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凡人,當然喜歡看名人八卦,而且大家的口味也被無所不能的狗仔隊培養得刁鑽起來。從前大家看名人,喜歡親和力,譬如高祖還鄉,哎呀人人都知道衣錦還鄉的高祖您,不過就是當年那個偷雞摸狗的劉三,如今不同,不要柴米油鹽不要人間煙火,越鮮為人知越特立獨行越天涯末路越好,女人要長得像男人,男人要是個同性戀。而原本就特立獨行的張愛玲鮮為人知的天涯末路,由“局內人”劉紹銘説來,是否會更加吸引眼球?
從前,魯迅先生説,北京的白菜運往浙江,便用紅頭繩係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頭,尊為“膠菜”;福建野生著的蘆薈,一到北京就請進溫室,且美其名曰“龍舌蘭”。雖然先生寫的時候原非此意,卻總會教人想到這物離鄉貴的下半截,分明就是人離鄉賤的晚景淒涼。
讀《到底是張愛玲》,讀著讀著就讀出了一點這樣的意味來。與美國“學術官僚”不得不説的齟齬,啃著英文字母斟斟酌酌的拘謹,離開了賴以為根基的土壤,張愛玲就像失去大地母親的安泰,無以為繼,她的慵懶無謂,她的遺世獨立,對生活雜碎饒有興趣的咀嚼和戲評,一下子都變得跼踀起來;再好的月色,也就是“the best of moons”,原本要讓人落下朵雲軒信箋上那樣陳舊而模糊的一滴淚珠的好句子,換了這副可憎的面孔,也生生地逼人咽回了眼淚;那個“見了他”就“變得很低很低”的女子,卻再也無低處可低去,去國懷鄉,她連一抔故國的塵埃都沒有,又如何能開出花來?
她的一生,根本也是一個“一句話還沒説完,已經覺得多餘”的故事,窮追猛打想要知道後半句話的我們,只好去看《到底是張愛玲》。前半句話是她的文字,後半句話是她的生活,書裏,已經做了細細的梳理,兩相映照著去看,卻是別一種滋味。原來她寫字這般跳脫尖銳,做人卻倒是如此顧盼,顧盼得沒有踏實的幸福,顧盼得即便是離鄉背井的種種,也能化為身後蒼茫的背景。這種顧盼,不是猶疑,是對此時此刻的停頓與撫摩,消解了抱怨同辯解。那些抱怨同辯解,來不及説出口,就散落在她寫的字裏她自己的身後,成了被時間衝散走失的碎片,直到現世一一重聚在這本書裏,我們面前。
張愛玲説,那來日大難,口燥唇幹,就好像是你對他們説了又説,他們總還不懂,叫我真是心疼。可是這紅塵俗世,輪到她自己來過活的時候,還不是一般無二的執迷不悟?到底是張愛玲,幾多傳奇漸欲迷亂人眼,卻也到底是蕓蕓眾生中的肉胎凡身,所有對於八卦的獵奇心理,最終回歸到親切的共鳴中來。我們看著這書,也便只能嘆一口氣:今日相樂,不如皆當喜歡,如此,才到底是張愛玲,是這本書的真諦。(陳靜抒)
《再讀張愛玲》,劉紹銘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5月版,25.00元
(來源:南方都市報)
編輯:大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