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終南山
常聽人說起終南山,說某某曾在那里苦行過,話里流露出高山仰止般的敬重。是因為律宗祖庭凈業寺在終南山上?我不敢肯定,不過,終南山在我心里已成了“苦行林”的代名詞。車進山沒多久就停了下來,賣票的姑娘在喊:到凈業寺的下車。車上沒人動,只有我下了車。我在路邊恍惚了好一會,疑是那姑娘報錯了站名?只見四周蒼山呆立,不見寺宇,也不見亭臺樓閣。沒有一點旅遊跡象。難怪乘客都不下車的,他們熟悉這里的山水,也知道賣票的姑娘經常報錯地方。 太陽鑽進雲層里,眼前的山巒陡然失去了顏色,像是換了一個世界,我不熟悉這樣的世界,我獨個兒在路邊彷徨。 我發覺路邊有條石階道,曲曲的,通向雲端。我心頭一喜,我找到了我要走的路。我一步一步往上登,回頭看,石階道上沒有留下我的腳印,這無妨,我不在乎我身後留下什麼,我只執著自己走過。
石階路兩邊雜木叢生,林中偶有嘰嘰鳥鳴,使清寂的道路顯得更加漫長幽深。我不敢將腳步放得太重,我疑惑著腳下的路是真實,還是虛擬?約莫走了一個鐘頭,見石階道的一邊有座古塔,隱約在樹林里。走近古塔,往塔跟前一站,塔身比我高了一頭,塔的正方刻有字,只是被風雨侵蝕了,漫滅得無法辨認,我不懂建築,沒法根據塔的造型去判定塔的年代。再往前走,轉過一道山彎,迎面撞來一寺宇,傍山臨崖,寺前有顆古樹,老得只剩下軀幹。樹下有個和尚在打坐,我不敢弄出聲來,輕輕地從他身邊走過。來到寺前,寺牆上赫然躍出幾個大字——律宗祖庭凈業古寺。我到達了目的地,但我依舊分不清眼前的景物是幻影還是真實。
寺里沒有遊人,也不見僧人,顯出幾份詭秘與神異。殿堂門是開著的,我進去叩了頭,我的心不知為何突然怦怦跳個不停,像快板的木魚,我默念著“阿彌陀佛”想讓自己靜下來,可我把持不了自己。我沒敢抬頭,我說不出殿堂里供奉的是凈宗開山祖師道宣律師,還是佛教創始人釋迦牟尼。梆梆梆……一陣清脆的板聲衝出寺門,在群峰之中回蕩,像是在呼喚遠方的夢人。這時,太陽從雲層里探出頭來,殿門口有晃動的人影,是寺里的僧人,不知是從哪兒出來的,他們急匆匆地往齋堂里趕。我這時才覺得肚子在咕咕地叫,可我沒敢跟著他們走進齋堂,雖說一個羅漢一份齋,可我還是拿不準里面究竟有沒有我的飯菜。我從齋堂門前走過,走得極慢極慢,我盼著有人出來叫住我,問我為何不進去吃飯。可他們只顧埋頭吃飯,誰都沒有注意我,他們的世界里似乎只有他們自己。
我往寺後的山林走去,蠻失落的樣子。 無意中我走到道宣律師“應供處”。 應供處在寺院後面的山崖上,崖谷深不見底,我是將身子貼在壁石上,一點一點地移過去的。應供處是張天然的石椅,端坐椅上,正念思維,滿目蒼翠,心曠神怡。 道宣律師當年在此苦修頭陀行,終日宴坐崖前。他的苦行感動了天人,天人每日午時送來飯菜,以滋養他的色身。山下的人得知有個和尚在山中苦行感動了天人,于是,紛紛上山看個究竟,人們遠遠地望見一人影印在磐石上,八風吹來,人影如如不動,跟磐石一般堅實。大家身不由己地跪在地上潮著影像頂禮膜拜。苦行僧苦行的事兒越傳越遠,上山朝拜的人越來越多,後來,有人提議在山中建一寺院,讓苦行僧有個安身之處。這一提議即刻得到了眾人的響應,沒花多長時間,寺宇建成,取名凈業寺。 這個故事遙遠得有點不好思議,而道宣律師根據曇無德部(律分五部,曇無德部為五部之一)所開創的南山四分律宗,與相部宗(法勵創)、東塔宗(懷素創)並稱律宗三家卻是真實不虛的,當時,三家並行,律法在東土空前地繁榮,而流傳于後世的只有南山四分律。
二.華嚴寺
中國佛教八大宗派除禪宗外,其余七宗的發祥地皆在西安。華嚴宗是佛門大宗,我一路打聽其祖庭華嚴寺在哪兒,可連常住在西安的僧人都搖頭,我買了本《西安名勝導遊》,翻閱了好幾遍,華嚴寺還是沒個影兒。看來,我根性愚鈍,無緣于圓頓大法。正在我心灰意冷時,卻意外遇到一位老僧,他告訴我華嚴寺在城南三十公里的少陵原南畔,只是寺院已沒,僅存兩座塔。
按老僧指點的路線,我找到了華嚴寺雙塔。 少陵原南畔半腰處有塊平地,呈三角狀,一角的外幫有堵石牆,雙塔就矗立在石牆邊。另一角有幾間簡陋的房舍,像是臨時的工棚,牆體用黃土夯成,牆上有雨水衝刷的道道溝痕,房頂一半瓦一半草,黑白分明。走進房舍,見一人正埋頭用毛筆在抄寫著什麼,見我進去,他吃了一驚,這里大概不是常有人光顧的,不然用,那人為何這般神情?我想給華嚴祖師叩個頭,可我找不到祖師的身影,屋里空蕩蕩的,連個挂像都沒有。我正遲疑,見那人放下手里的筆,慌慌到我跟前,倒頭便拜,說給法師接駕,“接駕”兩字的尾音拖得老長,跟唱戲似的。我趕忙還禮,禮畢,這時才看清他的模樣,他歲數不大不小,跟我一般年紀,雖剃了個光頭,可衣著一半僧一半俗,鞋子是納底的,沾滿了泥塵,樸實得像個農民,也像個苦行僧。他說他剛來這里住,這房子也不知是誰留下來的。我問他這里有香火嗎?他說沒有,附近的村民都不信佛,卻偶有學者來搞研究。他問我是不是學者,我反問他我像學者嗎?他笑了,他說不像,學者都喜歡戴著厚厚的眼鏡,眼鏡下面挂著張苦瓜臉。
我們有說有笑,跟老熟人似的。我說去看雙塔,他說他陪我。我們一道向雙塔走去,他邊走邊說:聽老和尚講,這里本來有許多樹木的,原下也沒村莊,更沒公路。他朝原下的村莊看了看,接著說,這些房子都是後來蓋起來的,人多了,原上的樹木都被村民砍光了,寺院在一次大雨中隨著塌方滑了下去,一個祖庭就這樣被毀了。他聲音突然哽咽悲愴,他哭著臉問我這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 我回答不了,我不敢看他,我把目光移向雙塔。 東邊一塔四面七級,是華嚴初祖杜順禪師塔,唐貞觀年間建;西邊六面者為四祖清涼國師塔,建于元代,乾隆年間,原崩塔斷,後在殘塔上續建成五級。順著雙塔向原下看,見村莊中間有所小學,孩子們在操場上快活地跑著,他們一抬頭就能看見原上又舊又破的雙塔,他們會不會去問他們的老師,那原上的兩個塔是從哪兒來的。
三.香積寺
去香積寺時,頗費周折,我在村落之間來回走,從中午走到下午發覺自己還在原處(那里的村子都是一般模樣),萬般無奈,只好叫了一輛小三輪。小三輪像條遊魚,在村間地頭突突飛奔,不知穿過多少田舍,也不知最終到達的那個村子叫什麼名字,而香積寺就在那個村子里。 我找到了香積寺,卻找不到進寺的門。 寺門在一蔽靜處,門不寬,也不見門上有香積寺的字樣。門是關著的,我敲了好半天,才聽到里面有咳嗽的聲音。門開了,開門的是位瘦弱的老僧,臉木木的,沒有驚異,也沒問我:你是誰。他不住地咳嗽,低著頭,弓了腰背。我向老人合了掌,老人沒理睬,他一邊咳嗽一邊關上了那扇與世相通的門。
我在寺里轉了一圈,見到的都是年老體衰的僧人,他們或躺或坐,閉目念佛,有的在殿前走動,卻舉步維艱,步態蹣跚。寺里的建築跟老人一樣,沉沉的,沒有生氣。檐角下斜挂的太陽,也是昏昏的,與古寺及古寺里的人僧相映成“淒”。 天色已晚,我怕誤了回西安的車,我轉身欲離寺,走到一殿堂前,一老僧攔住我,叫我進去吃飯,我不想吃,卻不由自主地跟了進去。老僧叫我自個兒盛飯,我拿了碗,卻找不著飯,問老僧,老僧用筷子在我跟前的瓦盆沿上敲了敲,發出悶悶的聲音。瓦盆陳舊得像件文物,里面的食物呈糊狀,灰灰的,還伴著股酸味。我用勺子尖挑了點,勉強咽下,卻直想吐。我懷疑那食物是前朝遺留下來的——一份讓後人難以下咽,又不得不咽下去的苦澀。
四.青龍寺
青龍寺建于隋文帝開皇二年(582年)。 隋文帝舉行完隆重的開國慶典,他緊接著想做的事就是修建城池、清整街衢,整個皇城在兵火交加中百廢待興。頹記的城池哪里留不住春日的溫夢,城內城外的廝殺雖塵封史冊,可文帝心里總有種無可名狀的恐惶,那十萬大軍肉搏于城下的慘景,不能不讓他驚悸。于是,他下令在城南樂遊原上建一寺宇,超度死于兵難中的亡靈。寺成,取名靈感寺。看來,文帝的願望還是相當善良的,他祈求佛菩薩的慈悲與靈感,化卻兵劫中的冤怨,當然,自幼在寺院里生活了十三年之久的他,是有這份悲心的。
唐睿宗時,不知為什麼,也不知是誰將靈感寺改為青龍寺。 8O4年,在一個灑滿月色的夜里,鹹陽古道上閃現出一個行色匆匆的身影,借著溶溶的月光,不難看出是位僧人。他衣衫破褸,滿面風塵,但穩健的腳步透露著力量和信心。他叫空海,是從東瀛島國來的。 萬國衣冠拜冕旒,這是天朝王國的從容與大度。 746年,空海隨東瀛國第十七次遣唐使入唐求學,因在海中遭遇風暴,同行者皆在風暴中遇難,他憑著頑強的意志,在海上飄泊了三十四天終于在福建登岸,後輾轉到長安。
在長安期間,他遍遊古寺,尋訪名僧,貪婪地汲取天朝文明。 他當然要去朝拜青龍寺。 走進了青龍寺,走進了胎藏金剛界的大曼荼羅,只見檐角高啄,下映芙蓉之地,竹林果園,中秀菩提之樹;此教所尊奉的大日如來及護法諸神在曼荼羅中各就其位,排列有序。他被眼前的莊嚴震懾住:這不正是自己苦苦追尋的世界嗎? 近來,日本真言宗多次到西安尋訪開山祖師空海和尚的足跡,可青龍寺在北宋年間坍滅了。1979年,空海故鄉香川縣知事前川忠夫先生來西安訪問,並提出要恢復青龍寺,就這樣,湮滅千年古寺,終于重現人間。 我站在樂遊原上,眼底的景物讓人迷離——市井喧嘩,塵土飛揚,而李白筆下的“樂遊原上清秋節,鹹陽古道音塵絕”,只能留給後人去感懷,去追憶了。
我往寺內走去,剛跨過門檻,一位穿工作制服的人攔住我,問我買門票沒有。我說我是僧人,他說生人熟人都得憑票入寺。我只好退出,當然不會去買門票。沿著寺外的黃土路往前走,黃土路蜿蜒向前,不知伸向哪里,它能避開這喧囂紛繁的世界?
(來源:《甘露》藏學)
編輯:蒲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