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養子的作文草稿上,滿篇都是李徵琴的修改備註。
養子6歲時在親生父母家門前的留影。李徵琴見表妹家困難,主動提出收養孩子。
3月18日,出獄後的“南京虐童”母親李徵琴,在自己家中向記者講述自己與養子的故事。
“南京虐童案”母親李徵琴與養子小寶的合影照片。
一年前,因為撒謊,她抽打了養子,卻不曾想自己因此丟了工作,進了監獄,還成了眾人口中的“惡母”。一年後,出獄的她,第一時間更想知道的是,養子 還愛不愛她,還想不想跟著她生活。讓李徵琴高興的是,孩子還是選擇了跟她一起生活,然而,在“南京虐童案”的標簽下,即便是孩子及其親生父母都同意,被剝奪了監護權的李徵琴,也難以逾越法律門檻,再跟養子一起生活。而另一邊,孩子的生母也為難,她覺得孩子已經習慣城市生活,再也難適應農村的艱辛。
3月13日上午7點50分,常州女子監獄大門左側的小門打開,李徵琴從中走出。服刑半年之後,這位“南京虐童案”的當事人釋放出獄。
去年3月31日,李徵琴在家用撓癢拍、跳繩毆打養子施小寶(化名),致使其背部、腿部等部位留下一道道血印。同年9月30日,李徵琴被以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6個月。
剛走出監獄,張傳霞一下子跪在李徵琴跟前,大聲痛哭,説:“表姐,我對不起你!”張傳霞,李徵琴的表妹,施小寶的生母。10歲的施小寶也上來,緊緊抱住李徵琴,三人哭成一團。
過去一年,施小寶重新回到母親張傳霞身邊,但成績一落千丈,和母親關係也是若即若離,反倒是對李徵琴,施小寶表現出更多的依戀。
4年前的欺騙
4年前,李徵琴見表妹家生活困難,主動收養表妹最小的孩子,並一直告訴孩子是自己親生的。
走出監獄之後,李徵琴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養子對她的看法有沒有改變。“南京虐童案”發生後,她知道網上不少人叫她“惡母”。
李徵琴今年51歲,事發之前,是一家媒體駐江蘇記者站主持工作的副站長。丈夫是一名從業20多年的律師,兩人組成了南京城裏的一個典型的中産之家。按理講,李徵琴不是一個不會教育孩子的母親,在收養施小寶之前,她女兒已在南京一所知名的大學就讀。
“我現在是一個罪犯了,不再是寶寶心目中驕傲的‘記者媽媽’了,這麼長時間沒見,寶寶還要我嗎?”儘管孩子已經10歲,李徵琴還是習慣稱養子為“寶寶”。
回到家之前,李徵琴先訂了一個賓館洗澡,按照家人吩咐,她要把在監獄裏的晦氣洗掉。洗完澡之後,李徵琴決定和養子正式地談一次。
她從未告訴施小寶收養的真相,即使事發後,李徵琴在庭審之前曾被取保候審,施小寶多次問及,李徵琴仍是對孩子説:“你是我親生的!”施小寶不相信:“那為什麼警察叔叔説,你不是我的親媽?”“他們都是騙你的”,李徵琴説。
事實上,關於身世的問題,施小寶已被騙了4年。
4年前,李徵琴到安徽來安農村,見表妹張傳霞家裏生活困難,養3個孩子捉襟見肘,主動提出收養一個。
“我們家條件差,我沒有知識,不能輔導他們。表姐家條件好,兩人的文化水準高,小寶在他們家會成材。”張傳霞説話時,眼裏含著淚。
張傳霞當時告訴孩子,説他是李徵琴親生的,當時之所以要送到安徽,是因為要忙工作,現在家庭條件好了,所以來接他回家。“孩子很開心,跳上車就跟著去了南京。”
施小寶到李家後,先是被送進當地最好的幼兒園,隨後又進當地最好的小學學習。
張傳霞開始還擔心小孩不適應,結果非常適應。即使虐童案事發之後,去年暑假,施小寶回到安徽老家,孩子生父問小孩,接下來怎麼辦?小孩説要回南京;生父又問,假如李徵琴不要你怎麼辦?小孩説,那我就死在南京。
仍選擇了“惡母”
“説實話,我挺高興的,雖然發生了這麼多事情,過去了這麼長時間,孩子對我的感情還是沒變。”
在賓館洗完澡後,李徵琴決定告訴孩子真相,“我覺得他畢竟也這麼大了,應該有自己的選擇。”
當時,在賓館裏,李徵琴坐在椅子上,施小寶站在旁邊,孩子的親媽張傳霞坐在對面,李家很多親戚都在。李家一大家人也在。
李徵琴説了她的想法,大意是她現在是個進過監獄的人了,也不知道適不適合再做施小寶的媽媽,“你跟親媽也生活這麼長時間了,兩個媽媽你肯定要選擇一個。”李徵琴對施小寶説。
此前,關於孩子的將來,李徵琴和表妹溝通過。張傳霞表達了她的顧慮,對於表姐因為自己的孩子被判刑、而且丟掉工作,張傳霞一直很自責。
“如果當初沒把孩子給她,她就不會被連累。”張傳霞今年50歲,這位樸實的農村婦女認為,如果現在再把孩子給李徵琴的話,“我內心的負擔會更重”。
但通過最近一年的相處,張傳霞意識到自己與孩子的疏離。施小寶每次喊她,都喊她表姨。
“其實喊什麼不重要。”張傳霞對記者説。
對於孩子的將來,張傳霞覺得,還是隨孩子本人的意願。
在賓館房間,施小寶低著頭,站在李徵琴旁邊,兩隻手不停地摳來摳去,不肯作出選擇。“我也知道他的難處,一邊是我,一邊是他親媽,肯定不好選。”李徵琴説。施小寶遲遲不肯開口,大人們讓其用手指,指到誰就表示選擇誰,但孩子仍然沒有任何表示。
李徵琴於是拉著施小寶的手,往他的親媽方向指,沒想到孩子的手使勁往回縮,“這時我心裏有數了”,李徵琴説,“説實話,我挺高興的,雖然發生了這麼多事情,過去了這麼長時間,孩子對我的感情還是沒變。”
最終,施小寶將他的選擇悄悄告訴了他最信任的姐姐,小男孩的選擇還是李徵琴。
“我看見表妹臉色有變化,她畢竟是親媽,帶到了6歲。”李徵琴説。
撒謊與失控暴虐
施小寶撒謊,説沒有英語作業,直到學期末老師問及,李徵琴才知道,孩子整整騙了她一個學期。
對於曾經抽打孩子,李徵琴承認確實不對,“當時發現孩子説謊,一下子情緒失控。”
去年3月31日,李徵琴接到孩子的“報喜電話”,他説自己的語文考了全班第一名。看到試卷後,李徵琴發現孩子撒謊。
“他的功課都是我輔導,哪些知識點掌握,哪些不掌握,我很清楚。這次考試的知識點好多都是小寶不會的。”李徵琴説,很顯然,他是抄的。
施小寶一開始不承認,直到李徵琴準備給其同桌打電話,他才認錯。
李徵琴最痛恨撒謊。施小寶時常會撒謊。他曾説沒有英語作業,直到學期末老師問及,李徵琴才知道,孩子整整騙了她一個學期。
李徵琴拿起桌上的撓癢拍,就開始打。
“我有高血壓,平時不能生氣,一生氣腦子就發暈。”李徵琴用撓癢拍抽施小寶的腿,一邊打,寶寶喊,媽媽,我下次再也不了,這樣讓李徵琴更生氣,“每次他這樣説,就又多抽了幾下。”
打完後,孩子準備做作業,打開書包,李徵琴看見書包裏面的跳繩,情緒再次失控。
“除非體育課,不準帶跳繩到學校。”李徵琴説,因為孩子頑皮,擔心他不知輕重,用跳繩勒孩子,所以一再叮囑,孩子也答應了,沒想到他又撒謊。
李徵琴拿起跳繩又打。
3天后,一組施小寶身上纍纍血印的照片傳遍網路,發帖人稱,孩子遭受到了養父母的虐待。
微博配有9張圖片,顯示一佩戴紅領巾的男童耳孔外有血痂,臉上有一大豆大小傷疤;脫去衣服後,男童雙手手臂、背部、雙腿,佈滿上百條長短不一的紅色血印;脫去襪子後,男童右腳紅腫。
這不是施小寶第一次被打。南京市公安局高新技術開發區分局出具了相關報告,證實2014年6月,民警潘超接到施小寶學校陳老師的反映,老師發現施小寶臉上有被打造成的淤青痕跡。2014年9月,陳老師再次致電潘超,反映施小寶被李徵琴毆打,造成身上受傷。
陳老師是施小寶所在學校的德育處主任。
潘超打電話詢問李徵琴是否毆打過施小寶,李徵琴表示因為孩子調皮,教育的過程中打了幾下。
公訴方還提供了施小寶所在學校多位老師以及李徵琴一位鄰居的證言,均證實他們發現施小寶以往受傷的情況。
李徵琴對上述證據證言予以否認,她説,2014年6月和9月她沒有打過小孩,也沒有接到過警察的電話。
李徵琴説,她在法庭上曾要求證人出庭、要求警方提供通話記錄等相關證據,法庭沒有採納。
不打不成材?
一位家長説,打小孩肯定是打過的,不過都是嚇唬嚇唬,像李徵琴那樣確實太過分了。
張傳霞最初看到孩子被打的照片,也很心疼,“但我知道表姐是為了孩子好。”
張傳霞説,農村都這樣,她的3個孩子每個都打過,經常手邊拿到什麼,就用什麼打。
這就是中國自古以來的“不打不成材”、“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教育理念。在大多數中國父母的觀念中,打孩子跟違法犯罪從來都是兩回事。杭州一家網路媒體 2014年的一項調查顯示,310位家長中,有84%承認打過孩子;同樣是這310位家長,又有88%的人有被自己的父母打過的記憶。
3月17日下午,施小寶所在學校的放學時間,很多家長前來接小孩。記者問及“南京虐童案”,家長們都知道此事。一位家長的評價得到了多數家長的認同,他説,“打小孩我們肯定都打過的,但每次都是嚇唬嚇唬,像她(李徵琴)那樣確實太過了。”
李徵琴絕對不認同自己是“惡母”,但承認對孩子要求嚴格。她出身在一個革命家庭,父親是位老軍人,對子女的各方面尤其是品德要求嚴格,膝下有8個子女,除了3個女兒外,5個兒子沒少被打。“現在來看,反倒是那幾個被打得最厲害的最有出息”,李徵琴説。
某種意義上,李徵琴認為“虐待兒童”這樣的説法對她是侮辱。她為自己的行為辯解道,虐待是心懷惡意、長時間、持續性、反覆性的行為,而她對於自己的養子一次毆打夠不上這些標準,即使是這次毆打,也是希望孩子能夠改正説謊的毛病。
施小寶在南京期間,李徵琴給他拍下數千張照片,記錄了他從一個又黑又瘦的農村小孩,變成一個調皮、自信的城市小男孩的全過程。照片上,施小寶笑逐顏開。李徵琴一一介紹拍攝這些照片的故事,然後對記者説:“説我虐待小孩?我寵他還來不及呢!”
李徵琴記得施小寶最初時的老實、本分,上幼兒園時沒少受小朋友欺負,但在她和丈夫細心呵護下,孩子的自信心恢復,“以致到後來調皮得有些過頭了”。
南京虐童案的二審主審法官徐聰萍對此案有自己的解讀。
她説,該案反映了社會傳統教育理念與現代法治文明的碰撞,體現了家長威權主義思想與未成年人利益最大化保護理念的衝突。
案發後,檢察院作出不批捕李徵琴的決定,理由是“小孩多次向檢察機關表達了想見媽媽的意願,其親生父母也向檢察機關提出了不批捕李徵琴的請求。且不批准逮捕李徵琴可以讓小孩早日安心正常學習、生活,對恢復其身心健康有積極作用。”
但這一決定引起軒然大波,公安部打拐辦主任陳士渠就公開表示反對。檢方不得不再次解釋:不逮捕不意味著宣告犯罪嫌疑人無罪。
最終,李徵琴因故意傷害罪,獲刑六個月。
至此,沸沸颺颺的“南京虐童案”畫上句號。它成為司法保護未成年人的典型案例。“就是要讓大家知道,你在家裏鞭打孩子構成輕傷也是違法的。”參與此案聽證的黃瓊花如此評價,此前她曾擔任“南京餓死女童案”陪審員。
何去何從
張傳霞覺得孩子已不能適應農村生活,而李徵琴又被剝奪了監護權,即便孩子和親生父母同意,也難再一起生活。
張傳霞和施小寶目前住在南京浦口一套簡陋的公寓房內。這間公寓房是事發之後,南京市浦口區一街道租的,為了保障施小寶正常的上學不被影響,民政部門還負責每月發放兩三千元的生活費。
張傳霞從老家來安趕到南京照顧孩子。但施小寶對此仿佛並不領情,他對記者説,“這裡的生活什麼都不好”。
與李徵琴裝修考究的大房子相比,施小寶母子寄居的這套公寓房實在簡陋點。客廳裏僅有的三件傢具中,其中一件桌子是施小寶同學的奶奶送的,另一件茶几是張傳霞花10元從拾垃圾人手中買的。
為了省電,張傳霞沒有用冰箱,在客廳的一角,她鋪上幾個塑膠袋,上面擺放米和菜。
記者注意到,當天張傳霞準備了兩個馬鈴薯、一個番茄以及兩個包菜,這是母子倆當天晚餐的全部。
張傳霞介紹,自從“虐童案”事發之後,施小寶的成績下滑得厲害,以前在班上有時還能排到前幾名,現在幾乎每次考試都是倒數。“我還不能問他(的成績)”,張傳霞頗為無奈地説,“每次一問,小寶都會頂回來:我不會啊,你又不會教我!”
在親生母親面前,施小寶表現得叛逆、缺乏尊重,母子倆很少深入交流。“有什麼心事,他從來不告訴我!”張傳霞遺憾地對記者説。新京報記者注意到,施小寶口中的母親指的還是李徵琴。
已經習慣優越城市生活的施小寶,對簡陋的公寓變得挑剔,“這麼長時間,他一次都沒在房子裏大便過,他嫌臟”。張傳霞説,小寶每次大便,寧願捨近求遠去小區的會所。
記者特意去這套公寓的廁所裏看了一下,馬桶確實很臟,一看很久沒有洗刷過,沖水按鈕也按不下去,只能接水沖洗。客廳裏的電視機也是壞的,施小寶曾經想把 電視機修好以打發放學後大把的空閒時間,這位10歲的小男孩找來幾節鐵絲做天線,遺憾的是幾經努力,電視機始終沒能閃出圖像。
今年4月,張傳霞的房租就到期。孩子的生活費也是問題,“上個月去民政領生活費,他們説下個月就沒有了,讓找我表姐去。”
張傳霞覺得也沒法把孩子帶回農村。她説,家裏蓋房子欠了10幾萬,而且孩子也不習慣在農村生活了。
李徵琴也很為難,一方面報社讓她去辦離職手續;另一方面她已經被剝奪監護權,即便孩子和其父母願意讓施小寶和她重新生活,也很難跨過法律門檻。
3月18日上午,新京報記者見到了施小寶。10歲的小男孩表現得敏感、寡言,但和記者玩熟之後,很快便顯現出調皮、好動的一面,他使勁揮動乒乓球拍,像打羽毛球一樣打乒乓球。
記者問,“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嗎?”
“一點也不喜歡。”
“你恨你媽媽嗎?”
“不恨。她都是為我好。”
“你將來想做什麼?”
“當宇航員。”
[責任編輯:郭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