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過我在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演講、看過兩本《劉心武揭秘〈紅樓夢〉》的人士,會注意到我在表述自己的觀點時,一再提到“古本《紅樓夢》”。我的研究,使用的是“古本”而不是“通行本”。
什麼是古本《紅樓夢》?
什麼是“通行本”《紅樓夢》?
作為一個《紅樓夢》愛好者,我多年來反覆閱讀《紅樓夢》,參閱了不少與《紅樓夢》有關的書,積累出了一些心得。現在把自己的心得拿出來,對廣大的普通讀者來説,至少是多了一種可供參考的意見。
什麼是古本《紅樓夢》?為什麼應該讀古本《紅樓夢》?
《紅樓夢》究竟是誰寫的?經過紅學一百多年的發展,現在大多數人形成了共識:是曹雪芹寫的。那麼,曹雪芹留下他的親筆手稿了嗎?很遺憾,直到現在,我們也沒能找到他遺留下的親筆手稿。曹雪芹去世前,他的書稿沒有公開出版過。只是以手抄的形式,在小範圍內流傳。早期抄書的人,應該是出於對書稿的喜愛。曹雪芹去世以後,開始有出於商業目的而傳抄的人士了。到了曹雪芹已經去世差不多二十八年左右的時候,出現了一種活字印刷的版本,印書的老闆叫程偉元。他把所得到的《紅樓夢》手抄本變成了活字擺印本(那時候一般不説“排印”而説“擺印”,因為書坊工人需要照原稿選出字模來一個字一個字地擺放),使得曹雪芹的這部書能夠更廣泛地流傳。
所謂古本《紅樓夢》,分界線就是程偉元活字擺印本的出現,那以前以手抄形式出現的,都可以算是古本《紅樓夢》。程偉元通過活字擺印,大量印刷、廉價發行的《紅樓夢》,就是“通行本”的發端。當然,因為那也已經是二百多年前的一個版本了,並且處在一個分界點上,所以,討論《紅樓夢》版本問題時,有時也把程偉元的印本,特別是他第一次印刷的那個版本(紅學界稱做“程甲本”),也算到“古本”的範疇,而那以後,特別是道光、咸豐年間開始盛行的《金玉緣》本,就都不能算古本了。
按説,程偉元把手抄的古本《紅樓夢》變成了印刷的通行本,不是做了件大好事嗎?怎麼你現在總説通行本有問題呢?
有一個情況,是我要向讀者特別強調的,那就是:根據周汝昌等紅學家的研究,曹雪芹是把整部書大體寫完了的,八十回以後,很可能還寫出了二十八回,一共一百零八回,整個故事是完整的,把他的總體構思都比較充分地體現出來了,只是還缺一些部件,比如笫七十五回裏的中秋詩該補還沒補;也有一些毛刺沒有剔盡,比如究竟把王熙風這個角色設計成有兩個女兒(大姐兒和巧姐兒),還是一個女兒(大姐兒就是巧姐兒)?看得出最後他的決定是只有一個女兒巧姐兒,但他還沒有來得及統稿,沒把前後各回的文字完全劃一,留下了一些諸如此類的痕跡。於是,程偉元的問題就出來了。他主持印刷出版《紅樓夢》的時候,前八十回,大體是曹雪芹的古本《紅樓夢》,但曹雪芹的古本《紅樓夢》八十回後的內容,在他印刷出版的書裏,完全沒有了蹤影,卻又出現了後四十回的內容。據他自己説,八十回後的內容,是從挑著擔子敲著小鼓的商販的擔子上,陸續找到補齊的。但後來的紅學家們經過考證,形成了共識:程偉元是請到了一個叫高鶚的讀書人,來續出八十回以後的內容的。高鶚這個人和曹雪芹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不認識,沒來往,年齡小很多。他替程偉元把書續出來、形成通行本那陣兒,在科舉上還沒有發達,“閒且憊矣”,但他是一個科舉迷、官迷,後來也果然中舉,當了官。他的思想境界、美學趣味,跟曹雪芹之間不僅是個差距問題,應該説,在許多根本點上,是相反的。所以,我現在要再次跟大家強調:高鶚當然可以續書,他續得好不好是另外一個問題,但他絕不是跟曹雪芹合作寫書的人,把他續的後四十回和曹雪芹寫的八十回捆綁在一起出版,是不合理的。
程偉元和高鶚合作出版一百二十回通行本《紅樓夢》的時候,曹雪芹去世已經快三十年了。那個時代小説這種東西,當做“閒書”讀還可以,當做正經文章去寫,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即使寫了,也很少願意公開署名,甚至明明寫了,別人問到,還會難為情,羞于承認。所以,就是高鶚續寫後四十回這件事,也並不是程偉元和高鶚自己宣佈的,而是後來的紅學家們考證出來的。那個時代對小説這種“稗官野史”的著作權根本是不重視的,程偉元印書賣書,他顯然只遵循三個原則:第一,有人愛看,愛買,能賺錢;第二,書的內容顯得完整,特別是講故事的書,必須有頭有尾;第三,安全,別惹事。根據這三個原則,他選擇了已經在社會上流傳了二三十年的手抄本《紅樓夢》來印刷推廣,又找到高鶚來寫八十回以後的故事,形成了這麼一個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高鶚的續書除了將故事寫完整,使全書有頭有尾外,對程偉元來説,最大的好處是避免了大悲劇的結局,到最後把悲劇轉變為喜劇,這樣就比較安全,不至於墜進當時相當嚴密的“文字獄”羅網裏。他們在合作中,為了讓前八十回將就後四十回,還對前八十回進行了大量的刪改。上面提到的“程甲本”,是程偉元頭一次的活字擺印本,對前八十回的文字改動得還少一些,第二年因為書賣得好,再加印,加印前又改了一次,那就更傷筋動骨了,許多地方的改動已經不是為了“前後一致”的技術性考慮,而是為了削弱前八十回的批判鋒芒的政治性考慮。為了他們的“安全”,當然也就顧不得原作者的什麼思想境界和審美追求了。這個第二次印刷的本子,後來被稱做“程乙本”。這個“程乙本”從那以後一直到二十幾年前,以各種形式在社會上廣為流傳,一般人對《紅樓夢》的印象,也就是對這個通行本的印象。因此,從程偉元開端的一百二十回《紅樓夢》通行本,就可以説亦功亦罪,功在於不管怎麼説,將曹雪芹的前八十回流佈開了;過呢,則在於使後來的許多讀者簡直不知道那後四十回根本與曹雪芹無關,而且還大大違背了曹雪芹的原筆原意!
那麼,一定有人要問了:程偉元當年用來進行編輯、擺印的那部手抄本,究竟是一部只有大約八十回的古本呢,還是有八十回以後內容的古本呢?他究竟是真因為拿到手的只有大約八十回,覺得不完整,印出來不好賣,才找高鶚合作(有人認為後四十回續書其實是他跟高鶚一起策劃、編寫的,如果高鶚有署名權,他也該有)弄出一百二十回本子的呢,還是他得到的根本就是有八十回後內容的古本,由於政治性的考慮,才捨棄了八十回後的內容,另張羅出了不會惹事的後四十回來呢?這個問題很難求證。在周汝昌先生與兄長周祜昌、女兒周倫玲聯合校訂的《石頭記會真》第十卷中,收有一篇周汝昌先生的長文《(紅樓夢)全璧的背後》,通過詳細論證,提出了他的獨特見解,概括來説,一百二十回印本的推行是一個政治陰謀,是乾隆朝負責文化管制的權臣和親自過問、安排的,是考慮到這本書既然已經在社會上流傳,加以嚴禁已很困難,莫若將具有反叛性的前八十回加以改動,然後用“回歸正統”的後四十回將其性質改變,這樣再在社會上流傳,就對統治者無大礙了。周先生的這個判斷,值得參考。
説了這麼多,我的意思無非是強調兩點:
——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紅樓夢》不是曹雪芹的《紅樓夢》;
——讀曹雪芹的《紅樓夢》要讀古本《紅樓夢》。
那麼,現在我們還能看到的古本《紅樓夢》,究竟有多少種呢?
大體而言,基本可信的古本《紅樓夢》,有下列數種:
(1)甲戌本
這個本子的全名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甲戍年指的是乾隆十九年(西曆1754年),那一年曹雪芹還在世。這個本子正文裏有“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的句子。後來這個本子在社會上輾轉流傳,到晚清時候被一個叫劉詮福的官僚收藏。他很看重這個本子,但後來世事滄桑,他的藏書在舊書店出現,上世紀初被胡適買到,但那已經是個殘缺的本子了,一共只有十六回(不是從第一回到第十六回,而是只存一至八、十二至十六、二十五至二十八各回)。儘管胡適一度認為《紅樓夢》價值不高,但對這個殘本還是非常珍視的。周汝昌還是個不知名的小青年的時候,在報紙上發表了關於曹雪芹生卒年看法的文章,胡適雖然不同意他的觀點,但絲毫沒有以權威自居,不是嗤之以“外行”,而是平等地與周汝昌討論。後來周汝昌知道胡適手裏有一部別人都看不到的古本,斗膽借看,沒想到胡適竟慨然借予,那就是甲戌本。周汝昌真是喜出望外,於是不但精讀,還跟哥哥周祜昌一起錄了一個副本。後來解放軍圍住北京,周汝昌就主動把書還到胡適家,胡適家裏人開門接過了書,沒幾天,胡適就被蔣介石派來的專機接到臺灣去了。胡適上飛機的時候,只帶了兩部書,其中一部就是這個甲戌本。
這個甲戌本,是不是曹雪芹親筆寫下的?或者,是不是脂硯齋親筆抄錄和寫下批語的?不是。這仍然是一個“過錄本”,當然,它“過手”的次數似乎不太多,應該是很接近最原始的那個母本的。説它是甲戌本,是因為這個本子上自己寫出了“甲戌抄閱再評”的字樣,但脂硯齋的批語,卻不完全是甲戌那一年所寫的。
(2)蒙古王府本
這個本子現存于北京圖書館。據説是從一家沒落的蒙古王府收購來的,它叫《石頭記》,有一百二十回,而且有程偉元的序,乍看似乎是個通行本。但通過研究發現,它八十回後的四十回是根據程甲本抄配的,序也是抄來的,它的前八十回裏,又發現五十七回至六十二回也是從通行本裏抄來補齊的,但其餘的七十四回應該是從沒出現通行本以前的一種在貴族家庭間流傳的手抄本過錄的,屬於古本性質。
(3)戚序本
這個本子很可貴,書名《石頭記》,有完整的八十回。它在清末民初以石印的方式流行,有多種印本,其中有正書局的影響最大,書前有一位署名戚蓼生的人寫的序。戚蓼生是個真實的名字,他是浙江德清人,跟他合作的書商叫狄楚青,他在書上印了“國初鈔本”四個字,有跟已經流行開的通行本叫陣的意思。它所依據的過錄本,經研究證明是一個保留了很多曹雪芹原筆原意的本子。
(4)已卯本
它的全稱是《乾隆己卯四閱評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這個己卯是乾隆二十四年,西曆1759年。甲戌本是脂硯齋的重評本,這個本子是四評本,可惜脂硯齋的初評本和三評本沒有流傳下來。
這個本子也不完整,但存下來的也不算很少,有完整的四十三回和兩個半回。它現存于北京圖書館。本子裏有“己卯冬月定本”的字樣。它也是個過錄本。有意思的是,研究者考證出它最早的收藏者是乾隆朝怡親王府的允祥的兒子弘。
雍正奪得帝位後,立即封允祥為怡親王,並且委以重任。曹雪芹的祖父和父輩在康熙朝深得信任寵愛,雍正上臺後,在江寧織造任上的曹很快受到了訓斥和追究,乾隆時期捲入“弘皙逆案”,偏有怡親王允祥的兒子、弘皎的哥哥弘昌。這實在耐人尋味。更耐人尋味的是,過了二三十年,偏是在怡親王府裏,流傳下這麼一個己卯本來,作者正是雍正二年雍正讓怡親王親自看管的曾的兒子曹雪芹!(也有研究者認為曹雪芹是曹的遺腹子、曹的侄子。)
(5)庚辰本
己卯年過去就是庚辰年,也就是乾隆二十五年,西曆1760年。這個“脂硯齋凡四閱評過”的《石頭記》手抄本也是一個過錄本。全本七十八回,缺六十回和六十七回,現存北京大學圖書館。它裏面有“庚辰秋月定本”字樣。雖然和己卯本一樣都是脂硯齋第四次寫批語評論的本子,但又經過一些整理,跟已卯本還是有區別的。現存的這個過錄本可能過錄的時間離母本比較遠,分頭抄書的人也不是都那麼認真。比如前十回沒有批語只有正文,估計並不是原來的母本上沒有批語,而是分工抄錄這部分的人懶得連批語一起抄下來;而第十一回以後,抄書人比較認真,不但有批語,而且耐心地抄錄了回前批、回後批、眉批、行間批、正文下面的雙行小字批,有些批語母本是朱批,就也抄成朱批。這個本子有其優點也有其明顯的缺陷。
(6)楊藏本
這個本子最早是由十九世紀一位叫楊繼振的熱愛文化的官僚私人收藏的,現在藏于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我們上面提到的古本,名字都叫《石頭記》,這個本子叫《紅樓夢稿本》,它是個一百二十回的手抄本,後四十回大體是抄自程甲本,前八十回所依據的過錄本看來比較複雜,是用幾種流傳在社會上的手抄本拼合而成的。前八十回裏,它又缺第四十一回到第五十回,楊氏得到它後,據程甲本補入。
(7)俄藏本
原來是蘇聯的列寧格勒,現在是俄羅斯的聖彼得堡,那裏的圖書館裏藏有一部手抄本的《石頭記》,是清道光十二年(西曆1832年)由俄國傳教士帶回那裏的。這個八十回的本子缺五、六兩回。
(8)舒序本
這個手抄古本書名題為《紅樓夢》,應該是一個八十回的抄本,但現在只存前四十回。它的過錄時間可以確定為乾隆五十四年(西曆1789年)。因為前面有一位叫舒元煒的人寫的序,所以被紅學界稱做“舒序本”。
(9)夢覺本
這個手抄本書名也是《紅樓夢》,八十回。它前面有署名夢覺主人的序,這個序寫于乾隆甲辰年,也就是乾隆四十九年,西曆1784年。
(10)鄭藏本
鄭振鐸從舊書店裏找到兩回(二十三、二十四回)古本《石頭記》,雖然只有兩回,但很有研究價值。這個最初由他收藏,後來捐給國家的古本被稱做鄭藏本。
(11)程甲本
這個本子的前八十回儘管經過改動,但仍然保持著程偉元、高鶚他們所掌握的從其他古本系列過錄來的那個本子的許多特點,因此還可以把程甲本的前八十回視為一種可資參照的古本。
讀古本《紅樓夢》,推薦讀周匯本
有這樣一個本子,它就是周汝昌先生根據十卷本的《石頭記會真》簡化成的一個匯校本(周匯本)。所謂匯校,就是把我上面開列出來的十一種古本,一句一句地加以比較,一旦發現不同之處,立刻停下來細細思考,最後選出是——或者説最接近是——曹雪芹原筆原意的那一句,耐心連綴起來構成的一個善本。這個本子可以説是八十回的古本《石頭記》,也可以説是八十回的古本《紅樓夢》。
我向大家鄭重推薦周匯本《紅樓夢》,它是周汝昌先生以畢生精力研究紅學的一個結晶,算得是—個真本。細讀這個本子,你就會發現它保留了不少看去與高鶚續書不合的文句語辭。我們都知道曹雪芹最善於用“草蛇灰線,伏延千里”的手法,通行本為將就高續,斬斷了一些草蛇,抹去了若干灰線,不但令人遺憾,更可以説是佛頭著糞、點金成鐵。這個本子的與高續不合處,正説明它呈現的才是滌蕩了高續污染的原生態,也説明曹的八十回後會是另外的寫法。讀者看過,對八十回後的想像,可能就會進入跟高鶚續書完全不同的思想與藝術境界,激發起參與探佚的熱情來。
(摘自《劉心武揭秘古本〈紅樓夢〉》,人民出版社2006年12月版,定價:25.00元)
來源:光明網-書摘
編輯:姍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