎?

  第一:康熙三十五年七月,臺南新港人吳球擁朱佑龍為主,稱朱明後裔起師,事發被誅。

  第二:康熙四十年十二月,諸羅人劉卻謀起師。先時置樟腦屋瓦間,中夜焚之,臺人大感動,推卻為盟主。翌四十一年二月,事平。

  第三:康熙六十年,臺人朱一貴自稱故明後裔,四月舉兵羅漢門,迫臺灣府城。時在臺文武吏爭遁。同時南路杜君英起于下淡水,北路賴地起于諸羅。七日全臺悉定。一貴自稱中興王,改元永和。既,閩督滿保、水師提督施世驃、南澳總兵藍廷珍討之,一貴被擒,越二年乃平。

  第四:雍正九年三月,鳳山人吳福生起師,越一月平。

  第五:乾隆三十五年九月,臺南大穆降民黃教據岡山謀亂,翌十月平。

  第六:乾隆四十八年,漳人嚴煙至臺灣,創立天地會,未幾,黨徒瀰漫全臺。其北路(諸羅、彰化間)以林爽丈為主,其南路(臺灣府城以南)以莊大田為主。五十一年十一月,南北路相應起師。林爽文置盟主府于彰化,改元順天。五十二年十月,陜甘總督福康安討之。十一月,林爽文被擒。未幾,莊大田亦就縛。十二月平。

  第七:乾隆六十年二月,天地會員陳週全起師于彰化,未幾平。

  第八:嘉慶十年,海寇蔡牽掠福建沿岸,乘間入臺灣,自稱鎮海威武王,改元光明。五月寇竹塹,十一月犯淡水,遂襲鳳山東港。翌十一年三月,犯噶瑪蘭(今宜蘭)之烏石港,敗,遂遁去。

  第九:嘉慶十二年九月,朱濆據噶瑪蘭之蘇澳以起師,未幾遁去。

  第十:嘉慶十六年,高夔起師于臺北之柑園,事發被誅。

  第十一:道光二年,噶瑪蘭人林永春起師,未幾平。

  第十二:道光四年十月,鳳山人許尚謀起師,事覺被誅。其黨楊良斌自稱元帥,攻鳳山城,未幾平。

  第十三:道光十二年十月,嘉義人張丙起師,自號開國大元帥,改元天運,圍嘉義城。翌十一月平。

  第十四:咸豐三年,鳳山人林供起于漳、泉地方,奉洪秀全天德年號,自稱鎮南大元帥,犯鳳山城。五月,犯臺灣城。七月,平。

  第十五:咸豐四年八月,噶瑪蘭人吳瑳起師,佔領廳城,自為廳長,越月平。

  第十六:同治元年三月,戴萬生起師陷彰化城,自稱東王。同時林戇晟自稱南王,翌二年九月就擒。三年平。

  第十七:光緒十三年八月,臺人犯施九段舉兵彰化,圍其城。北自牛罵頭、西自鹿港一帶皆應之。翌月平。

  其終:光緒二十七年,清、日開釁和成,以臺灣全地讓于日本。時臺撫唐某自稱伯裏璽天德,守之。未幾遁歸。臺灣再亡。

  光陰如駛,忽忽二百數十年。前於此之臺灣為何屬?後於此之臺灣為何屬?披圖檢視,其色再易,吾國民何未之見?憑吊城郭,欷歔疇昔,騷人墨客,連袂雜沓,而求所謂愛國士夫如瑪志尼、古魯家、阿圭鴉度者流,吾國民何未有其人?吾國人負有文明古國民之資格,又優佔膏腴沃壤、廣大無垠之國土,東亞盟主,未遑多讓。而顧使國勢日益窮蹙,以如今日。歐洲入十九世紀,生息蕃殖,已無余土,乃發明所謂殖民主義者,流為學説,著為政策,莫不鷹瞵鶚視,驤騰虎步,各以其相當方法,集中于亞東大陸之一隅。今日吾國內地,自東、自西、自南、自北,何片地絕壤非此主義之所流行者?而吾國民何猶未之覺?嗚呼!吾國其無國民也耶?其真亡也耶?凡國大患,莫無國民若。

  國民者,國之幹也。使有國民,雖無國而亦國;使無國民,雖有國而亦不國。臺灣已矣!自余四百餘州,吾宗祖之所廬墓、孫子之所田宅,奮袂而起,吾國民將何以處之。嗚呼!其存其亡,事在今日,豈有他哉,自決而已!

  於是傳鄭成功既終,乃敢告我國民曰:吾悲臺灣,非僅悲臺灣,實悲中國;傳鄭成功,非僅傳鄭成功,實傳我將來無量數之國民。我之所言,止於此語,遂輟筆。


(來源:臺灣文獻叢刊)

編輯:齊曉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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