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就是我的家
高曉春:在青春版《牡丹亭》之前,您是作為作家被我們記住的,比如,您的《寂寞的十七歲》《孽子》,還有《臺北人》《紐約客》,等等。三毛在《驚夢三十年》里說過,你們兩家比鄰而居,當年的您在年幼的她的心目中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偶像,很多年後她面對您時仍如當初萬古洪荒般的心驚。
白先勇:可以講,是我發現了三毛。三毛學畫時的老師是顧福生。顧是我的好朋友,有一天,他告訴我說:他有一個女學生,學畫很努力,但是沒有什麼繪畫的天才。可她很會寫文章。他就將她的文章拿來給我看。那是一篇寫人鬼戀的故事,叫《珍妮的畫像》,我就把它發表在我自己辦的雜志《現代文學》上了。
高曉春:創辦《現代文學》的時候,您還很年輕?
白先勇:很年輕。《現代文學》前後共出版70多期,那個時候影響非常大,可以說是影響了當時一批很年輕、有才情的作家。
高曉春:您當時也寫了很多青春方面的作品,比如《寂寞的十七歲》,看這本書時,我簡直以為那寫的就是您自己的故事。
白先勇:《寂寞的十七歲》是我的少作,用的是第一人稱,寫的也很像自己的故事。書中講的是青少年內心的彷徨:一個中學生因為書念得不好,爸爸整天罵他,他怕得不得了,就逃學、離家。這跟我恰恰相反,我那時的功課很好,而且父親從來沒有打過我,連重話都沒有說過一句,所以完全不是我的故事。寫小說的人要有這種本事,要有這種想象力和觀察力。
高曉春:我們知道,您的父親白崇禧是國民黨將領,母親是富商的後代,您又是如何走上寫小說的道路的呢?
白先勇:講到我的小說啟蒙老師,第一個恐怕要算我們從前家里的廚子老央了。老央是我們桂林人,有桂林人能說會道的口才,鼓兒詞奇多。因為他曾為火頭軍,見聞廣博,三言兩語,就能把個極平凡的故事說得鮮龍活跳。冬天夜里,我的房子中架上了一個炭火盆,灰爐里煨著幾枚紅薯,火盆上擱著一碗水,去火氣。老央進來了,便問我:“昨天講到哪里了,五少?”“薛仁貴救駕”,我說。老央正在給我講“薛仁貴徵東”。那是我開宗明義第一本小說,而那銀牙大耳、身高一丈、手執方天畫戟、身著銀盔白袍、替唐太宗徵高麗的薛仁貴,便成了我心中牢不可破的英雄形象,甚至亞歷山大、拿破侖,都不能跟我們這位大唐壯士相比擬。老央一徑裹著他那件油漬斑斑、煤灰撲撲的軍棉袍,十個手指甲里烏烏黑盡是油膩,一進來,一身的廚房味。可是我一見著他,便如獲至寶,一把抓住,不到睡覺,不放他走。
剛才說過,大三的時候,我與幾位同班同學創辦《現代文學》,有了自己的地盤,發表文章自然就容易多了,好的壞的一起上場,第一期我還用兩個筆名發表了兩篇:《月夢》和《玉卿嫂》。1962年,出國前後,是我一生也是我寫作生涯的分水嶺。別人出國留學,大概滿懷興奮,我卻沒有,我只感到心慌意亂,四顧茫然。頭一年在美國,心境是蒼涼的,因為母親的死亡使我的心靈受到巨大無比的震撼。那時候完全不能寫作,因為環境遽變,方寸大亂,無從下筆。有一天黃昏,我走到一個湖邊,天上飄著雪,上下蒼茫,湖上一片浩瀚,沿岸摩天大樓萬家燈火,到處都是殘年急景。我站在堤岸上,心里突然起了一陣奇異的感動,那種感覺,似悲似喜,是一種天地悠悠之念,頃刻間,混沌的心境,竟澄明清澈起來。我感到脫胎換骨,驟然間,心里增添了許多歲月。黃庭堅的詞:“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不必十年,一年已足,尤其是在芝加哥那種地方。我又開始寫作了,第一篇就是《芝加哥之死》。
高曉春:所以,我們常在您的文字中讀到異鄉,讀到淡淡的哀愁。
白先勇:是的,去國日久,對自己國家的文化鄉愁就日深。我的生命是從桂林開始的。當40多年後,再回到這里時,幼年時吃過的米粉,走過的那些橋、那些山,還有那些童年的記憶統統回來了。但在美國不同,我從沒覺得那兒是我的家。
高曉春:您在美國待了40多年,比您在中國的任何一個城市待的時間都要長。
白先勇:哎,奇怪了,桂林是我的家,臺北是我的家,香港也是我的家,但美國不是。有的時候,人家問我:你的家在哪里?我說中國文化就是我的家。
我在桂林、南京、重慶、上海度過童年,在臺北念中學、大學、辦雜志——很有意思的是,我寫來寫去,寫的常常是童年的事。可以這麼說吧,我是從臺北的鏡框來看中國內地,來看世界的。
高曉春:說說您的父親吧。
白先勇:他對我們管教很嚴,我想,他是怕我們變成紈蝡子弟吧。所以,他讓我們拼命念書,還整天要查我們的成績單。我記得,那時候,他從前線打電話回家,沒講幾句話,就問我母親我們的成績:哪個好,哪個不好。他自個兒是苦讀出身,所以覺得念書很重要。他還有一種超強的意志力,就是做事情他一定要做得盡善盡美,這是我對他的理解。
高曉春:因為歷史的原因,內地和臺灣地區,在您心里有隔閡嗎?
白先勇:政治是一時的,文化則是永恆的。我心中的中國是《詩經》《楚辭》,是黃河長江,在這樣的大前提之下,哪兒還有什麼隔閡呢?
馮驥才,浙江寧波人,中國當代著名作家和畫家。“文革”期間他飽受磨難,做過工人、業務推銷員、教師等,是“文革”後崛起的“傷痕文學運動”代表作家,1985年後以“文化反思小說”對文壇產生深遠影響。他已出版各種作品集近百種,其中《啊》《雕花煙鬥》《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神鞭》《三寸金蓮》《珍珠鳥》《俗世奇人》等均獲全國文學獎,《感謝生活》獲法國“女巫獎”和“青年讀物獎”,並獲瑞士“藍眼鏡蛇獎”。由他的作品《炮打雙燈》改編的同名電影獲夏威夷國際電影節大獎。他的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意、日、俄、荷、西等十余種文字,在海外出版各種譯本40種。他還出版過多種大型畫集,在中國當代畫壇獨樹一幟。近十多年來,馮驥才投身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搶救和保護工作。
馮驥才 眼睜睜看著文化消失,我的心里充滿了失敗感
馮驥才,初為畫家後專事文學,近年來致力于非物質文化遺產搶救和保護工作。
他說,我們民族的文化太深了,太博大了,走進她,就像走進一望無垠的戈壁灘一樣,我願窮盡一生沿著一條線路走,我渴望走到她的腹地,走入她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