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軍佔領新竹後,由於新竹以北地區義軍蜂起,糧道受阻,不得不暫時推遲執行“南征”的計劃,以便集中兵力鎮壓臺北新竹間的抗日義軍。
當時,臺北新竹間的抗日義軍主要有三支:
第一支義軍,以胡嘉猷為首。胡嘉猷(一八三九——一九二O年),又名阿錦,號甫臣,新竹安平鎮人。原籍廣東梅縣。父胡珠光,于道光年間從軍來臺。解甲後,業銅器修理,迂居新竹城。甲申法軍侵臺,胡珠光為清軍修炮械,以功授糧總官。胡嘉猷“幼勤學,屢試不第,援例捐監生。及父死,襲其職,賞戴五品藍翎。”注1臺灣民主國成立後,胡嘉猷起而響應,亦組織義軍備戰。及日軍佔領新竹,胡嘉猷以安平鎮為根據地,屢率義軍襲擊日軍兵部,使據守新竹日軍的後路受到極大的威脅。據日軍森田工兵少尉致東京友人書稱:“安平鎮乃賊首胡嘉裕(猷)的據點……構築巢穴,呈割據之勢。其隊伍之剽悍,與一聞炮聲即逃之清兵相比,實不可同日而語。他們在叢林中實行堅固的家屋防禦,經常襲擊我兵站線,奪我糧食,殺戮我兵。我先頭部隊有此後顧之憂,而不能向新竹以南進兵。”注2於是,日軍決定進攻安平鎮,以使新竹的後路得以暢通。
六月二十八日,日軍近衛步兵第一旅團長川村景明少將,命令第一聯隊第一大隊長三木一少佐率部進攻安平鎮。是日淩晨四時,日軍從中壢出發,向安平鎮前進。日軍在行進途中多次遭到義軍襲擊,勉強進至目的地。上午八時,日軍開始進攻。義軍“以竹叢中的家屋為據點,頑強地抗禦”。日軍因在明處,有多人中彈。此時,“軍醫指揮擔架兵及護士搜索傷員,開始包紮。不料此時受到來自家屋內的射擊,且腹背受敵,毫無辦法,只好冒險靠近主力以為掩護,才能對傷員進行治療”。三木見久攻不下,便施出縱火的慣伎,命令士兵“收集茅草,在竹林中放火,但不知何故,火總是燒不起來”。注3戰至十時半,三木下令撤退,抬著傷兵回到中壢。
七月一日,三木一又率隊前來,對安平鎮發動了第二次進攻。
經過六月二十八日之戰,三木發現義軍防戰的特點是:“以家屋為陣地,周圍有土壘、堡壘或竹林環繞,加之四面全是水田,敵軍只從墻壁上的墻眼裏向外射擊,難攻易守。”注4因此,為準備這次進攻,又增調了一個炮兵中隊和一個工兵中隊。是日淩晨,日軍從中壢出發,將步兵、炮兵、工兵分為兩隊,向安平鎮行進。上午七時半,炮兵中隊首先發炮轟擊。胡嘉猷“以舊式大炮還擊,沉著應戰,日軍仍不利”。注5九時半,三木命令步兵與工兵合圍胡嘉猷和另一位義軍首領黃娘盛所住之家屋。義軍固守不退,堅決抗擊。不久,日軍即“死六、七名,負傷多人”。戰至下午三時,義軍的“氣勢毫未減弱”,而日本“炮兵已將炮彈全部打光,攻擊卻毫不奏效”。於是,三木命工兵爆破屋墻,終於炸開了一個缺口。但是,義軍彈如雨注,拚死奮戰,並從日軍背後進行抄襲。五時,日軍丟下死者的屍體,“背負著輕傷的十一名傷員”,“用擔架抬著剩餘的八名重傷員”注6,撤回中壢。日軍的第二次進攻又遭到了失敗。
經過六月二十八日和七月一日兩次作戰,“日軍死傷四十余人,義軍傷亡僅十余人而已。”胡嘉猷因水井被炮轟毀,“汲飲維艱,乃退龍潭陂”。注7七月六日,日軍步炮聯合部隊自中壢出發,對安平鎮發動了第三次進攻。日軍進入安平鎮後,發現義軍已經撤離,便放火燒燬了全部房屋。
胡嘉猷義軍至龍潭陂後,即以此為根據地,“時而襲擊中壢,時而破壞沿途交通”,成為日軍的心腹之患。於是,北白川能久決定增派軍隊前往鎮壓。近衛步兵第二旅團長山根信成少將受命,率步兵第三聯隊第一大隊、炮兵第四中隊、騎兵一個小隊及工兵一個中隊(缺一個小隊),組成一個混成支隊,並任支隊長。混成支隊于七月十二日自臺北出發,至桃仔園宿營,十三日抵中壢。當日,山根發佈了進攻令:
一、根據當地居民報告,龍潭陂有少數土匪。原在安平鎮之賊首胡嘉猷現在銅鑼寨,集合了土匪百餘名。
二、支隊于十四日向龍潭陂前進。……
三、前衛(第三中隊)于午前自宿營地出發,向龍潭陂前進。
四、右側警戒(第四中隊)隨帶兩名通信騎兵,于午前四時五十分自宿營地出發,經安平鎮往銅鑼寨方向搜索敵情。
五、主力(第一、第二中隊)于午前五時三十分自宿營地出發。”注8
十四日上午七時,日軍前衛抵龍潭陂,擬從村東進莊,因義軍“隱藏在竹叢間的家屋裏亂射,因而不能前進”。隨後,日軍混成支隊主力趕到,將村莊包圍。而義軍仍實行“家屋防禦,頑強抵抗”。於是,山根下令用六門大炮轟擊,發炮五十余發,全莊幾夷為平地。義軍死傷甚重,難以抵禦。胡嘉猷便率余部突圍轉移,繼續堅持抗敵。注9
第二支義軍,以蘇力為首。蘇力,淡水縣海山堡三角涌人。世代務農,至蘇力始略讀詩書。時劉銘傳撫臺,開山煮腦,蘇力“勤事積功,家計以饒。喜赒濟貧困,見義勇為,鄉人稱之。”及聞清廷割讓臺灣與日本,蘇力號召鄉人起兵以抗,曰:“朝廷割地未我聞,是以抗也!”不數日,聚眾千余人。“糧餉不足,破家以應,故戰土致死。”其子根銓,年方二十歲,隨父抗敵。其姑表弟陳小埤,幼習拳擊,有膽識,曾從劉銘傳“開山撫番”,為劉所器重,此時亦參加蘇力義軍。日軍由臺北南下,蘇力義軍“襲其後,日軍苦之”。注10
當時,日本近衛步兵第二旅團長山根信成率混成支隊南犯,決定分兩路進兵,支隊主力沿鐵路線經中壢到龍潭陂;坊城少佐率第三聯隊第二大隊沿大姑陷河右岸前進,于龍潭陂與支隊主力會合。
同時,還決定坊城大隊所需糧食皆由大姑陷河運送。這批糧食,包括大米一百五十余包和梅幹三十余桶,分載于十八隻木船。並從第六中隊第一小隊中挑選最健壯者三十五人,由櫻井茂夫特務曹長率領,擔任護運任務。七月十一日黃昏,這支日軍運糧隊由臺北出發,溯流而上,于十二日下午抵三角涌。三角涌係沿河的一座街市,戶數超過兩千,“地近內山,與生番鄰,人皆蓄火器,善戰鬥”,“山箐叢深,徑路險曲”。注11蘇力對日軍運糧隊的行動早已掌握,便計劃利用此處的地形消滅敵人。
七月十三日晨,日軍運糧隊從三角涌出發,前進約四里,即遭到義軍的伏擊。義軍有五六百人,在火力上佔有優勢。櫻井茂夫見處境危急,便將護糧隊三十五人分為兩部分,自率一部抵擋左岸的進攻,命軍曹江橋勇次郎帶一部抵擋右岸的進攻。雙方激戰約三小時。櫻井中彈穿胸。此時,日軍護糧隊還剩二十四人,見櫻井已死,便商議道:“寡不敵眾,不可以常法作戰,莫如衝開一條血路。”
於是,江橋率殘兵突圍,或死於義軍刀下,或中彈斃命,最後只衝出九人。其中,江橋等五人已受重傷。江橋知勢難逃脫,便對傷者説:“與其為敵所殺,莫如自刎而死!”在江橋的命令下,四個受傷日兵頓時“黯然”,“二人取劍互刺,繼之二人自刎。江橋軍曹見狀……亦取出刺刀自盡。”注12僅存者四人,在逃回的途中又有一人失蹤。
日軍護糧隊全軍覆沒的消息傳到臺北後,北白川能久決定派騎兵隊去偵察三角涌的情況。七月十五日中午,日軍騎兵偵察隊二十二人“離開臺北,向三角涌前進。前面派出尖兵,左右派出斥候,一面探察敵狀,一面前進。”一路上,日本騎兵小心翼翼,搜索而行。當進至三角涌以南約十里時,地形變得複雜起來。“此地附近都是廣漠的稻田,右邊有大姑陷河涸溷而流,僅有一條山脈蜿蜒而上,草木蒼鬱,真是挾敵、橫擊的理想之地。從山峰到河岸之間僅僅一千公尺,其間鳥路獸徑,縱橫曲折,稍大的寬六尺余,岩石壘壘。”日軍偵察隊因迷失道路,進入一條不可通行的狹路。
日方記載説:“當我軍困頓路上,正在徘徊躊躇時,忽然槍聲四起,響徹山中,眼看假裝著農民的人們,三三五五,不知從何而來,拿起預先藏好的步槍,四面齊向我軍亂射。……已經是八方受敵,兩方都陷入重圈,無可措手了。剛才在濃霧淡煙中杳然含笑的小河,現在變成充滿殺氣,四面草木皆成敵人了。”“婦女童稚,全都勇敢地手攜長槍,向我追趕而來,似乎老幼婦女都要當兵和我對抗。”結果,日本騎兵一行二十二人,有十九人喪生,只剩下中士村松精一郎等“在萬死中得一生機的偵察隊三騎”注13,于十六日逃回臺北。蘇力義軍又取得了一次全殲敵人的勝利。
第三支義軍,以江國輝為首。江國輝(一八四四——一八九五年),字耀明,號明亮,南雅廳大嵙崁人,武秀才。原籍福建平和縣,先祖隨鄭成功從軍來臺。江國輝“好武能文,性急好公義。”日軍既佔臺北,清總兵余清勝通書降故,人心震恐,於是鄉人共議,捐金雇勇,以保地方。“初設安民局,嗣為抗日,改忠義局。募義兵一千人,以國輝為統領,呂建邦為副統領,李家允為幫帶,簡玉和為營官。”注14南雅廳烏涂窟黃源鑒亦聚眾抗日,與江國輝聲氣相通,聯絡呼應。黃源鑒(一八五一——一九O五年),字曉潭,以號行。“幼聰穎,擅制藝,入淡水縣學,繼補增貢生。”注15其為人“樸誠勇敢知書”。日軍自臺北南侵,黃源鑒“以兵法部勒鄉人,設授方略,屢敗倭寇”。注16此外,江國輝還同三角涌的蘇力建立了聯繫。在黃源鑒、蘇力的支援下,江國輝所領導的義軍也在大嵙崁重創南侵的日軍。
先是,根據混成支隊長山根信成的命令,坊城支隊(近衛步兵第三聯隊第二大隊)掃蕩三角涌、大嵙崁兩處義軍之後,應在龍潭陂與山根支隊會師。七月十二日,坊城支隊自臺北出發,分成東西兩路,分別沿大姑陷河岸南行:右岸為坊城支隊主力,包括三個中隊和一個工兵小隊;左岸為一個中隊,擔任右側警戒。另外,第一聯隊第七中隊奉命守備大嵙崁,作為坊城大隊的後衛,也和坊城大隊同行。當天,宿營于三角涌街。十三日,日軍從三角涌出發,沿途遭到義軍攔擊,頗有傷亡。按原先的估計,最遲于上午八九點鍾即可到達大嵙崁,但由於義軍節節阻擊,行進甚緩。據日人記述:日軍走出三角涌五六里,剛到福德坑,突然“一發空炮為信號,在四面的山腰、山頂出現了約有二千余名的敵兵,一齊向我射擊,槍彈恰如雨霰,或打碎岩角,或打折樹枝,山谷回應,如萬雷齊發。敵人據地物從上瞰射,我軍全隊都陷入研缽形的谷底中。”“這樣,陷於敵圈之中,遭受敵襲兩次,移時日斜,仍無暇吃飯,各兵都忍饑戰鬥,其間的困苦,殊非紙筆所能盡述。”注17原來,日軍鑽進了義軍所設的包圍圈。是日,江國輝“率大嵙崁義民阻擊于分水嶺,蘇力父子率三角涌義民進圍福德坑,黃曉潭等率眾起自烏涂窟,四鄉義民亦各率子弟軍參戰。日軍四竄無路,死傷尤多。”注18直到十四日淩晨一時,義軍暫停攻擊,日軍才得以移向字底坑北方一高地露營。
七月十四日拂曉,日軍繼續前進。天明時,日軍至娘子坑,義軍“包圍如昨,進行猛烈射擊,兵數比昨天大見增加,而且追躡益急”。注19至此,坊城支隊已完全陷入了義軍的包圍之中。“義軍以日軍無援,只增兵圍困之,將使其糧儘自斃。”注20從十四日早晨起,日軍後衛第七中隊“糧食完全斷絕了,連一粒飯,一塊餅乾都得不到,因從坊城大隊補給一百袋‘道明寺’,中隊二百二十六名人員才解了饑渴。”到十五日,坊城大隊也面臨“糧食不接,彈藥將盡”的境地。雖然“在行進的路上屢次向民家徵發雞豕,但不足以多人充饑,所以在午後將從兩三所民家收集而來的帶皮大米磕開作粥,無奈其分配比例卻是每二升分七十人,一碗裏的米數聊聊可數,多的亦不過六七十粒,少的僅有二三十顆。”注21日軍瀕於絕境,便決定挑選四人,皆化裝為當地居民,潛行出圍求援。其中,除一人被義軍截獲外,有兩人到達中壢,一人到達龍潭陂。
七月十六日上午九時,山根信成正在龍潭陂,接到坊城支隊的告急報告。十一時,山根即率混成支隊向大嵙崁進發。下午一時半,抵大姑陷河邊。山根命令第三中隊守備河岸,以第一、第二、第七中隊及炮兵、工兵列陣于大姑陷河左岸,開始炮擊右岸的義軍陣地。日軍在猛烈炮火的掩護下,突破了右岸的義軍防線。但義軍仍據守市街,堅持不退。戰鬥持續到下午八時。最後日軍仍使出火攻之毒計,縱火焚燒義軍據守的家屋。頓時,整個大嵙崁市街被籠罩于大火之中。蘇根銓“奮戰,遂陣亡”。黃源鑒“負傷,裹創陷陣,勇不可當”注22,出圍後喬裝漁夫,潛渡鷺江。蘇力突圍後亦內渡。江國輝為敵夾攻,遂被執。他堅貞不屈,英勇就戮。和他同時被俘的義民江排合、林萬得等一百五十余人,被敵人押至田心仔村,全部用刺刀刺死。
大嵙崁戰鬥後,日軍基本上控制了新竹的後路。這對臺中抗日聯軍來説,更增加了反攻新竹的困難。
注1 《臺灣省通志》卷7,《人物志》。
注2 《日清戰爭實記》第35編,第22--23頁。
注3 《日清戰爭實記》第35編,第26頁。
注4 《日清戰爭實記》第35編,第26頁。
注5《臺灣省通志》卷7,《人物志》。
注6 《日清戰爭實記》第35編,第23、25頁。
注7 《臺灣省通志》卷7,《人物志》。
注8 《日清戰爭實記》第36編,第19頁。
注9 日方記載謂胡嘉猷死於此役(見《日清戰爭實記》第36編,第20頁),日本和我國學者多從之),實誤。事實上,胡嘉猷還於是年除夕參加了進攻臺北之役。失敗後,內渡,潛居廣東梅縣。卒年82歲。(見《臺灣省通志》卷7,《人物志》)
注10 《臺灣省通志》卷7,《人物志》。
注11 易順鼎:《盾墨拾余》,見《中日戰爭》(1),第142頁。
注12 《日清戰爭實記》第36編,第30-31頁。
注13 《臺灣抗戰日方資料》,《中日戰爭》(6),第467-470頁。
注14 《臺灣人物志》第6章,特行,《江國輝傳》。
注15 《臺灣省通志》卷7,《人物志》。
注16 易順鼎:《盾墨拾余》,見《中日戰爭》(1),第143頁。
注17 《臺灣抗戰日方資料》,《中日戰爭》(6),第471一472頁。
注18 《臺灣人物志》,第6章,特行,《江國輝傳》。
注19 《臺灣抗戰日方資料》,《中日戰爭》(6),第473頁。
注20 《臺灣人物志》第6章,特行,《江國輝傳》。
注21 《臺灣杭戰日方資料》,《中日戰爭》(6),第474頁。
注22 《臺灣省通志》卷7,《人物志》。
(戚其章,山東威海人,1925年出生,現任山東省社科院甲午戰爭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