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才是問題的根源,不是物質財富、世俗生活或社會關係。只要還有一絲一毫的自我感,只要我們還在追求虛妄的成就和滿足,愛就不可能發生。
真愛指的是那個錯誤的自己——也就是“自我”——的死亡。在這一點上,禪與基督教的愛終于會合了。只有當我們的心不執著于任何事物,亦即自我感消失了,愛才可能出現。大自然是學習愛最好的榜樣。《道德經》第五章說: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天地不僅不愛,它們也非常不仁。芻狗是以稻草做成的傀儡,在遠古時代,它是用來祭天的東西。在祭拜儀式之後,芻狗就被無情地丟棄了。老子說,天地待我們也是如此,沒有愛也沒有恨。“無為”便是自然之道。正因為天地對萬物沒有特別的愛,所以它們才能愛一切事物。它們是以無分別之心去愛的。重點並不在有愛或無愛,而是在于沒有分別心。偏愛是自我的一種表現,平等才是真愛的展現。
多數人都難以理解神的平等之愛,也難以接受神毫無偏愛這個事實。對許多孩子來說,寵物的死亡可能是他們的第一個創傷經驗。懷著滿心的失落,他們可能會問:“上帝為什麼不讓小寶活下去?”這里的假設是,如果神是真愛的話,應該不會讓我們所愛的死亡。神若是沒照著我們的期望“乖乖去做”,我們就會大感意外。這是我們第一次發覺我們真的不了解神,這也是對我們信心的第一次考驗。
當我們逐漸長大,需要面對的問題也逐漸增加時,我們對神的“無動于衷”就更為不滿了。如同約伯一樣,我們經常抱怨神對我們不夠友善,每當有不愉快的事發生時,我們就會問:“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我身上?為什麼神不為我做點事?”我們表現得好像是神的受害者,而不去了解無偏愛才是神之道。有時候我們的不滿會演變成心理上的激憤,而把神的平等性解釋為不公正。我們會像約伯一樣地問道:“上帝為什麼讓邪惡的人活著?為什麼讓他們享長壽、興旺、發達?”(約伯記二十一章七節)
這時我們就需要一點幽默感了。我們雖然渴求無條件的愛,想從自己所愛的人和神那兒得到這份愛,但是當神真的無條件地保佑好人及壞人時,我們又抱怨了。可憐的神!它要怎麼做才能讓我們高興呢?人有限的心如何能理解神無限量的心呢?對理性心識而言,無條件的愛是沒有意義的。左腦型的人所做的每件事都必須有理由,我們的愛又怎能例外?能得到回報時才去愛,這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了。為什麼要愛陌生人與敵人呢?“自我”只對一件事感興趣:這里頭有什麼東西是我要的?
我們的困難就在于:我們都活在一個愛是有條件的“理性”世界里,卻仍然想從每個人身上得到無條件的愛。我們的確期待神能給我們無條件的愛,不過只能愛我們而不能愛其他人。老實說,我們要的是偏愛。神的處境很困難,因為每個人都在求取以自我為中心的無條件之愛。連神都無法取悅每一個人。
無分別之心乃是靈修的基石。耶穌用一種正向的語言向世人宣告完整的愛有多麼偉大。禪則是用一種反面的語言來講解“無心”的重要。對慧能來說,“無心”的修行就是禪的基礎,無心是一種對任何事都不執著,不被任何事幹擾的心。如果仍有一絲執著,真愛就不可能產生,因為這表示還有自我的存在。所以愛與自由是復雜地交織在一起的。克里希那穆提對這層關係作了以下的解釋:
所以自由與愛是同時並存的。愛不是一種反應。如果我愛你是因為你愛我,愛就變成了一種交易,一種在市場上可以買到的東西;這絕不是愛。愛是不求任何回報的,甚至連付出什麼的感覺都沒有——只有這種愛才能理解自由是什麼。
因此,你和我必須理解自由這個議題。我們必須為自己找出愛到底是什麼,因為我們若是不懂得愛,就不可能體貼別人、留意別人;我們不可能真的關心別人。你知道關心是什麼意思嗎?譬如地上有一塊尖銳的石頭,而許多赤足的人都可能會踩到它,所以你把它移開了。你這麼做並不是因為有人要求你,而是你能同理別人——不論是誰,甚至是一個你一輩子也不可能認識的人。種下一棵樹並且珍惜它,欣賞一條河,享受大地的豐美……——心中有自由才能出現這種心境:你必須有愛才能得到自由。
自由與愛是實相的兩面。慧能的“無心”就是一種不被欲望、貪婪、憤怒、恐懼所阻礙的自由之心。只有當“自我”死亡時,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耶穌為“無心”做了精採的描述:
所以你施舍的時候,不可在你前面吹號,像那假冒為善的人在會堂里和街道上所行的,故意要得人的榮耀。我實在告訴你們,他們已經得了他們的賞賜。你施舍的時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做的,要叫你施舍的事行在暗中。你父在暗中察看,必然報答你。(馬太福音六章二至四節)
“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做的”,意味著不但不去宣揚自己所做的好事,甚至不認為自己做了什麼好事!也就是把一切都看得很平常。因為所有的分別之心已經消失于真愛中。如果你連自我都不分別了,哪兒來的什麼“好事”呢?這便是“無心”的修行。
以下這則禪宗故事描述了無心、愛與無為之間的關係:
師父給了年輕和尚一則公案去參。這則公案就叫作“無心”。和尚很努力地去參,卻不得其門而入。
有一天,和尚照往常一樣去托缽。走在路上,他心里的公案又冒出來了:
“無心是什麼意思?如果無心,我怎麼能走路呢?如果無心,我怎麼能說話呢?”
這時他經過了一間妓院,聽到一個姑娘對她的恩客說:“今天你對我有點心不在焉。”這些話突然像閃電一樣擊中了和尚,他當下便開悟成佛。
如果一個人已經在某個公案上下了一段時間的功夫,那麼只要稍微加把勁,他就可能會開悟。故事里的年輕和尚顯然走入了死胡同,因為他把無心想成了空洞的意識狀態。那個姑娘適時地給了他新的靈感。從某個角度來看,她的恩客確實是處在無心的狀態,因為他那天並沒有特別注意她。這時和尚突然醒悟到,無心並不是失去知覺,而是不把任何事看成是特別的一種平常心。更進一步地來看,和尚終于發現他一直都是以無心在說話和走路。走路時他不需要刻意思考該動哪塊肌肉才對,說話時也不需要考慮如何振動自己的聲帶。自然已經把一切都照顧到了,而且是毫不費力的。無心就是無為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