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情是你的名字
誓言幻作煙雲字
費盡千般心思
情像火灼般熱
怎燒一生一世
延續不容易
負情是你的名字
錯付千般相思
情像水向東逝去
癡心枉傾注
願那天未曾遇
“你睇斜陽照住嗰對雙飛燕,睇我獨倚蓬窗我就思悄然。耳畔聽得秋聲桐葉落,又只見平橋衰柳鎖寒煙。”導演關錦鵬是日常生活喜怒哀樂的精準捕手,在他的電影中,一刻的狂喜往往就是悲劇的前奏。把他的藝術風格定性為“女性電影”也不為過。
《胭脂扣》中的如花(梅艷芳飾)女扮男裝,英姿颯爽,一曲《客途秋恨》讓在座者聽得如癡如醉。十二少(張國榮飾)輕輕上樓來,眉目如畫,溫文儒雅。暫停之後她直接對著他——仿佛在跟他一個人説話——繼續唱下去。
他接一句“愁對月華圓。”
“哪來那麼多愁啊!”一句嬌嗔又回復女兒身。
再出場,已是艷冠群芳的倚紅院頭牌。十二少怔怔地望了一眼,眉目漸斂,愛由心生。
他去找她,她欲拒還迎。
他問,“你認識我嗎?”
她説,“太近了,看不清楚。”
他又把第一次遇見她時那句戲詞唱了一遍。
“逢場作戲,你可別介意。”
“我不介意,我連眉毛也沒動一下。”
男女間的唇槍舌劍——看起來是棋逢對手,其實十二少不過是個孩子,開始是為了好玩,當他陷進感情的旋渦時,才知道愛一個個性剛強的女人多麼不易。十二少説,“我來的時候一直在想我貼得你這麼近,你會不會躲開我?假如你躲開我,就不是我要的女人。”她是他要的女人,他也是她要的男人——張國榮把這位富家子弟刻畫得入木傳神,所散發的高貴氣質有種讓人敬而遠之的華美——聰明的人一眼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十二少殷勤奉承,總能想出很多與眾不與同的花樣來討好如花,他叫人送來洋床,原裝大床從樓下呼哧呼哧吊上樓,引來眾人的圍觀羨慕,連老鴇也説,“我在倚紅樓二十幾年,從來沒見過一個恩客如此用心地哄姑娘。” 接著是兩挂鞭炮炸響,炮底的對聯氣派十足,“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這就是十二少眼中的如花。
如花不動聲色。
如花對鏡插花,唱了一句“涼風有信”,恰像白流蘇對鏡左走三步右走三步的媚態,這是一種對目前狀態的自信,也是對即將到來的愛情的欣喜。
他們相偎相依,在煙霧中,她是一人千面,他問,“哪一面才是真的你?”
她説,“真的東西最不好看。”仿佛讖語。愛情是經不起審視的。
他們不知道,《客途秋恨》其實唱得是此恨綿綿無絕期,片刻的歡愉正在預示著無盡的悲涼滾滾而來。
十二少的母親不同意兒子娶青樓女子,他就搬出了家,兩人租了小房子,嚴謹度日。像大多數這路影視劇一樣,富家公子愛上灰姑娘,遭受專制家長棒打鴛鴦,很少有堅持到最後的,多是以紅顏薄命、男人負心結束。如花其實一直是怕的,儘管養尊處優慣了的十二少迫於生計去戲班子跑龍套,師傅一咳嗽,趕緊遞過痰盂——這一幕,沒有一點嫌惡和委屈,對於命運的落差,他一一接受著。
如花仍舊以女色賺錢,摸摸耳朵兩塊,摸摸小腿又加兩塊……有些客人貪心,抽著大煙袋走到她的臥室裏,躺在她的床上,“聽説這張床只有十二少可以睡,現在我睡了。”
“可是我沒有。”如花不卑不亢地反駁,這反駁安靜且溫柔,卻又透露著不可侵犯的凜然。
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盡頭?十二少母親的話猶在耳邊,儘管她不理不睬一副不屑,卻不可能不往心裏去。“是我們的兒子就是我們的兒子,他想回來自然會回來,不想回來你用鐵鏈子拴住他也沒用。”
如花怕十二少離開,怕她的愛情結束,所以她想了一個天長地久的辦法。
一起殉情……
張愛玲小説裏的人物現實,是瑣瑣碎碎地表現出來的,看過只覺得蒼涼,卻不會有劇烈的悲痛;李碧華是把人最殘忍最醜陋的一面剝開撕碎,一下子擲過來的,她讓人在完美的故事結尾驚醒,繼而絕望。
人類的醜陋,纖毫畢現。
而且李碧華和張愛玲都是極力渲染色彩的人,張愛玲的主色調是青灰,李碧華是藍紫。
藍紫,製造了一種詭異、奇特的氣氛,《胭脂扣》最能代表這種詭異。
藍紫色的旗袍,鮮紅的嘴唇,死了五十年的如花又回到塵世間,只為了那個前世的約定——不能同生,但求共死,然後在陰間相聚。做孤魂野鬼遊蕩了五十年,卻遲遲不見那個男人來赴約,心存了疑問又跑回塵世,登一份尋人啟示——應該説是尋鬼啟示,她怎麼知道他還活著呢!
他終究沒有來赴約,她還是找到了他。在如花湊近他的臉的時候,他認出了她,顯然,他還記得她,只是記得而已。他已經娶了那個指腹為婚的表妹,有了兒子——如花把那個聚積著太多感動的胭脂盒還給他,然後轉身飄遠……
或許相見不如不見,抑或許只有了結夙願才可以解開心結,她選擇了後者,她看到了他,垂垂老矣,猥瑣不堪,再不復當年那個翩翩富家公子哥,這副形象裏還包含著懦弱、背叛,如花對他是徹底失望了,然後如釋重負地離去。
之前,如花是有過擔心的,所以在臨死的時候在他的酒裏放了砒霜,愛情一旦自私起來會變得可怕,甚至醜陋,然而這樣一個至情至性的女子,只覺得她可憐,卻並不可恨。
有人説如花不是蝶,是的,如花怎麼會是蝶呢,蝶是要雙飛的。
李碧華説這便是愛情:大概一千萬人之中,才有一雙“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為蛾、蟑螂、蚊子、蒼蠅、金龜子……並不像想像中的美麗。世間女子所追求的都是一樣滑稽。
忽然記起以前寫下的一句話:本以為要譜寫一曲千古絕唱,到最後卻是一棵小草。
平凡的人,生活的如此懦弱又湊合!
有人説不再相信愛情就説明你已經成熟了,我想,這樣的成熟未免悲哀,繼而覺得毫無道理。真正的成熟不是不相信,而是看到了,接受了,然後理解了,最終不認同。她可以不堅持,但絕不會認同,然而,如果不堅持自己的信念,卻又不認同正在同化的行為,那是不是生活在很矛盾的痛苦中了?
原來沒有選擇!
我們只好快樂或者委屈地化為蛾、蟑螂、蚊子、蒼蠅、金龜子……
結束在最完美的時刻,要迅速且堅決,也許這樣還可以免去那個不堪的尾巴,不至於在拖遝中讓尷尬一點點顯露出來。然而,期間若是有了變故,拖延了結束,真實才會顯現出來,經不起考驗,真的經不起。
有些人問我是否相信愛情,我一致回答:我相信愛情,只是不相信愛情會遍地開花。
又有人説就算是真正的愛情也不會長久,不是不能長久,只是愛的不對等,這個世界上很多事物都可以持平,只有感情做不到等價交換,所以在逐漸傾斜中的天秤上摔下來。
這樣的事實讓理想主義者傷感,之前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所以寫下上面關於如花的一段;幾年後,我開始理解現實比理想更接近真實,所以覺得十二少也情有可原。他為她放棄一切,甚至生命,最後卻被人救活了,也許他不願意,但他沒有勇氣再死一次,這,不可原諒嗎?看到他今時今日潦倒不堪的樣子,便知他這些年來的困頓,有些事情沒有遺忘,只是暫時記不起。面對如花潸然離去,他踉踉蹌蹌地追趕了幾步,滿帶懊悔與無奈,撕心裂肺地哭號:“如花,如花,原諒我……”
張國榮的出場可謂驚倒四座,老淚縱橫的十二少顫巍巍地追著回到人間的如花,他的眼神混沌且複雜:有驚懼,有慚愧,有無奈,有説不清訴不明再也抓不住的懊惱。張國榮憑藉此片中的精彩表演第三次獲得香港金像獎影帝提名。關錦鵬説,“選十二少的演員時,考慮過劉德華、鄭少秋,到最後我定下張國榮。”劉德華過於爽氣,鄭少秋過於俠氣,只有哥哥最符合十二少的氣質吧,眼神裏斬不斷的柔情,表情中摸不透的恬靜。只有他能演出十二少的遺少習氣,耳鬢廝磨在臥榻之上,鴉片煙霧瀰漫,醉生夢死又情意纏綿。李碧華也認為如花和十二少非梅艷芳和張國榮莫屬,但張國榮不是嘉禾電影公司的簽約演員,想合作困難重重。由於張國榮的東家有意找梅艷芳拍片,於是梅姐便提出她一部戲換張國榮過來拍一部戲的設想,這才讓兩家競爭公司“交換人質”,成就了現在的《胭脂扣》。張國榮知道在這部電影中,他是為梅艷芳挎刀的,但他依然很用心地去演。剛拍完十二少出場的第一個鏡頭,就轉過頭來問關錦鵬,“帥不帥?”關錦鵬當然説帥,因為確實很帥。
這部電影拍出了香港三十年代的頹廢美,有人説,“看過如花的風情才覺得鞏俐在《霸王別姬》裏的烈性,簡直就是山東大妞”,愛情在本片中隱晦而濃烈,伴隨著時不時響起的音樂,全片籠罩在一片濃厚的哀怨纏綿氣息下。
Yuen(萬梓良飾)對如花又怕又故作鎮靜——梅姐的眼睛一翻,目光森冷,確實挺滲人的——如花的感情是熾烈的,這份熾烈沒有幾人能夠承受,就像小記者阿楚(朱寶意飾)問Yuen會不會喜歡上如花時,他説的,“如花太激烈了,我受不了。”
但阿楚卻喜歡十二少——一個會為愛情去死的癡情少年。
後來他們看到報紙,知道如花在吞吃鴉片前,另外給十二少喝的酒裏下了砒霜——她怕自己死了,而十二少死不成。阿楚激動地叫起來,“這是謀殺。”她氣急敗壞地把簾子全撕下來,讓光線趕走如花。
後來她卻又去倚紅樓舊址找如花。阿楚雖然痛恨那種自私,卻又感動於那份熾烈,世間再沒有這樣的感情——Yuen不會為阿楚死,阿楚也不會為Yuen死。
所以,兩個人不約而同地來到這裡,等著如花,也等著十二少,為了緬懷在這個世紀已經逝去的浪漫愛情。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殉情應該是雙方願意的,十二少本心是不願意放棄生命的,對他來説,他還有很多,而她只有愛情。愛情是自私的,但不能自私到以欺騙的方式讓對方死的地步,應該顧及一下他的意願,他不願意死,不代表他不愛你。十二少和陸展元不一樣,陸展元背叛了李莫愁,赤練仙子才成了魔頭。十二少從不曾背叛她,他只是成了她沒有安全感的內心的犧牲品。
她死了,他卻偷生。這是不是另一種背叛?人心是脆弱的,生命是寶貴的,我容忍一個人因懦弱而自殺,也容忍一個人因懦弱而茍活。
李碧華是善於寫背叛的,《青蛇》裏的許仙,《霸王別姬》裏的段小樓。《胭脂扣》本來也是一個背叛的故事,不過關錦鵬深入人的靈魂,捕捉到了被背叛者的劣根性,他向前多走了一步。在這裡,沒有誰對誰錯,有的只是對感情的處理方式不同。這是一齣悲劇,不是善惡和對錯的對峙,而是性格使然。也許,到最後,我們可以試著放開一些註定抓不住的東西:我們無權干涉別人,不能苛責親人、愛人、朋友,只能要求自己,就像一個朋友説的,“人生已經足夠繁複,我們所要學習的是如何在荒蕪的內心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