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以為這個故事會依照時間順序交代:然後,然後,然後。
這里發生的一切感覺比較像時裝雜志的內容,就如《時尚》或《魅力》等雜志,頁碼混亂不已,每隔三五頁才出現頁碼。不時還會掉出一張香水卡,或突然出現全頁裸女照片向你推銷各式各樣的化妝品。
別花時間去找目錄頁──目錄埋藏在封面底下二十多頁彩色畫面的下方。別以為你能立刻得到任何信息──這本書沒有真正的形式。故事開始之後過了三段左右就會出現:
跳回某某頁。
接著再跳回來。
就像一萬件流行單品,混搭之後能夠創造出大約五套有品味的服裝;或者像是一百萬件時髦配件──絲巾、皮帶、鞋子、帽子和手套──卻找不到任何衣服搭配這些配件。
你得習慣這種感覺,不論在這里或在高速公路,在工作場合或是在結婚典禮。因為這就是我們居住的世界。盡管跟著提示前進吧!
劇情跳回二十年前,白色房屋旁,我爸爸正拿著V8拍攝我跟哥哥在院子奔跑的模樣。
劇情跳到現在,我和爸媽夜晚坐在草坪的椅子上,看著這段影片投射在二十年後同一棟白色房子的白色牆壁上。房子沒有改變,院子沒有改變,影片中的窗戶輪廓和現實中的窗戶完全吻合,影片中的草坪和現實中的草坪正好對齊,影片中我和哥哥都還是小孩子,瘋狂奔跑著搶鏡頭。
劇情跳到我哥哥落魄潦倒,死于艾滋瘟疫。
劇情跳到我長大成人,愛上一名警探並搬出家里,成為著名的超級模特兒。
請記住一點,就如豪華的《時尚》雜志,不論你如何忠實遵照“跳到某某頁”的指示,都會有一種錯過某部分的感覺,覺得自己沒有體驗到一切,倣佛最重要的時刻被自己匆匆忽略,並產生嚴重的失落感。
你得習慣這種感受,因為總有一天,你會對自己的人生產生同樣的感想。
這是一場練習,不具特別的重要性,只算是暖身運動。
劇情跳回此時此刻,布蘭蒂奄奄一息躺在地板上流血,而我跪在她旁邊,在急救人員來臨之前敘說這段故事。
劇情跳回幾天前,場景是英屬哥倫比亞溫哥華的某座豪宅客廳。牆壁上飾有一排排硬糖色調的洛可可風格桃花心木雕刻嵌板,另外還有大理石護壁板、大理石地板及漩渦雕刻的大理石火爐,等等。在富裕老人居住的豪宅里,每樣東西都如外觀般貨真價實。
插在琺瑯瓷器中的紅百合花是真花,不是絲制假花;奶油色的簾幕是絲綢,不是加了光澤的棉布;桃花心木不是松木染的倣桃花心木;水晶吊燈使用的不是玻璃片;皮革是真皮,不是塑料。
環繞在我們周圍的是一套套路易十四風格沙發座椅組合。
站在我們前方的,則是另一名無辜的不動產經紀人。布蘭蒂伸出手:她手腕上的骨骼與血管相當厚實,指關節如層層山巒,枯萎的指頭戴著大紅大綠的橢圓形寶石戒指,光滑的指甲涂成亮粉紅色。她說:“真是太棒了。”
如果一定要從某個細節開始描述,就得從布蘭蒂的手談起。布蘭蒂的手上戴著許多戒指,看起來更巨大也更明顯。即使是外科醫生也沒辦法改變她這雙大手。但布蘭蒂並不打算隱藏自己的手。
我們已經看過許多像這樣的房子,多到我都已經數不清了,迎接我們的不動產經紀人總是面帶微笑。眼前這位女士身穿標準的制裝:海軍藍的套裝,脖子上圍著紅、白、藍色絲巾,腳上穿著藍色高跟鞋,彎曲的手肘上挂著藍色皮包。
不動產公司的女經紀人將視線從布蘭蒂的大手移轉到站在她身旁的阿爾法羅密歐先生。阿爾法的藍色眼珠子具有特殊的力量,讓你一旦注視就無法移開視線。在他的眼珠子中可以看見小嬰兒或花束,美麗而易受傷害,足以將一名英俊的男人轉變為值得信賴的情人。
阿爾法只是一名在這一年來的長途旅程中為布蘭蒂癡狂的男人,而女人只要稍微有點腦筋,就會明白英俊的男人是最佳的流行配件。布蘭蒂倣照介紹新車或烤面包機的動作,將一只手從自己的大胸脯和笑臉朝著阿爾法的方向劃出一條隱形視線,說:“我來介紹阿爾法羅密歐先生,他是布蘭蒂公主的專業男性合夥人。”
接著她又以同樣的動作將手從她眨動的睫毛和豐盈的頭發往我的方向劃出隱形視線。
不動產女經紀人只能看到我的層層面紗──平紋布、絲絨布、棕色、紅色、銀色混紡薄紗。在這麼多層包裝底下,大概會讓人誤以為里頭根本沒人。我這個人沒什麼可看之處,因此大部分的人也都不會看我一眼。他們的表情總像是在說:
謝謝你隱藏自己。
“讓我來介紹凱伊麥克伊撒克小姐,”布蘭蒂說,“她是布蘭蒂公主的私人秘書。”
不動產女經紀人,穿著藍色套裝、扣著香奈兒金屬紐扣、脖子上綁著絲巾隱藏所有松弛肌膚,此刻正朝著阿爾法微笑。
當沒有人看著你的時候,你就可以一直盯著他們,倣佛要在他們身上穿孔一般。如果那女人回看我一眼,我就沒辦法一直盯著她,得到如此多的細節信息。這就是我的復仇方式。我透過面紗,看著眼前的不動產經紀人散發出朦朧的紅色與金色光芒,連身影輪廓都變得模糊曖昧。
“麥克伊撒克小姐是個啞巴,沒辦法說話。”布蘭蒂的大手仍舊朝著我的方向張開。
不動產女經紀人,唇膏沾在牙齒上、粉底和遮瑕膏嵌在眼底的皺紋中、嘴里戴著假牙、頭上戴著假發,此刻正朝著布蘭蒂微笑。
“至于這位……”布蘭蒂彎起戴滿戒指的大手,摸摸她高聳的胸部。
“這位……”她的手往上伸,摸摸脖子上的珍珠。
“這位……”巨大的手舉起來,摸摸波浪卷的紅發。
“這位……”她的手摸了摸濕潤的厚唇。
“這位就是布蘭蒂亞歷山大公主。”布蘭蒂說。
不動產女經紀人彎下一只腳,動作介于屈膝禮和祭壇前的跪拜。“非常榮幸見到您,這棟房屋絕對適合您居住,您一定會滿意的。”
布蘭蒂的態度冰冷得像個賤人,她只點了點頭,轉身朝向我們先前走進來的前廊。
“公主殿下和麥克伊撒克小姐想要自行參觀整棟房屋,由我留在這里負責討論細節。”阿爾法舉起小小的手開始說明,“……匯款方式……將里拉兌換為加拿大幣……”
“盧尼。”不動產女經紀人開口了。
布蘭蒂、阿爾法和我都嚇了一跳,以為這女人或許看透了我們。或許在這幾個月來逛了幾十棟豪宅之後,終于有人揭穿了我們的把戲。
“盧尼,”她又說了一次,並再度行一個屈膝禮,“我們稱自己的貨幣為盧尼。”她拍了拍自己的藍色荷包,說:“我可以拿給你們看,錢幣上的鳥就叫‘盧’。”
布蘭蒂和我再度換上冷漠的表情走回前廊。我們穿過沙發—座椅組合與雕刻花紋的大理石之間,桃花心木嵌板上堆積著陳年的雪茄煙垢,倒映著我們模糊的移動身影。回到前廊之後,我跟隨在布蘭蒂公主後方,聽到阿爾法提出種種問題來吸引不動產經紀人的注意力,包括早晨太陽射入餐廳的角度,以及省政府是否允許在遊泳池旁邊搭建私人直升機降落場,等等。
布蘭蒂纖細的背影朝著階梯前進,她的肩膀上披著銀狐毛皮,波浪卷的紅褐色頭發上包覆著長長的銀色錦緞絲巾。她的聲音和比翼雙飛香水的氣味就如隱形的隨從,伴隨著布蘭蒂的世界。
絲巾底下的紅褐色頭發讓我聯想到松餅、巨大的杯狀櫻桃蛋糕,或是太平洋環礁上方升起的草莓褐色蘑菇雲。
布蘭蒂的雙腿倣佛被兩具金色捕獸夾鉗住,上面還有小小的金屬帶和金鏈子。這雙踩入陷阱、骨瘦如柴、蹬著高跟鞋的雙腳沿著前廊走到通往二樓的階梯前,踩上大約有三百階的階梯第一階、第二階,並繼續往上走。一直走到足夠遠的距離,她才將杯狀草莓蛋糕般的頭轉向後方,魚雷般的胸脯形成剪影,娼妓般的雙唇透露著無可言喻的美貌。
“這棟房子的屋主,”布蘭蒂說,“已經很老,她補充荷爾蒙並且仍舊住在這里。”
我腳下的地毯很厚,讓我覺得自己好似踩在松土上,我一步步往上爬,地毯感覺松弛、滑溜而不穩定。布蘭蒂、阿爾法和我一直假裝把英語當作外國語言,以至于我們已經忘了該怎麼把它當作母語來說話。
我失去了母語。
吊燈骯臟的水芯片與我們的視線齊平,扶手另一邊則是走廊的灰色大理石地板,讓我覺得自己像是爬著階梯穿越雲層。我們一步接著一步,越走越遠。阿爾法正在詢問有關酒窖及飼養俄羅斯獵犬的狗屋等細節。他為了吸引不動產女經紀人注意力而提出的種種問題,聽起來就像外層空間電臺傳來的聲音一般模糊。
“……布蘭蒂公主,”阿爾法溫暖而渾厚的聲音飄到上方,“甚至是處在擁擠的餐廳,仍舊有可能會脫光衣服,像匹野馬一般狂吼。”
布蘭蒂的聲音透過比翼雙飛香水的余香傳來,她那雙藍茉莉色的嘴唇說:“到了下一棟屋子,輪到阿爾法當啞巴。”
“……你的乳房,”阿爾法繼續對不動產女經紀人說,“你有一個年輕女人的兩個乳房……”
看來我們都失去了母語。
劇情跳到我們來到樓上。
劇情跳到此刻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
當不動產女經紀人被阿爾法的藍色眼珠子蠱惑之後,劇情跳到真正的詭計開始的時刻。主臥房總是在走廊斜上方,擁有最佳的視野。這棟屋子的主臥房浴室壁板是粉紅色鏡面,每一面牆,甚至天花板都是鏡子。布蘭蒂公主和我無所不在,倒映在每一面壁板上。鏡子倒映出布蘭蒂坐在粉紅色洗臉臺旁邊,我則坐在洗臉臺的另一邊。
在每一面鏡子中,我們兩個都分別坐在洗臉臺的兩側,室內有數不清的布蘭蒂,而她們全都是我的上司。數百個布蘭蒂打開各自的小牛皮手提包,用數百只戴滿戒指的大手拿出新版的《美國藥典》,這本書是紅色封皮,有《聖經》那麼厚。
數百雙涂了燃燒藍莓色眼影的眼睛從四面八方看著我。
“你知道該怎麼做。”數百張藍茉莉色的嘴巴向我下達指令,一雙雙大手開始拉開抽屜和櫃子,“你得記住自己從哪里拿了哪些東西,並且把它們歸還原位。”數百張嘴一起說,“先找藥品,再找化妝品。狩獵行動開始!”
我拿起第一個藥瓶,里頭裝的是安定。我舉起藥瓶,讓數百個布蘭蒂都能看到上面的標簽。
“只拿我們可以處理掉的分量,接下來再去找其他藥瓶。”
我倒出一些藍色藥丸放入皮包口袋里,跟其他安定藥丸放在一起,接著又找到達爾豐的藥瓶。
“親愛的,這東西就像天堂的食物一樣。”每一個布蘭蒂都抬頭看著我手中的藥瓶,“你覺得一次拿太多安全嗎?”
標簽上的期限只剩一個月,藥瓶仍舊幾乎全滿,因此我猜大概可以拿走一半的藥。
“來,”戴滿戒指的手從四面八方朝我伸過來,“給我一些止痛劑,公主又開始腰痛了。”
我倒出十顆膠囊,鏡子里的一百只手將一千顆藥丸拋進藍茉莉色的嘴唇之間、宛若紅地毯的舌頭上。接近自殺劑量的達爾豐滑入了布蘭蒂世界的黑暗大陸內側。
下一個藥瓶裝的是二點五毫克單位的普力馬林橢圓紫色小藥丸。
普力馬林是Pregnant Mare Urine(懷孕母馬的尿)的縮寫。這意味著在北達科他州和加拿大中部,有數千只可憐的母馬被迫站在黑暗而狹窄的馬廄中,身上插著尿管以便收集它們身上每一滴尿液,只有需要再度交配時才能離開。有趣的是,同樣的形容也符合長期住院的病患,不過或許這只是我的經驗。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布蘭蒂說,“就算我不拿這些藥,也救不回那些死掉的小馬!”
下一個藥瓶裝的是刻有數字的圓形桃色藥錠,這是一百毫克單位的安達通。看來這里的屋主有嚴重的女性荷爾蒙藥癮。
布蘭蒂的兩大糧食來源便是止痛劑和雌激素,因此她立刻喊:“給我,給我,給我!”她吞下幾顆粉紅色和藍綠色的雌二醇藥片。當她叫“凱伊小姐”時,她正拿“母馬的尿”當護手霜。她說:“我沒辦法握緊拳頭,可以請你自己打包嗎?我要去躺一會兒。”
浴室里粉紅鏡子中的數百個我開始搜刮藥品與化妝品,布蘭蒂則躺到主臥房薔薇花中間豪華的古典天篷床上小睡片刻。我找到達爾持特、 波可丹、康帕鉭、寧比泰、波可塞特,還有口服雌激素藥片、抗男性荷爾蒙素、黃體激素、雌激素貼片等。但我沒有找到適合布蘭蒂的化妝品,這里沒有生鏽玫瑰色的腮紅,也沒有燃燒藍莓色的眼影。我找到了震動器,不過里頭的電池已經耗盡,漏出酸性液體。
這棟房屋的屋主是個老女人,我想象著,一個無人理會、逐漸衰老、濫用藥物的老女人,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更加衰老,也更接近隱形。無法濃妝艷抹,無法到外面尋歡,無法在派對狂舞。我感覺吸入面紗的空氣聞起來既酸又熱,于是我這天首度掀開一層層潮濕的絲布、網布和喬其紗,看著鏡中粉紅色的倒影反映出我臉上殘余的部分。
魔鏡啊魔鏡,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邪惡的女王竟蠢到去玩白雪公主的遊戲。女人到了某個年紀,就該開始追求另一種力量,像是金錢,或是槍。
我對自己說,我正在過自己熱愛的生活,也熱愛自己目前的生活。
我告訴自己:我理應得到這些。
這正是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