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特區擴容”的消息傳來,我們的第一感覺是勢在必擴,不擴不行了。
事實上,分隔深圳特區內外的“二線關” 近年來已名存實亡,它只是一個特殊的符號,生動折射出行政區域劃分嚴重滯後於經濟發展的現狀。這不僅僅是深圳特有的現象,它在中國內地普遍存在。簡而言之,不合理的行政阻隔,已經成為深圳乃至整個中國經濟進一步發展的障礙了。
“小而全”的發展模式已經過去了
我們之所以説深圳“二線關”撤銷是大勢所趨、迫不得已,是因為從全國來看,區域經濟“小而全”的發展模式已經過時。
大約十年前開始,國內不少大中城市相繼大力推動新城區建設,市政府主要機構帶頭從老城區外遷,以行政主導力量來擴大城市發展空間,現在看來這一做法大體上是正確的。但時至今日,行政力量反而拖了城市發展的後腿。
就以這次“特區擴容”為例,再不擴重大的基礎設施建設就難以推進,深圳正在修地鐵,地鐵必須延伸到機場,但深圳機場在關外,將來地鐵通車後,每天大量的人流進關出關,怎麼管理?
讓我們再把視野擴展到珠三角地區:深圳與東莞、惠州是近鄰,但深圳特區內房子均價賣到每平方米2萬多元時,那兩個城市房價每平方米還不到1萬元,最關鍵的原因之一,是城市之間快速軌道交通系統不能互相聯通。儘管珠三角地區高速公很發達,但沒有便捷的城際軌道交通,導致高速公上車流量過大,經常發生堵車,建高速公技術上相對容易,投資回報也不錯,但它不環保,軌道交通投資大,難盈利,需要政府牽頭投入建設,並且牽涉到兩個城市之間的行政管理協作問題。
我們都能感覺到,珠三角城市化水準不如長三角,城市之間發展差距較大,正因為後者有更發達的城際鐵網。試想想,如果深圳的地鐵直接修到東莞、惠州,兩地坐車二三十分鐘就到,深圳的白領們也可以分流到這些城市工作和居住,不必承受現在那麼高的房價、那麼大的生存壓力,這樣區域的協調、社會的和諧,才能更好地實現。
行政區域阻隔的影響不僅僅體現在房價差異上,也體現在與居民息息相關的各類民生投資上。比如深圳要建垃圾焚化爐項目,就建在緊靠惠州的邊界上,但深圳各區開發都比較充分了,土地稀缺,人口密集,這類設施建在哪都會引起附近居民強烈反對,而惠州有些地方還是相對偏遠的,為什麼不能把它建到惠州合適的地點去,然後給予適當的經濟補償來平衡呢?
我們之所以説深圳“二線關”撤銷是大勢所趨、迫不得已,是因為從全國來看,區域經濟“小而全”的發展模式已經過時。前些年這一點還不明顯,現在高速公時代早已到來,高鐵(高鐵民航爭奪戰)時代也正在逼近,出現了區域內“同城化”,以及不同城市功能重新定位的趨勢。但按照現行管理法規,企業投資的稅收問題仍然很難解決,比如説我們覺得東莞松山湖開發區的環境不錯,想在那設立一個研發中心,但是稅收怎麼辦?現在企業異地投資要在各個區域分別報稅,手續複雜,耗時耗力,讓人很頭疼。
又比如惠深高速經常堵車,因為車子離開深圳地界收一次錢,進入惠州地界再收一次錢,甚至還分好幾段收,老是要排隊。為什麼兩地不一次收了,然後內部再分賬?這不是基建問題,而是管理問題,政府官員們應該好好想想,把麻煩留給自己,把方便留給百姓。
“企業被迫辦社會”成富士康悲劇根源
如果當時政府能早一些重視關外的公共服務配套建設,就不至於出現富士康員工跳樓風波之類悲劇。
上世紀80年代早期設立深圳特區時,它是一個改革開放政策的實驗區,當時誰也不知道是成功還是失敗,其模式也不能馬上向全國推廣,因此封閉管理是必要的。那時候流行“孔雀東南飛”,外面很多人要來深圳找機會,但想進特區不容易。潘石屹(部落格)(SOHO中國董事長兼聯席總裁,知名地産商)告訴我,80年代中期他第一次來深圳,沒辦證進不來,只好找人帶鑽鐵絲網過來。那時候是封閉管理,特區人口有限,彼此之間關係也比較單純,治安很好,外面也沒多少高樓大廈,大家都是住普通樓房。
1992年小平南巡以後,全國掀起市場經濟浪潮,“深圳經驗”才推向全國。也正是在80年代後期到90年代中後期那些年裏,深圳關內關外經濟差距越來越大,以房價為例,1997年~2000年左右,關內房價每平方米10000多元,關外每平方米只有3000元到4000元,兩個地區最主要的差別是公共服務,關外還是農民的天下,關內的白領都不願出去,因為關外的治安、交通都不行。
實際上,2002年以後,特區內土地日益短缺,發展空間明顯不足,那時候就開始熱烈討論撤銷“二線關”,實現一體化了。再到2004年前後,深圳市政府在國內率先宣佈取消“農民”一説,大家都是深圳市民,那時候“二線關”其實就應該撤了,但依然保留,結果關外馬是修好了,各項公共服務尤其是軟體服務仍然跟關內有差距,直到最近三四年才逐漸有所改觀。
現在回過頭來總結經驗教訓,如果當時政府能早一些重視關外的公共服務配套建設,就不至於出現富士康員工跳樓風波之類悲劇。富士康是典型的“企業辦社會”,它當初這麼做,也是一片好心,因為他們的廠區設在關外,周邊的治安、教育、醫療等等都成問題,怎麼辦?企業只有包起來,為員工提供各種各樣的服務,把廠區做成一個“小社會”。但畢竟工廠“宿舍城”跟正常的社會氣氛還是不一樣,員工容易感到壓抑。現在富士康把部分工廠搬到重慶和成都去,多半也在郊區設廠,如果當地公共配套沒做好,説不定會走上老。
“前店後廠”變形與“騰籠換鳥”困境
每個地方長時間發展的産業,都有一個“鎖定效應”,不是説走就走的。以內貿為主的企業,短期內不會從深圳外遷,因為成熟的産業配套讓生産效率更高。
我們通常説的製造業“前店後廠”模式,上世紀80年代以來,發生過幾次大的變化:最早是店在香港,廠在深圳,後來是店在港、深,廠在特區關外或惠州、東莞。深圳皇崗長期以來都是很繁忙的陸出入境口岸,出境大貨車經常排起長龍,讓周邊居民不勝其煩,這些大貨車很多都是裝著東莞、惠州的外貿企業和加工廠商的出口産品過境深圳的,現在皇崗口岸比以前冷清了,為什麼?一來外貿運輸可以走海的鹽田港了,二來深圳和珠三角企業對內貿易的比重越來越大了。
最近深圳南山區和寶安區推動濱海板塊開發,到香港宣傳招商,口號是“前店在深,後廠在港”。原來香港現代中高端服務業要積極進入內地市場,他們的“廠”(即總部)設在香港,“店”(即一線服務機構)設在深圳,因為跟香港相比,深圳在輻射內地市場方面優勢更強。深圳有內地的中小企業板,有很多新興産業企業,如最新的內地首富李鋰夫婦,以及QQ的馬化騰,比亞迪的王傳福等等,都在深圳創業獲得成功的,你很難想像如果他們的企業設在香港的話,能輻射整個內地13億人的龐大市場。
香港的現代中高端服務業以深圳為跳板進入內地,而深圳既是珠三角外貿企業的前沿陣地,也是珠三角高新技術産業的中心,廣州則逐漸演變為珠三角乃至華南地區的政治文化和內貿中心,它輻射的是佛山、順德等以內貿企業為主的城市,澳門、珠海成為休閒度假中心。這意味著珠三角各主要城市功能進一步分化明確,類似的功能重組每10年左右都會發生一次。
最近富士康大幅為員工加薪,引起了外界對深圳製造業可能加速外遷的猜測。我覺得每個地方長時間發展的産業,都有一個“鎖定效應”,不是説走就走的。儘管深圳製造業廠商的人工成本上去了,但最大的電子産品消費市場,以及整個産業配套都在深圳,這是一時半會改變不了的。為什麼“山寨機”生産在深圳這麼發達?不是因為人工便宜,而是離市場很近,反應敏捷,即使産品售價便宜也賺錢。也就是説,如果是以內貿為主的企業,短期內不會外遷,因為成熟的産業配套讓生産效率更高。但對深圳一部分純粹的外包企業來説,富士康大幅提薪的衝擊較大,像富士康就是為美國蘋果公司代工,産業鏈兩頭在外,産量很大,利潤較薄,對人工成本更敏感。
當然,從深圳市政府的戰略考慮來説,未來産業轉型升級是必然的方向,即使撤關擴容,深圳再發展下去土地資源制約還是會日益明顯,而資金總是會追求更高的投入産出比。前些年深圳曾提出“適度重型化”的發展方向,其實是有問題的,廣州發展重化工業更合適,因為它腹地更大,而深圳更應該發揮現有市場優勢,發展電子行業、金融服務業等,深圳的中小企業很有活力,創新能力很強,像華為這樣的行業巨頭,也是從小到大,形成今天的規模。話説回來,華為做大以後,你不可能把它全都留在深圳,一來沒那麼多土地,二來他們急需的某些高端人才,深圳又不能滿足,華為到北京、上海去設研發中心,攔也攔不住。
也就是説,雖然深圳的外貿行業也很重要,但更多的是新興産業企業,他們擁有核心技術,面向全國市場,而不是純粹接訂單加工的。東莞前段時間實施“騰籠換鳥”政策,試圖推動産業轉型升級,遇到實際困難,有其內在原因。東莞與深圳不同,他們港臺企業比較多,外貿主導型産業特徵明顯,廠商通常不掌握核心技術,利潤都是靠大量産業工人的廉價勞動獲取,它想在現有産業基礎上“騰籠換鳥”不太可能。但東莞發展到現在,各方麵條件都不錯,應該大力拓寬跟廣深的聯繫渠道,建設城際軌道交通,讓廣州、深圳的中高端人才感到來往方便,生活成本低,居住環境又好,願意前來工作或創業。這一切,最後還是要落實到打破行政區劃的各種障礙上來。
粵港澳一體化是未來二三十年新課題
香港的市場管理經驗、法治環境等許多方面,還值得內地城市好好學習。
總體而言,大家對“深圳特區擴容”期待已久,但這一天真正來到時,感覺各方反應沒有預想中強烈。我想因為這已經是一樁“事實婚姻”,現在只不過是補辦婚禮,給予名分上的認可而已。
現在我注意到另一個現象,內地有些輿論看輕香港,認為香港的地位在下降,對此我不敢茍同。上世紀90年代早期我來深圳創業前,曾在香港工作和生活過近5年,我覺得香港的市場管理經驗、法治環境等等許多方面,還值得我們好好學習。
歷經近10年爭議,深圳特區“關內關外”的阻隔將成為歷史,以廣深為中心的珠三角城市群加速融合的趨勢也已呈現,而廣東與香港及澳門實現一體化,相信是接下來二三十年的又一個新課題。畢竟三地經貿關係越來越密切,社會資源流動越來越頻繁,適當的時候,地域和人群的人為隔閡將最終被打破。 (作者上世紀90年代早期赴深圳創業,現為深圳世聯地産董事長、深圳市法定圖則委員會委員、阿拉善生態基金常務理事會員。本文由中國經營報記者譚洪安採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