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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夢幻文字背後的現實足音(二)

時間:2011-10-14 15:30   來源:中國臺灣網

  在煎熬中活著,這就是生活 

  在小說《紅高粱》當中,有以下的段落: 

  “父親就這樣奔向了聳立在故鄉通紅的高粱地里,屬于他的那塊無字的青石墓碑。他的墳頭上已經枯草澀澀,曾經有一個光屁股的男孩牽著一只雪白的山羊來到這里,山羊不緊不忙啃著這墳頭上的草,男孩子站在墓碑上,怒氣衝衝地撒了一泡尿,然後放聲高唱: 高粱紅了,日本來了,同胞們準備好,開槍,開炮! 

  有人說那個放羊的男孩就是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 

  小說里的人物是虛構的,但是關于日本入侵中國的歷史背景是真實的。現實當中,莫言的家人曾經為他留下了哪些故事呢? 

  邱曉雨:您的奶奶爺爺應該也是見過日本鬼子,從當時那個時代走過來的吧,就是有點像《紅高粱》里的那個情景? 

  莫言:真的是那個。我爺爺講,當時看到日本鬼子,我爺爺剛開始是個膽大無比的人,當時叫“跑警報”。一旦說上面傳來情況,今天日本要來掃蕩了,那麼所有的農民就牽著牛羊,抱著母雞,老太太就立刻跑到田野里去,鑽到高粱地去躲避。我爺爺就說不怕、不怕,日本人來了,日本人來了,要不還得花錢買鞭炮放呢,聽聽他們放槍放炮,他就不走。但是後來真的來了日本人了,把他堵在堂子里,逼著他交代,八路的哪里,我爺爺農民哪知道,也不知道。一個日本士兵拿著刺刀在我爺爺頭上來回拉了兩下子,頭上豁開了兩個血口子,血流滿面,日本人也沒再怎麼著,頂多就把家里的雞給搶走了。 

  然後下一次再說要來了,我爺爺跑得比誰都快。別人跑出50里,他跑出70里去,別人兩天就跑回來了,他起碼到三天才回來。那一次讓給嚇破膽了,當然我們家里面,我小說里描寫了一個什麼二奶奶,實際上我一個三奶奶,我三爺爺的夫人了,她就是被日本士兵給嚇破膽了。 

  邱曉雨:現實里真的是有這種事情發生的? 

  莫言:嗯,真的。她被日本人嚇出了嚴重的婦女病,最後也死掉了。 

  邱曉雨:即便是當時活下來的人,很多人也一直感覺到一種很煎熬的狀態。所以我特別想問,尤其在那個時候過來的人,你從他們身上感覺到,一個生命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的時候,他認為自己存活的意義是什麼呢? 

  莫言:現在我們一想到那個時候真是民不聊生,似乎每一天都膽戰心驚的,好像每一天都活不下去了,但是生活並不是這樣的,即便在那樣的環境里邊。日本人來,國民黨偽軍來,我們叫二鬼子黃旗子了,各種各樣的遊擊隊來。遊擊隊當然也抗日,但是也擾民,來了,老百姓趕緊煮雞蛋。我們想老百姓幹嗎還活著,都死掉算了,但是事實上並不是這樣,老百姓還是要生活,還是要關心糧食的問題,收成的問題,還得要考慮各種各樣的問題,還會為了錢財來爭吵。 

  邱曉雨:也還是會像以前一樣思考自己的日子。 

  莫言:照樣要生活,還是要今年吃的要考慮明天的問題、明年的問題,所以這就叫生活。

  在非常痛苦時產生的幽默感 

  邱曉雨:在《生死疲勞》里面有好多笑話。讓你覺得那麼殘酷的場景中,他們的生活那麼累,那麼辛苦,但還是開很多玩笑。你身邊的那些人也是這樣嗎? 

  莫言:我想在“文革”期間那麼生活,實際上也降到了很低的水平,每個人實際也看不到自己有什麼前途和出路。那麼在這個情況下,這個幽默,就是老百姓使自己活下去的一種方式,解脫自己,減輕壓力,安慰自己的一種方式。所以我想實際上在非常痛苦的時候會產生一種幽默感,甚至是黑色幽默、荒誕的幽默。 

  邱曉雨:反差會很大,但是在那時候對人也是很有用的。 

  莫言:那很有用啊,我們當時就是,我們叫拉怪話,拉熊話。比如說寒風刺骨,一般的人抱著個鐵鍬,穿著單薄的衣服,哆哆嗦嗦地被生產隊的幹部趕出去挖溝挖河。這個時候幽默感,我們照樣會講一些會令人捧腹大笑的話,而比賽,你講一句,我講一句,一邊講還一邊唱,唱很多這種很荒誕的笑話。 

  邱曉雨:把它唱出來?不是現成的歌,是你們把故事唱出來? 

  莫言:對,編一些順口溜,講一些歇後語什麼的。 

  邱曉雨:你們家人和朋友里面誰是拉怪話最牛的,你是嗎? 

  莫言:我可能拉得比較多吧,因為我父親從來他是不講的。 

  邱曉雨:他很嚴肅? 

  莫言:嗯,他很嚴肅。當他的面,我說個粗話,屁都不敢放。他非常嚴肅,方正的一個人,但是我們兄弟們在外面是一個很有名的,拉怪話的人。 

  邱曉雨:不光是你,還有你哥哥,你們都是很能說吧? 

  莫言:我二哥他們,我們一見我父親特別正經,什麼都不吭。吃飯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說話,就像現在,我們家吃飯,我說快吃快吃,我女兒老批評我,你幹嗎不說話吃飯,我說吃飯就是吃飯,幹嗎要說話,快吃,吃完了你走。 

  邱曉雨:你長大之後還怕他嗎,還怕你爸爸嗎? 

  莫言:不怕,但是形成習慣了,養成幾十年的習慣。我吃飯跟我太太一塊,五分鐘解決戰鬥。我女兒喜歡一家人圍著飯桌,她倒上一杯紅酒,她欣賞電影里面電視那樣一邊吃、一邊講,很優雅地吃。我哪有那麼多的優雅,稀里嘩啦吃完就走了,尤其是吃面條之類的東西,也就是三兩分鐘就吃完了。我父親直到現在還是這樣,我們的飯桌,很多菜還沒擺完,他已經一抹嘴吃完走了,到一邊去了。所以我想在那個年代里面,我們真是依靠這樣的一些幽默,私底下感覺到生活很有樂趣。

  一個作家的真實的自傳在作品里 

  莫言覺得《生死疲勞》是他所有作品里少有的能讓人噴飯的作品,讀了一定會笑出來,當然,也一定會哭出來。小說中,他寫一個地主死後不斷地經歷著輪回,一世為牛、一世為驢、一世為豬、一世為狗,最後才為猴。《生死疲勞》也是他寫作最快的一本書,43天時間寫出49萬字,那種一次性的軟毛筆用掉80多支,寫了900多頁。 

  不過,莫言為什麼說,在汪洋恣肆的文字背後,自己的內心是封閉的呢? 

  邱曉雨:你寫的東西你爸爸會看嗎? 

  莫言:他好像也沒讀吧,沒讀過。 

  邱曉雨:你怕不怕他看?他那麼嚴厲。 

  莫言:我真是不願意他看到。 

  邱曉雨:你覺得是因為他們經歷了很多東西,反而會加重他的苦難嗎,還是因為什麼呢? 

  莫言:我覺得我還是不願意讓他看到我內心深處的很多的想法。 

  邱曉雨:是不是越親近的人,有的時候越害怕讓他走進你內心,了解到那麼多細節? 

  莫言:我覺得我是很封閉的,我很怕親人進入我的內心。當然我也不願意了解他們的內心。 

  邱曉雨:希望大家能保持一個比較安全的距離。 

  莫言:保持一個距離,保持一定的距離。現在我女兒也經常跟我,對我很不滿了。我原來以為只有我這樣的一種父親,不願意跟兒女交流,希望保持一種距離,但是後來我發現有很多我這樣的父親。 

  邱曉雨:跟女兒,可能您是有限的溝通,可能有一些障礙。但是跟讀者的溝通,你肯定是非常通暢的,去表達你內心的一些感覺。你覺得文學可以拯救靈魂嗎,能起到這種作用嗎? 

  莫言:起碼起到一定的作用,不可能完全起到一種拯救的作用,但是起碼對自己來講是一個宣泄的渠道。一個人是應該有一種把自己內心深處的東西全部袒露出來這樣一種機會。我想就像一個人需要,經常會需要去洗澡一樣,你不可能穿著那麼厚的衣服去洗澡吧,還是應該有兩次赤裸裸的機會。寫小說,小說就提供了這種機會,就是作家可以把他心里的東西,用小說的方式坦率的全部的袒露出來。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到底怎麼想的,小說的人物當然並不一定完全是我,但是我想一個作家的真實的自傳,一個作家內心深處全部的奧秘,都會在他的作品里面最終會全部的暴露無遺。 

  邱曉雨:就算是密碼,其實用心的人也能破解出來。 

  莫言:就是你可以不相信作家的自傳,作家真正的自傳肯定在他所謂的作品里面,讀完他所有的作品,你會對這個作家有一個完整的了解。 

  邱曉雨:那你怕不怕,真的讓所有的人對你一覽無遺,有沒有什麼你顧忌的? 

  莫言:我不怕,我一點沒有顧忌,因為我想讀者對我一覽無遺,也等于對他有了一個自身的了解。每一個人當然是有一些不一樣的地方,基本感情還是一樣的,感情方式也是一樣的,它確實有很多細微的一些差別。 

  邱曉雨:感受上有差別,但大的基礎還是能建立共鳴。 

  莫言:他標準是一樣的,好人和壞人的標準,西方和中方,古代和現代。好人和壞人,即便是壞人,但是他在要求別人的時候,他也是按照好人的標準來要求的,他自己可以不這樣做,但是他希望別人也要這樣做。 

  邱曉雨:壞人也不希望別人對他壞。 

  莫言:對,壞人要求別人對他的時候,也是按照這種傳統的好人的標準來要求別人的。

  希望下輩子能轉世變成豬 

  邱曉雨:如果我們現在要向世界范圍的讀者只推薦您的一部作品,您推薦什麼? 

  莫言:前幾年我會說是請看我的《豐乳肥臀》,但是從2006年以後,我會改口了,我說你看一看我的《生死疲勞》,因為那里面我把我很多的個人的奧秘,內心深處的一些東西全部寫出來了。 

  邱曉雨:希望世界上有更多的讀者能夠從那里面解讀你。 

  莫言:更多的可以讀到一些自我,每一本書里面都有我,但是《生死疲勞》里面相對多一點。 

  邱曉雨:那如果說到《生死疲勞》,里面其實也說到轉世。 

  莫言:對,對。 

  邱曉雨:如果讓你選,比如說里面轉世的幾種動物,有豬,有牛什麼的,一定要選轉世成一種動物,你會選哪一種? 

  莫言:那我會選豬。 

  邱曉雨:為什麼啊? 

  莫言:《生死疲勞》的豬是非常瀟灑的一個豬,它拿得起放得下。 

  邱曉雨:我也希望下輩子能轉世變成豬,但是我跟您不一樣,我可能是喜歡豬,覺得它胖胖乎乎很可愛,而您是真正養過豬的。 

  莫言:養過,養過。跟豬的交流比較少,我覺得我跟牛的交流實際上非常多了,因為小時候放過牛,放過羊,而且放牛的時間是最長了。放牛的時候,而且是童年時期,那個時候有時候一天出去不回來,中午在外邊一待兩個時辰,見不到人,跟牛的交流很多,感覺到牛實際上是可以聽懂我的話的。 

  邱曉雨:我上次採訪阿來的時候,他也是從小放羊放牛,他說他會跟它們對話,你小的時候,肯定也跟它們交流。現在還會有這樣的習慣嗎? 

  莫言:回家現在也見不到牛了,看到動物,我還感覺到特別親切,看到各種各樣的植物,我想也比一般的城里人對植物的感情要深,好奇。就說在國外,突然看到一種我家鄉有的植物,我會感到很興奮。 

  家鄉,從來都是作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作源泉。莫言對故鄉做出過一個定義,包含三點:母親、童年和大自然。下一期節目,我們會繼續和莫言聊下去,關于這三點,還能夠找到更為深層的解讀。我們也會在這段談話中找到自己,因為莫言的小說是奇幻的,但是里面所反映的問題,在現實里,我們都要面對。

編輯:劉承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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