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不點兒很少去想自己從哪兒來——至少現在看上去是這樣。相比之下她更關心那個古老的命題:萬物為何從無到有?她貪婪地吞讀下各種故事,在白紙上記下一行行重重的筆記,將故事的主角分為山岳樹木、星星、月亮和太陽、龍、小矮人還有森林,林間有狼、狐狸,以及無邊的黑暗。穿越田野的時候她會給自己講故事,講那些荒原的騎士,深不見底的池塘,好心的生靈,還有邪惡的女巫。
年紀稍長,她偶然間翻閱到一本《仙宮和諸神》,那是本結實的厚書,綠色封面上繪著個迷人的英武身影,是奧丁在天空夜遊。他騎在馬背上,穿越鋸齒般的閃電,撕破烏雲密布的天空,下邊一個陰暗的洞穴口上,一個小矮人正戴著帽子窺伺,神情驚恐。書里滿是精致的神秘鋼印插畫,繪著野狼、洪水、幽靈,還有漂蕩的婦人。這其實是本專業書,母親曾經用它來打古冰島語和古挪威語考試的小抄。不過書是德語的,改編自一位W. 威格納博士的作品。小不點兒就這樣一味沉溺于閱讀。讀到卷首關于“充滿隱秘和神奇的古老日耳曼世界”的歸來時,她被這個民族深深迷惑了。她夢見自己的床下也有這些日耳曼人,他們把她的父母扔進森林深處爬滿綠苔的陷阱,現在正一下一下鋸斷她的床腳,想要抓住她,毀掉她。這些古老的日耳曼人究竟是誰,是誰曾經和天上的神靈作對,現在又在和夜空中的死神交戰?
書里說這些是北歐人民的故事,北歐——挪威、丹麥、冰島。在英國小不點兒就是個北方人,她的家族來自那片被海盜侵佔過的土地。所以這些是她的故事。這本書讓她心潮澎湃。
她總在深夜間讀書,用床單下藏起的手電筒,要麼就把書遠遠舉起,借著樓梯間透過門縫的微弱光亮。她讀了又讀的另一本書是約翰?班揚的《天路歷程》 。她透徹骨髓地感受到了陷入灰心沼的主人公承受的重擔。跟隨他的路途,她穿越了荒野和死蔭谷,遇到絕望和惡魔亞玻倫。班揚的故事寓意明了,《仙宮和諸神》卻不是這樣。後者講述的是個神話,記載著世界的緣起,充滿了魔幻和強大的生靈,而後又歸于終結。真正的終結。大終結。
其中一張插圖上畫著巨人山上的岩石。河流蜿蜒流過裂縫,上方的巨岩高聳入雲,倣佛長著駭人的腦袋,樹樁也倣佛長出手臂,周遭沒有活氣的柱體層層迫近。灰色的林尖覆蓋著一片山坡,左近海濱上的人群在仰望,他們像螞蟻般渺小,小到幾乎看不到。戴著雲朵般面紗的幽靈漂浮在小不點兒和這些景象之間。她讀到:
像所有神話一樣,關于巨人和飛龍的傳奇是慢慢發展而來的。起初人們看待自然萬物和這些奇怪的生靈一般無二,後來岩石和峽谷成了他們的棲身之所,人們就覺得他們也有靈性,有他們自己的巨人王國。
這幅畫給了小不點兒強烈而神秘的快樂。她知道,卻無法說出那些精描細繪的奇形怪狀的岩石給了她多少滿足。正如藝術家希望的那樣,讀者的眼睛給了作品生命,讓它活了起來,一回又一回,從不重樣。小不點兒留意到,她每天走過的草地上,那一片灌木或一根樹樁遠遠望過去像一條蹲伏在那里咆哮的惡犬,而拖下來的樹枝則像條蛇,閃著森亮的眼睛,忽隱忽現地吐著分叉的信子。
因為這樣去看,才有了諸神和巨人。
這些巨石讓她想拿起筆來。
它們令世界充滿了驚人的能量。
空襲演練時,從防毒面具里望過去,她還是能看見它們未成形的臉孔,凝視著她。
每個星期三,小學生們要去本地的教堂上聖經選讀課。牧師很和善,陽光從一扇彩色玻璃窗透進來,照上他的額頭。
這里教授的都是關于耶穌的繪畫和頌歌,溫和而謙恭。有一個場景說耶穌在一片空地前布道,集會的是一群專注的可愛動物,兔子,小鹿,松鼠,還有只喜鵲。這些動物比那位神聖的大人物令人更覺真實。小不點兒試圖回應一下這幅圖景,可是沒能如願。
孩子們學著祈禱。小不點兒覺得自己說出的句子陷入一片倣佛棉紗和羊絨織成的虛空雲朵,直覺般感到一絲邪惡。
在孩童中間,她算得上邏輯分明。她不明白大家所祈禱的這樣一位仁慈和藹慷慨的大神,為什麼會為了懲罰罪孽而淹沒整片大地,為什麼會讓他唯一的聖子代替眾人接受那樣讓人嫌惡的死亡。這犧牲好像也並未帶來什麼好處。戰爭。也許永遠都有戰爭。敵人也許是不可饒恕的壞人,也許只不過是上帝受傷的子民。
小不點兒想到,這些故事——不管是棉紗羊絨一樣溫和謙恭的,還是野蠻獻祭般心滿意足的——都不過是人們編造出來的,和巨人山上那些所謂有生命的巨石一樣。哪一種都不是她想要寫的,哪一種也填不滿她的想象。這些故事只會讓她麻木。她覺得自己有這樣的想法一定很罪惡,她就像《天路歷程》里的“無知”,注定跌倒在天堂大門前的深坑里。她試圖覺得罪惡。
但她的思緒徑自飄遠,飄到自由自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