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德珩:我的回憶——紀念辛亥革命70週年

  時間:2006-09-25 14:00    來源:     
 
 


     

  值此辛亥革命七十週年之際,謹將個人當時的有關經歷,以及數次會見孫中山先生的情景,回憶于下以資紀念。

  我的故鄉是江西九江府德化縣(現為九江市)。清咸豐年間,我的一位曾叔祖參加了太平天國革命,後來當了軍帥,因而全家受到株連,不得不以“人丁散盡,家産盡絕”為名,遷到遠離縣城的僻靜地方,隱居下來。到了我父親時代,已是清朝季年,追查太平天國官員之事,漸漸鬆弛,他才參加府考,中了秀才,繼而補為廩貢生。1905年停科舉以後,他被推薦到浙江紹興府當文案。1907年因徐錫麟、秋瑾一案,我父親同情革命烈士,遂離職回到故鄉。他後來在九江同文書院(又名南偉烈書院)任教,方志敏同志就是這個書院的學生。

  我父親從紹興回來時,帶回了一些革命書刊,如梁啟超的《新民叢報》、鄒容的《革命軍》,以及章太炎的《qi徂書》、嚴復譯的《天演論》等等,這些對我的啟發很大。

  1904年,日俄戰起。這兩個列強在中國的領土上作戰,清朝不惟不反抗,而且聲明“保持局外中立”,實為最大的恥辱,為世界人民所非笑,我也感到恥辱。

  十九歲那年(1909),我考進了九江中學(其前身為濂溪書院)。學校裏有兩位曾經留學日本的教師,一為地理教師楊秉笙,一為圖畫教師王恒(是個舉人,後來做了國會議員)。經他們的介紹,我加入了同盟會,并剪了辮子,立志改革。

  辛亥年八月十九(即西元1911年10月10日)武昌首義之後,九月初三(陽曆10月26日)九江相繼光復。最初的都督是標統馬毓寶,總參謀長是革命黨人李烈鈞,憲兵團司令是革命黨人廖伯瑯。九江一革命,我就以許礎的名字投筆從戎,參加憲兵團。李烈鈞不久推翻了馬毓寶,繼任九江都督。後來,李烈鈞成立秘書處,廖伯瑯就推薦我為秘書處的一名秘書。九月初十(陽曆10月31日)南昌亦告光復。南昌首任都督為吳介璋,僅兩個月就辭去了職務,繼之者為彭程萬,就職十多天當中“洪江會”鬧得很厲害,彭不安於位也辭職不幹了。後來,經江西省議會開會推選,並由孫中山先生任命,李烈鈞遂由九江都督並升為江西都督。

  次年,到了九江中學開學上課時,我又回到學校讀書。1913年春,袁世凱刺殺了國民黨理事、前農林總長宋教仁,國民黨與袁世凱破裂。當年7月,李烈鈞宣佈獨立文告于湖口,起兵討袁世凱,“二次革命”戰爭爆發。我在報紙上看到了《江西討袁軍總司令檄文》,其中有這樣幾句話:“袁世凱乘時竊柄,帝制自為,絕滅人道。而暗殺元勳,弁髦約法,而擅借鉅款,金錢有靈,即輿論公道可收買,祿位無限,任心腹爪牙之把持。近復盛暑興師,蹂躪贛省,以兵威劫天下,視吾民若寇仇,實屬有負國民之委託。我國民宜亟起自衛,與天下共擊之。”寫得慷慨激昂,大義凜然,使人深受感動。後來才知道這篇簡短的檄文出自楊賡笙(字咽水,楊秉笙之兄)的手筆。我在各地紛紛討袁的激勵下,決計再次投筆從戎,於是第二次又來到李烈鈞部,參加了他的湖口討袁之役。

  發動討袁之後,不幾天就發生了戰爭。袁世凱派李純領兵至贛。李烈鈞就命林虎旅長與之戰于瑞昌、德安之間。開初,林虎部居於優勢,袁軍不敵。但是,後來由於袁軍械精糧足,並且接連不斷地增援,林虎部逐漸失利,兩位團長相繼陣亡,李部遂退到吳城,終於寡不敵眾,吳城也陷落了。

  湖口戰役失敗後,李烈鈞出走,在黃興的協助下到了日本。其他被捕和通緝者多人,被捕殉難者有徐秀鈞等烈士。徐秀鈞(號子鴻)是九江最早有革命思想的人。他1900年到日本,不久就到歐洲,常住英國。孫中山先生初到英國,蒙難出獄後即晤見徐秀鈞。他是舊國會有名的議員,二次討袁後,徐逃到天津租界,然後潛赴北京進行活動,不料走漏風聲被袁世凱捉住。湖口戰役失敗,袁世凱派段芝貴繼續攻打江西,並將徐秀鈞押解回九江,我對徐秀鈞久已欽佩,事件發生後,我為其各方奔走,設法營救,歷來官怕洋人,因此我通過早期留美學生我的中學教師周太嬴、胡其炳(同文書院副院長)找到同文書院院長美國人庫斯非出來搭救。他們聽説庫斯非非要出面營救,於是事先就把徐秀鈞殺害了,並將其頭顱挂在城墻上,數日家人不敢收屍。

  這次戰役失敗後,軍閥橫行,無法立足,我於是離開九江,去到上海求學去了。

  我第一次見到孫中山先生是在1912年10月間,孫中山先生被迫辭去臨時大總統後,1912年9月,袁世凱授以全國鐵路督辦名義,到南北各地進行視察。是年10月25日,應李烈鈞之約,中山先生乘“聯鯨”號軍艦來江西視察,隨行者有馬君武等。中山先生到達九江後,當即換乘“西昌”號輪船晉省。李烈鈞對中山先生來贛視察,事先作了一番週密的準備工作,歡迎儀式甚為隆重。

  中山先生在南昌停留了四天,10月29日又回到九江,出席各界歡迎會。我以革命一分子身份參加。中山先生著重講述籌劃興建鐵路的問題。他表示立志在十年內修築十萬公里鐵路,使中國全境四通八達。當他演説時,有人問他這次回國帶回來多少錢?他説,我回國之初,回答中外記者的問題時也曾説過,我不名一文,所帶回的只是革命的精神。我們要以革命精神興建鐵路……。時間過去七十年了,中山先生的講話和當時的情景至今仍然歷歷在目,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六年以後,那是1918年暑假,當時我正在北京大學讀書,為成立全國學生統一的愛國組織——學生救國會,我和另一位同學作為北京學生救國會的代表,南下活動。行前,蔡元培先生給我們寫了介紹信,介紹我們到上海去看望吳稚暉(曾任北大學監,未到職)。8月間,經吳稚暉介紹,我們去莫利愛路會見了孫中山先生。當時,中山先生因護法運動失敗,被迫辭去軍政府大元帥的職務,離開廣州再到上海。中山先生在客廳裏接見了我們。首先,我們對於北京學生開展愛國運動的情況,以及組織救國會和為什麼要成立國民雜誌社的理由都一一作了介紹。中山先生對北京學生的愛國活動深表同情,對出版《國民》雜誌加強宣傳完全贊同,並講了一些鼓勵的話。記得在座的還有廖仲愷、朱執信、戴天仇(後改名戴季陶)等。客廳的一隅,坐著宋慶齡同志在打字。這是我第二次會見孫中山先生。

  “五四”以後,北京學聯會派我和黃日葵同志作為代表,又南下串連,擴大鬥爭,爭取勝利。我們到天津、濟南、武漢、南京等處聯絡,最後到達上海。

  這時上海已成為全國的政治中心,我們在上海積極籌備成立全國學聯。鋻於中山先生支援學生愛國運動,例如我們于“五四”被捕的消息傳開後,首先通電呼籲“學生無罪”的就是中山先生;他並寫信給天津學生聯合會,讚揚青年學生的正義行動;還通電廣東政府要求立即釋放被捕的工、學界代表,積極營救被捕學生等等,所以事先經廖仲愷先生聯繫,我和其他幾位學聯代表去會見中山先生,請他在全國學聯成立大會上講演。中山先生在他的寓所裏接見了我們,對我們撫慰有加,表示同情和支援學生界的鬥爭。我們把請他講演的事説了,他當即答應下來。

  全國學聯成立之次日,中山先生應約到環球中國學生會講演。在講演中,他指出現在的中國正處在最危險的地位。北洋軍閥毀棄約法與國令,與日本政府簽訂了賣國的21條款及其他密約,在此情況下,救國的辦法只有兩個:一是維持本人在南京臨時政府3個月的時間裏,為民國所經營的諸制度;如不可能,只有重新革命,以盡去這些篡竊的人,蕩滌一切舊官僚腐敗的系統,而此條約也就當然否認了。記得他在講演時,特別對黨員溫世霖、謝持等人的官僚作風、腐敗習氣和渙散狀態,提出了嚴厲的批評。而對於五四運動則倍加讚揚,他説:試觀這次學生運動,在很短的期間,收此絕倫的效果,由此可知結合起來的力量就會強大。中山先生的講演,對學生運動是個很大的鼓舞。

  全國學聯成立以後,亦即1919年8月的一天,我和參加全國學聯工作的幾位同學,經與廖仲愷先生約好再一次去會見中山先生。不想途中一陣暴雨,及至到了中山先生寓所時,我們的衣服已被淋得盡透。我們向看門人説明來意,看門人説:“今天總統不會客”。我説:“我們要見的是革命的孫中山先生,不是見總統,而且是事先約好的,為什麼不見?”廖仲愷先生聽到了我們的聲音,急忙走出來對看門人説:“他們幾位是事先約好的,這是我的疏忽,沒有早通知你。”接著就把我們讓到客廳裏坐下,並去通知中山先生。

  中山先生出來見面之後,廖仲愷先生見我們因被阻門外面有不愉之色,連忙説:“你們幾位不是有問題要談嗎?我們現在就開始談吧!”中山先生接著説:“我願意聽聽你們的意見”。於是我們分別講了個人的見解。有的陳述學生運動和一般民眾運動的情況,有的指出南北政局都是一團糟,問中山先生有何方針和計劃,等等。

  中山先生的回答是:你們學生反抗北京政府的行動是很好的,你們的革命精神也是可佩服的。現在,我想給你們500支槍,去打北京的那些敗類,如何?

  我們就中山先生所談問題展開了熱烈的討論。談了很長時間之後,我們當中有人説:“現在時間不早了,我們應該告辭了吧!”一直坐在旁邊的廖仲愷先生接上去説:“多坐一會,正談到緊要的關頭!”於是中山先生從容而緩慢地回答了我們提出的問題。

  中山先生談話的大意是:一、他要學生們托起槍來,不過是希望學生們的革命精神再提高一步。他並不輕視學生開會、示威等動員民眾起來反抗北京政府的行動,並且相信那些行動都有重要的作用。二、他個人很注意宣傳,素來主張宣傳與軍事並重,不過事實上宣傳的工作做得不夠,所以不能使一般青年和民眾了解他的意見和主張。

  當我們告辭時,中山先生高興地説:“我很喜歡這次痛快的談話”。歸途中,大家邊走邊談,覺得這位具有倔強性格的革命家頗能傾聽我們的意見。同時也感到,經過護法運動的失敗,中山先生已經意識到革命武裝的重要,所以他提出要給我們500支槍,是絕非偶然的。

  五四運動對中山先生確實起了推動作用,他在給海外國民黨人的一封信裏説:“五四運動以後,社會就受到絕大的影響。反動政府雖然頑固惡劣,也不敢正面硬碰。”表明中山先生對人民群眾的力量有所感受。

  他對於我們創辦的《國民》雜誌和北大的《新潮》、《每週評論》甚為讚賞,所以指派廖仲愷、朱執信先生等,在上海創辦了《建設》雜誌和《民國日報》附刊《星期評論》兩種刊物,作為宣傳民主革命理論的陣地,以“激揭新文化之波瀾,灌溉新思想之萌蘗,樹立新事業之基礎,描繪新計劃之雛形”。中山先生在五四運動以後,對一些問題的認識,較前更有提高。他在同年10月的幾次講演中,批判和拋棄了曾經有過的“教育救國”、“實業救國”、“地方自治”等想法,明確提出今後“改造中國的第一步只有革命”;革命就是“掘地底陳土”,徹底地打倒封建官僚、武人和政客的政治。中山先生繼續前進了。

  這次會見之後,我于1920年初即赴法勤工儉學,1926年底始行回國。這時中山先生已經離開了我們,但我一回國就在廣州中山大學和他創辦的黃埔軍校任教,至今猶感榮幸。

  時間過去半個多世紀了,但中山先生“適乎世界之潮流,合乎人群之需要”的遺言仍然鼓舞著我們。中山先生晚年,接受了共産國際和中國共産黨的幫助,毅然決定改組國民黨,提出了革命的三大政策,實現了國共第一次合作。當前,為了實現和平統一,中國共産黨希望臺灣當局真正實行孫中山先生的革命三民主義,遵從孫中山先生的“和平奮鬥救中國”的遺教,以民族大義為重,走愛國統一道路,早日實現第三次國共合作,共同為完成統一祖國大業而奮鬥。(原載于1981.10.06《人民日報》)


(來源:人民網)

編輯:齊曉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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