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參天大樹如今只剩枯黑的樹榦
倒在地上的朽木是另幾棵早被攔腰鋸斷的古樹樹榦
神樹死了!它的榮衰見證了湘西南偏遠山城苗鄉地區發展的點滴印記。印記中還有我的童年記憶,也有神樹所在村莊的歷史變遷。
今年是我大學畢業後回鄉過年的第四個年頭,再次漫步在巫水河畔的田間小路,我再也看不到神樹鬱鬱蔥蔥的枝繁葉茂,曾經的參天神樹只剩下被斬枝留皮的枯朽軀幹。
神樹是一棵老樟樹,此前一直是整個縣城城區最老的古樹,至少需三四名成年男子張開雙手手臂才能將其合圍抱住,我很小的時候,就聽説過這棵老樟樹的神奇故事。
每當村裏有小孩生病或是夜裏白天受了驚嚇,大人就會領著孩子到老樟樹底下跪地插香燒紙敬神,貼八字符祈求神靈護佑,這樣孩子才能健康成長,避免受邪靈的侵擾。
還有的小孩則在小時候就被父母寄名給這棵老樟樹做“肝兒子”或“肝女兒”,目的也是為了得到老樟樹樹的護佑,期許孩子能像這棵樟樹一樣“健壯”成長。
在村裏人看來,這棵樟樹很有靈性且非常神秘,村民認為,樹裏肯定住了神靈。
即使是村裏近百歲的老人,也沒法説清老樟樹的具體樹齡。健在的老人們説,在他們很小的時候就聽老一輩的老人説,這棵樟樹在此已有數百年(據稱至少約400年至500年),歷來都受到村裏及周邊信仰者的敬奉。
久而久之,大人和小孩每次路過這棵樟樹下的古道,都會心生幾分敬意,對樟樹的精神寄託與信仰也變得越來越深,於是有人會稱之為神樹。
不幸的是,這棵長在村莊裏的神樹在近幾十年的城市發展變遷中遭遇了毀滅性破壞,最終導致它生命的終結。
神樹之死
神樹所在的村莊位處縣城巫水河南岸。
古時,這棵神樹與鄰近的另幾棵古樹都是馬幫和腳夫們出城入桂林挑鹽的歇腳處。十年前,我還見過神樹支開葉茂大如巨傘的樹冠,樹枝散開兩側至少有40多米寬,樹下常年陰涼。
站在樹底,仰視神樹上纏繞的淩亂藤蔓和成群盤旋樹頂的烏鴉,常能幻想馬幫在此歇腳時看到的江南水鄉“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美景。
樹蔭下住了幾戶人家,與農家一墻之隔就是1960年代左右修建的縣城農機廠,佔地面積有數十畝,當時主要售賣各種農機工具,為集體所有。
為了發展縣城工業,村莊裏還迎來了玻璃廠、化工廠、磚瓦廠、木材公司以及1990年代就名聲享譽全省的縣城造紙廠等企業落廠於此。
至90年代中期,受國企改制大潮影響,這些工廠陸續轉型,但因經營不力等諸多原因,這些工廠都紛紛倒閉停業。
從神樹旁機械廠搬走後,又在縣城北部小山岰建廠的高污作業冶煉廠區,沒幾年新建廠區周邊的山林也成片枯死
機械廠就是從農機廠改制而來。起初,機械廠只有兩座高爐作業,用來冶煉鐵合金等礦石,受90年代國內鋼鐵需求陡增的驅動,後轉為私營的機械廠又增加了三台高爐冶煉鐵合金等礦石,共有五台高爐日夜不停生産。
全盛時期,機械廠提煉的鐵合金甚至還遠銷出口至日本和東南亞等國家地區。這些高污染、高能耗的工廠産業,一時也成為整個縣城支柱性經濟來源。
只可惜,這些工廠企業的全盛並沒有讓村民受益,反倒使村民深受其害。讀中學時,我就看到過機械廠煙囪冒出的黑色濃煙,和廠區東南側水渠流出的有惡臭味帶色熱廢水。
廢水會流經離神樹不足5米遠的水溝,之後徑直排入不遠處的巫水河(係湖南沅江上游支流)。
當時,機械廠下游幾米遠的造紙廠,同樣長期存在直排污水的情況,每當紙廠直排廢水,河道下游幾公里長水面都會飄滿白色泡沫,且全是發黑髮臭的污水。
直到在入河口修建廢水凈化池,河水水體遭破壞程度才慢慢有所好轉,前幾年這家中型國營紙廠徹底倒閉,改建成本地茶葉加工廠和其他發展綠色生態産業的企業工廠,河水才逐漸恢復清澈。
機械廠沒有停業前,一旦刮北風,臨近的神樹和其他古樹會最先感知,除了有毒廢水對其根部的浸泡外,樹枝樹榦則長期受機械廠射出的強光、散發的高熱、和排放的廢氣侵害。
濃煙有毒氣體會繼續擴散,直至籠罩整個村莊,村民露天晾曬的紅薯粉等粗糧製品都會落滿黑色殘余物。
受刺鼻氣味的影響,村民身體紛紛感到不適,多年前,他們多次自發組織前往縣政府門口靜坐,抗議工廠發展污染環境。在一名副縣長的批示下,機械廠才被趕出了村子。
但經受過數百年風霜洗禮的神樹,最終沒能經受住近幾十年城鎮粗放式工業發展侵蝕,它一天天萎縮直至枯死。
如今,村裏原有的工廠都已倒閉,高污染和高能耗的工業時代也正在轉型退出歷史舞臺,但在偏遠的小山城,仍不乏重走大城鎮低效工業發展的“老路”。
為了逐利,機械廠作業車間被迫搬離後,又將廠區設在了縣城以北更為偏僻的小山坳,幾年時間過去,這座冶煉廠周邊曾還是鬱鬱蔥蔥的山林也已成片枯死。
更膈喉的是,今年春節回家又聽聞近兩年村裏陸續有十余人死於癌症,包括肺癌、肝癌、胃癌等,死者多數是四五十歲的中老年男女。
村莊流變
以神樹為界,可劃出村莊的居住區與耕地區,這片300多畝的耕地,呈狹長狀沿河分佈,屬於國家保護的13億畝基本農田紅線範圍,也是整個縣城最為重要的蔬菜供應基地,村民歷來靠耕種此地為生。
兒時,神樹北側的菜地常見村民忙碌的身影,即使是春節期間也會有大量村民從田間摘菜上街販賣,但如今這種場景難見,村裏的年輕人大多選擇了外出務工、求學,不再種地。
近年縣城菜價就深受此影響,過節期間不少菜價甚至被抬高遠貴過肉價的市價,人們感嘆小縣城的物價消費水準能與“大上海”角逐高低。
受城鎮化發展大潮的影響,縣城的開發也由北向南擴展到了巫水河南岸的村莊。按規劃,這片數百畝紅線範圍內的基本農田將在近兩年徵收,改建成縣城的商業中心。
因村民的反對,徵收一事被一再拖延推遲。但村莊城鎮化的步伐,並沒有停下。去年一座四車道高架拱橋架過了巫水河,橋頭就建在神樹西側的原機械廠廠址上。機械廠廠房的印記很快將被扒光,建成通車的大轉盤。
神樹下游和對岸已建成了靚麗的沿河風光帶,河中心的沙洲島則被改建成公園,原址上茂密的樹林被挖光,種上了低矮稀疏的景觀樹。農田也被現代化建築團團圍住,形成了緊縮的“吞併”之勢。
農田裏已沒有了往日的稻穀飄香,更少見到成片的蔬菜耕地,優質的農田要麼被種樹,要麼被荒蕪。
這與我國實行土地用途管制制度存在缺陷不無關係,城鎮化發展為滿足土地需求,城市除了向高空發展外,就只能向農村索取土地,現行制度極大地影響了基本農田的穩定性,於是在城鎮化進程中普遍存在土地浪費、亂佔耕地的亂象。
因賣地能快速創收,部分村幹部們都樂於走此“捷徑”。先是將神樹旁的機械廠廠址賣掉,再是將村小學數十畝土地轉賣,諸多以村委會名義進行的土地交易並沒有給村民集體帶來直接的好處。
土地財政下,少數幾個村幹部當選一年後就蓋起價值近百萬豪宅的話題,也由此被村民當成茶余飯後的談資。
其中,就有村幹部主要負責人因爭權奪利不和,而引發相互舉報貪腐的問題,最終兩人雙雙落馬入獄,這更是成為村裏盡人皆知的荒唐“話柄”。
不僅是神樹北側的田園詩意漸行漸遠,村中連片的老宅四合院也逐年消逝,村莊親近自然的模樣,正被新建的兩三層高“小洋樓”顛覆。
再回村莊,我已很難找到兒時走過的路,村莊逐年變得陌生,也許童年就只能活在回憶裏。
大約在七八年前,逐漸枯死的神樹被附近村民砍掉了一個樹枝,沒多久,砍樹的村民就突然生起了重病,老人們説他是受了古老神樹的詛咒。
幾年前,枯死的神樹樹根又被外地“富商”看中,説是要挖出製成根雕,一位村幹部爽快地以不到兩萬元的價格賣給了這位商人。
在村裏幾位老人的極力反對下,枯死的神樹根才沒被外地商人挖走,老人説要給年輕人留住念想和“根”
就在外地“富商”準備挖走神樹樹根時,村裏幾位老人站了出來極力阻撓,樹根才暫時得以保存。
老人們説,神樹是村子的“根”,只有留下樹根,才能讓年輕人在巨變的當下仍有個淳樸的念想。
春節離家前,我又來到了神樹旁,期許能回憶起更多小時候的美好景象,再看神樹,只看到神樹旁堆放著已變成朽木的其他古樹樹榦,神樹上游河岸成片的樹林也早被砍光。
而局部碳化只剩幾米高樹榦的神樹底下,仍插著一對兒時熟悉的紅色蠟燭與黃色細香,只是蠟燭和細香都不再被點燃。
記者手記:
當城鎮城鄉建設被標準化,當為了發展經濟忽視自然環境保護,當出發太久忘了初心,文化多樣性保護成為空談的距離就近在咫尺,對於多民族差異化發展也將是一場難以修復的“浩劫”。
回鄉看到的江南山城村莊變化,我為苗鄉居民生活條件的改善感到驚喜,但也為山城村莊慢慢流失的本真感到痛心。
在山城村莊,關於公平、權利的“分配”,老百姓與做官的相比通常處在劣勢。
比如選擇怎樣的生活方式,村民是繼續做農民還是賣地轉型謀發展?是留住純凈的自然環境還是與污染工廠相生相伴?
多數情況,村民只能在決策者設定議程後被動做出是與否的選擇,只有當村民實在難以接受的情況下,才會用簡單的方式表達抗議和憤怒,更多情況下他們會無奈吃下“暗虧”。
時間長了,次數多了,鄉民對幹部的信任也就慢慢淡了,消失了,只是沒有直接表達,而是選擇私下議論。
在鄉民看來,做幹部當官就是“掙錢斂財”的捷徑。做官就可以發財,“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思想在山城村莊早已根深蒂固。
發展、攀比,最後走向爭權奪利,我看到的山城村莊,有村民不平的壓抑,還有不會表露的憤怨已在根底深埋。
[責任編輯:郭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