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盧國維先生去世五個月了,他的身影還常常在我眼前晃動。父親如果再堅持一個半月,就能過上“米壽”的生日。他原本和母親商量好,一定要相依相伴活到一百歲。儘管在京城求醫問藥異常艱難,但我打定主意,一定讓他們了卻這個願望,哪怕患上癱瘓或老年癡呆,我也要侍候到底。可惜天不從人願,父親既沒有癱瘓,也沒有癡呆,而是突發腦血管破裂經搶救無效撒手人寰。父親一生忍辱耐苦,就連與命運作最後的抗爭,也沒有一聲呼喊、一絲呻吟。有朋友安慰我説:“你父親是愛你,不願給你帶來太多的麻煩。”可是父親哪知道,他的突然離去,反而使我的心像灌進了鉛般的沉重。
父親一生追求光明,恪盡職守,但因戰亂和人禍,諸多理想和抱負難有實現的機會。可是他卻有個業績昭著,令世人敬仰的父親,即我的祖父盧作孚先生。祖父才59歲就離開人世,卻登上了生命的巔峰,被梁漱溟先生譽為“胸懷高曠,公而忘私,為而不有,庶幾可比之於古之聖賢”。2003年重慶推選“十大歷史文化名人”的評語也説,盧作孚留下的“民生公司、北碚實驗區、《盧作孚文集》,其中任一項都足以改變歷史”。祖父以自己的豐富思想實踐和高尚精神情操,示範了一條“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成功之路。但他的兒子、我的父親在這條路上走得卻很不輕鬆。父親的名字是祖父給取的,寄託著他對長子的厚望。還在父親十一二歲時,祖父的一位好友就語重心長地叮囑他:“盧作孚的長子不好當啊!”父親從此把這個告誡當成座右銘,並以世人所難為的克制和耐力感受著這句話如山的分量。
因家貧只有正規小學畢業文憑的祖父非常關心子女的教育。1933年5月,還在讀小學的父親給祖父寫信報告他的好成績,祖父見了很高興,還將這封信發表在《嘉陵江日報》上。1936年初中畢業後,父親想去著名的上海中學唸書,祖父立刻表示贊同,還特地寫信囑咐民生公司的有關人士:“盧國維十一日乘民貴,或十二日乘民權,由渝赴申投考學校,應買之船票,請囑世銓照買之後,通知會計處撥弟賬為感。”可惜父親剛讀了一年,就因日軍的炮火而中斷學業返回故里。高中畢業後,父親考上了從南京遷往重慶的中央大學機械系。他的校友、華東師範大學教授錢谷融先生告訴我:“你祖父當年很有名,我們聽説他的大公子也在中大唸書,都爭著去看,可你父親卻特別謙虛樸實,令我很有些意外。”
特別謙虛樸實的父親,在國家和民族危難之際卻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自願報名參加中美抗日遠征軍,先後擔任美援武器裝備和前線戰況翻譯。父親在耄耋之年,親筆寫了一篇題為《駐印抗日遠征軍譯員生活憶趣》的回憶錄,其中寫道:“我當時是重慶中央大學機械工程系畢業班學生。中大教育長朱經農在學校傳達了徵調文件後,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靜,知道這是一項艱險的工作,卻又是報效國家、鍛鍊自己的好機會,故主動爭取前往。我的父母親從一開始也完全支援我去應徵。”而當時許多富家子弟卻裝病的裝病,出國的出國,躲過了這次徵調。回憶錄在《北京觀察》刊發時,編者加了一段按語:“文中不但回憶了抗日遠征軍的浴血奮戰,更以被俘的日軍戰區司令寺內壽一的日記,活生生地證明了中國軍隊在敵人心目中的頑強戰鬥力,因而從一個側面顯示了自身的重要史料價值。”1944年隨部隊戰鬥在緬印邊界的父親,有一次去加爾各答出差,在那裏巧遇轉道去美國出席國際通商會議的祖父。父子久別重逢,彼此都很興奮。那時祖父已在構思戰後國家現代化建設的宏偉藍圖。
抗戰結束,父親大學畢業考進了民生公司做技術員。在祖父創辦的企業裏工作,“盧作孚的長子”就更“不好當”了。父親唯有更加勤勉、更加謙虛、更加自律。在公司1947年的人事檔案裏,給他的評語是“該員原任外勤工作,刻苦耐勞,好學不倦,言行謹慎,實為一有為青年”。就在那年,父親和其他十多位工程技術人員一道,被公司派往加拿大監造祖父在那裏訂購的九艘輪船。新船造好後,除兩艘先行開回長江外,其餘七艘都開往香港暫避內戰烽火。父親1949年4月隨“玉門”輪到達香港,母親和我也先後去了香港。父親在香港民生公司擔任技術管理工作,參與組建了維修工程隊。凡屬船舶的一般問題都由工程隊自己解決。有一次,父親在公司開往澳門的船上檢修機艙排風系統故障,因艙內溫度太高、氧氣不足而暈倒。當時祖父、母親和我也在那艘船上。眼看船員們七手八腳把穿著工作服的父親抬到床上,給他做人工呼吸,祖父心急如焚。但是事後他卻沒有給兒子“開後門”,父親繼續率領工程隊在生産一線工作。後來,這七艘新船連同其餘十一艘民生公司在海外航行的船隻,在祖父指揮下全都開回了祖國大陸。
祖父一生創造的財富不計其數,但他都獻給了人民,獻給了社會,沒有留給自己和家人。母親常提起一件她親身經歷的事。那是抗戰勝利後,我們和祖父、祖母一大家人住在重慶紅岩村的一所簡易房子裏。有一次家裏燉了一隻雞,祖父下班回來聞到雞湯的香味,驚喜地問道:“今天晚上有雞吃呀?”母親每每説及此事,眼裏都噙著淚水。我們一家到香港後也過著清貧的生活。初時我們住在九龍獅子山下一間簡易平房裏,周圍比較荒涼。有一次祖父到香港,看到這個境況很難過,便吩咐父親另找地方安家。我們後來住進了民生公司的宿舍。這是棟四五層高的樓房。我們住三樓一個帶廚衛的一居室。全家的睡臥、起居、會客、吃飯都在一間房裏。每頓飯大多只有一個素菜,一塊廉價海魚。五樓住著一位公司的部門經理,家裏條件不錯,吃得也好。我和他們家的孩子很要好,有時就在他們家開飯的時候,藉故留下蹭飯吃。
大概是看到我實在太過少不更事,父親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就教導我要練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本事。當時我猜不透他的用意。直到經歷了諸多滄桑變故後,才體味到深藏在這句話後面的父愛。對於父親而言,1952年2月8日,便是“泰山”在他眼前崩塌的日子。我們一家在香港得知了祖父不幸逝世的消息。那是一個昏暗的夜晚,父親獨自悶坐在藤椅上,眼圈紅紅的,家裏頓失往日的溫馨和歡笑。我那時未滿六歲。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香港的報紙已鋪天蓋地報道了這個噩耗,其中不乏煽動性的宣傳。許多朋友都勸父親去美國或留在香港暫避。有位祖父的朋友還主動安排父親到他的企業工作。但父親婉謝了大家的好意,和母親一道當月下旬就帶著我和弟弟踏上了歸途。
回到內地後,父親放棄了在機關或研究院工作的機會,帶著全家到位於重慶郊區的民生機器廠落戶,一待就是28年。這家工廠是我祖父在20年代末創辦的,抗戰時期承擔了極其繁重的修造船任務,為保障長江和川江的運輸大動脈暢通,立下了不朽功勳。父親進廠時,工廠已公私合營並進而國營。在“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時代,父親的上進之路無異於“走鋼絲”。“反右”運動中,工廠的黨委書記專程、也是唯一一次來到我們家,動員父親給黨提意見。父親不知來由便照實説:“有什麼意見,我平時都提了,現在沒有了。”父親的誠實使他躲過這一劫,卻沒有躲過“文革”浩劫。“文革”中,他被軍宣隊作為揭開工廠“階級鬥爭蓋子”的“典型”揪了出來,受盡折磨和淩辱。“文革”後期,我曾問父親有沒有為當年回來的決定後悔過。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從來沒有!”並説他回來一是遵從祖父生前的囑咐:“回來參加新中國建設”,“到工廠向工人學習”;二是因為祖母尚在,他是長子,必須盡孝。給我講這番話時的父親,還戴著“國民黨殘渣餘孽”的帽子。那時祖母和我二姑一家正被下放到東北農村勞動改造。母子倆遠隔天涯,唯有將揪心的思念寄託于茫茫星空。值得慶倖的是,他們都熬到了“改革開放”。80年代初,父親把祖母接來我家住了一段時間,四代人其樂融融地享受了天倫之樂。
父親的忠孝之心也關照到家族的其他長輩。祖父排行老二,他對疼愛他的大哥敬重有加。大哥沒有孩子,我祖父便商請祖母同意,將我父親名義上過繼給他們。從此父親五兄妹都稱呼他們為“爹”、“媽”,而稱祖父祖母為“爸爸”和“嬸”。我們則稱祖父的大哥嫂為“大爺爺”、“大婆婆”。大爺爺過世較早,我們全家都視大婆婆為親人,幾十年如一日。“文革”中,大婆婆被趕出家門,沒有了生活來源。我父親不顧自己蹲“牛棚”、扣工資、三個子女都在農村的困難,每月堅持給她寄生活費從不間斷。“文革”後期的一個夏天,大婆婆患癌症住進了城裏的醫院。在別人唯恐與她沾邊的時候,父親吩咐我們每天堅持跋山涉水頭頂烈日給她送湯送飯。老人家靠了這些資助和親情,得以活到“四人幫”垮臺。同時得到父親資助的還有他的三叔、三嬸等。父親年逾九十的四嬸在得知他去世的消息時,如聞“一聲驚雷”,泣讚他“至尊至孝”。憶起每逢新年伊始,父親總要用書面或電話向她和她的兒女祝賀,並關心她的住房和生活情況,不由悲嘆“老邁之軀其何以堪?”父親不僅是祖父的長子,也是盧氏家族這一代的老大。弟妹們都稱他為“大哥”。在他們心目中,大哥的“心靈如同外表一樣都是那麼絢美”,是一個“博學、仁慈、重事業、重親情、顧大家的好兄長”,“忠實地追循父親愛國建業、努力奮鬥的宏志,為‘民生’的發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對於我們三姐弟來説,父親是一位嚴格的慈父。也許是因為他把無法實現的理想都寄託在我們身上的緣故,對我們的管教大有煉鐵必成鋼之勢。打從我們小時候起,父親身上總是揣著一個記事本,上面寫著:“某月某日某點到某點,和某個孩子談話。談話內容如下:1,2,3……”平時他從不過問我們的學習和課外活動,可是到了“談話”時間,我們都必須正襟危坐,洗耳恭聽。談話內容雖因我們的近期表現各異,但更多的還是修身養性、學好科學文化知識之類的大道理。我們三姐弟在他的鞭策提調下,在學業和表現上都不敢怠慢,總是用優良成績和各種獎項回報他的期望。可是父親好像從不滿足,他永遠會在我們前頭樹立新的標桿,讓我們沒有停下來消閒的機會。“文革”前,我因“出身不好”上不了大學下了農村。父親希望我當科學家的夢想破滅,卻坦然和母親一道送我上路,並堅持不懈地給我和農場的知青寄書、寄報、寄收音機,要我們在窮鄉僻壤不忘關心國家大事。後來兩個弟弟也到我那裏落了戶。父親雖然不能和我們談話了,但教導我們識大體、走正道、相信光明前途的書信卻從未中斷。從那些清秀工整、沒有一個塗改痕跡的文字,我們絲毫看不出父親正經受著心靈和肉體的煎熬。在最困難的時候,他和母親相互慰勉:“為了三個可愛的孩子,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自殺。”
“文革”結束時,四川省委統戰部的一位幹部曾對我父親説:“您的檔案是我見過的知識分子檔案中,最清白乾淨的。”父親在給我復述這句話時,眼裏閃過孩童般的純真。其實,在我心目中,一輩子“刻苦耐勞,好學不倦,言行謹慎”,而且素有潔癖的父親,焉能不清白不乾淨?!“文革”中,軍宣隊規定,廠裏的“牛鬼蛇神”每天上班必須帶上“白袖章”,上面用黑筆寫上各自的“罪名”。不少“牛鬼蛇神”都有意無意地讓白袖章卷成一個圓筒,巧妙地將“罪名”遮蔽起來。但我的父親卻例外。每天早上出門之前,他都將白袖章抹得一展平,“國民黨殘渣餘孽”幾個字清晰可見。我曾不解地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説:“我心中無鬼,怕什麼?”“心中無鬼”的父親,照樣挨鬥、挨打、進“牛棚”、挑抬重物、挂黑牌罰站、被人按著跪在地上拖行……這一切我們都是後來聽廠裏人講的,父親自始至終都守口如瓶。在命懸一線的日子裏,父親還自學了德語和法語。當時,他所在的船廠從歐洲進口了一批機器設備,説明書全是外文。父親便自覺自願地把資料全部翻譯出來,又指導工人安裝調試,將一堆“廢銅爛鐵”起死回生。
“改革開放”使年近花甲的父親看到了前途和希望,也激發出他報國的癡情和餘熱。他廢寢忘食地工作,1985年便引進500萬美元為他所在的城市創建了第一家國際租賃公司。為了更好地促進內地的“三引進”、兩岸的“三通”和香港的回歸,1990年他又帶著我們全家重返香港住了12個春秋。他多次接待海外友人,動員他們到中國發展,並將他們的寶貴建議轉呈給中央有關部門。這些年來,在我們三姐弟具體協助下,通過父親的關係引進的外資,已達上億美元,創建的項目有數十個之多,但他和我們都沒有向國家要過一分錢的回報。父親用超人的毅力實踐了祖父“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的言傳身教。
父親是在十七大召開的第二天犯病的。那兩天,他守著電視機觀看實況轉播,説起國家的願景、兩岸的統一,滔滔不絕、興奮不已,導致失控的血壓引發腦血管破裂,使他帶著未盡的心願乘鶴西去。在他的靈堂正中,挂著一幅友人送的輓聯。上聯是“喪亂曾經,青春作遠征,一生清朗入江魂”;下聯是“孝慈共同,耄耋成蒼穹,韆鞦氣節映高松”。蓋棺論定,父親無愧於盧作孚的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