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民族的文化太博大了,走進她,就像走進了一望無垠的戈壁灘
高曉春:不是都這樣說嗎,有錢容易有文化難,那麼,要使一個人有文化情感就更難了。
馮驥才: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正處于這麼一個歷史時期,如果我們不站起來捍衛自己祖國的文化的話,她就會丟失。剛才你也談到,這些年來,國外的五彩繽紛的東西涌入國門,讓我們來不及整理自己原本的那套東西。它們的突然出現,使我們產生一種錯覺——我們的東西太陳腐了,于是我們開始了對自己文化的反思,這是必然的。回過頭來看看我們最近的幾百年吧。我認為,我們的文化似乎越來越粗糙了。可以舉一個例子:媽祖神。媽祖在清前期主要是保佑漁民水師出海安全的,到了清末,媽祖神不僅要管出海安全,還要管發財、求福、治病、生男育女了,于是媽祖變成了萬應之神,于是漸漸地變得不那麼細致、不那麼專注了。這時候列強打入中國,帶著他們強勢的武力、經濟、科學技術、城市設施……我們受到了強大的衝擊。
我認為受衝擊最厲害的就是文化了。然而,在這個時期,我們的知識分子卻很少有人對整個民族的傳統文化進行一次比較精致的梳理。還須提到的是“文革”,“文革”後期文化領域里幾乎只剩下了三個內容:批《紅樓》、批《水滸》、批克己復禮。這時候,歷史文化幾乎成了一個空架子——在我們的生活中,她被抽空了。不巧的是,西方的彩電、錄音機、冰箱這個時候進來了,它們是那麼新鮮。麥當勞、超級市場也隨之而來。之後是西方的哲學、美學、經濟學、科學、電影、現代藝術,全部進來了……我們的文化幾乎被拆散了。更不巧的是,這個時候,我們的文化市場卻要由賣方來挑選賣點,什麼好賣就賣什麼,古代妓女的書好賣、關于太監的書好賣,那麼,好吧,都拿來賣吧,而誰又能來整理一下我們民族文化的經典?
高曉春:我們坐“奔馳”、開“寶馬”,我們進入WTO,我們成功舉辦了奧運會,我們這樣快速融入世界,就像是汽車突然加速……
馮驥才:車子開得太快了,什麼東西能讓它平穩呢?那只能是一個由文化凝成的民族的凝聚力。一個民族如果沒有自己的文化,如果這個文化還處于松散的狀態,那麼,就很容易在國際化背景下失去自己,就很難形成真正的凝聚力。
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呼吁重視文化應該有當年魯迅呼吁中國教育的那種精神。敦煌藏經洞發現100周年的那一年,我寫了一本書叫《敦煌痛史》,敦煌莫高窟的文物被盜走了,是那樣令人痛心。當時的中國出現了一批知識分子,他們是羅振玉、向達、陳寅恪、劉半農,等等,他們到法國的國立圖書館、大英博物館,把那些被盜走了的經書、歷史文書用毛筆抄下來。他們吃便宜的面包,住便宜的小旅館,為的是省下一些錢抄錄更多的文字運回國內去。而在大漠深處的敦煌,張大千去了,常書鴻去了,去拯救中國的古文化。中國文化保護的歷史便是從那兒開始了。如果說境界,這才是最高尚的文化人的境界,因為這不是追求現實功利的人能夠做到的。我們民族的文化太深了,太博大了,走進她,就像走進一望無垠的戈壁灘一樣,我願窮盡一生沿著一條線路走,我渴望走到她的腹地,走入她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