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的下半學期,羅敷選修了一門“西方名著欣賞”課,這門課的老師,是學校的在讀博士生江榆林。在學生擠得滿滿當當的階梯大教室里,江榆林獨自站在講臺上,他的語氣緩慢,但表達絕對有著自己的特色。她偷偷地打量著他淡淡的、有著一點兒嬰兒藍的眼睛。這雙特別的眼睛,讓他很容易和其他人區別開來。他為什麼長著這樣一雙眼睛?她苦苦思索著,心思就跟著窗外那只格外活潑的鳥兒一起走了。這門課總共也就上了十次,可能就是從百思不得其解江榆林眼睛顏色的那一天起,她在早晨睜開眼睛時,在晚上閉上眼睛時,他的身影就會浮現在她眼前。每次上課,她總是早早到教室,坐在第一排正中間偏右的位置,這是可以最清楚地看見他的位置,她認真聽課並細致地做著筆記。
她做過的最瘋狂的事情,是把江榆林講課的內容錄下來,睡覺前放在耳邊當催眠曲。
“知不知道,夏多布里昂才是頂好的浪漫主義作家!”
“知不知道,薩特頂有意思的是他永遠喜歡十幾歲的少女!”
“知不知道,福樓拜頂痛苦的是他終生愛著別人的妻子!”
……
江榆林的語言里,類似以上的句式層出不窮。爸爸說話,也熱衷于用這樣的句式。奇怪的是江榆林是地道的西安人,她聽著他的聲音,蒙朧中倣佛這聲音不是來自錄音機,而是來自羅敷河邊天上的雲朵。這聲音令她全部身心都分外安全,所以總是特別容易地就睡著了。
夏天快來臨的時候,江榆林莫名地感染了一場急性肺炎住進了學校附近的人民醫院,據說需要住院半個月。羅敷得知這個消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要是自己能代替他生這場病,她是不會計較任何條件的。她于是大著膽子買了些水果,又跑到文藝路的花卉批發市場去買了兩小盆綠色植物,肺炎病人不適合在病房擺放鮮花,這是她在網上查到的資料……
當她提著兩袋子水果和植物氣喘吁吁地走到病房時,病房里只有江榆林一個人。他正在安靜地吃著一碗面條,見到羅敷,顯然是吃了一驚,這個總是穿得幹幹凈凈,安安靜靜坐在教室第一排的女孩,即使不是出于男人的本能,他也能夠記得她。而今,她來看他,他忽然窘迫起來,坐在病床前吃面條的他像凝固了一般,甚至忘記招呼羅敷坐下來。
“江老師!”羅敷叫了一聲,說出來的話,卻變成了自己代表班上的同學來看他。江榆林連聲說感謝,又說自己的病雖是急性肺炎,按道理不傳染,但萬一有傳染的可能的話,女孩子肯定抵抗力更弱,即便需要安排代表,也應該是派男生來。在慌亂中沒有來得及仔細分析,他一個選修課老師,為什麼要有男生來探望?
江榆林從小跟隨奶奶在西安生活,他的父母卻是自當年下放陜北榆林之後就一直留在了榆林工作,現在還沒有退休。生病的事情,他並沒有告訴年事日高的奶奶,故而每天在醫院的飯堂自己打飯來吃。羅敷把兩小盆綠色植物擺放在了病房的桌子上,江榆林也吃完了面條。“在醫院住了幾天,每天可以躺在床上看書,時間倒是很容易過,就是有點想念學校友聚餐廳的炸醬面,這里的面條太難吃了。”江榆林說得無心,羅敷卻記在了心里,又怕天天給他送面條露出馬腳,就選擇每隔三天用保溫飯盒打好一份炸醬面,走上二十分鐘送到江榆林的病房。她說,自己是要回家,正好路過醫院,也不麻煩,為了裝得像正好要回家的樣子,她總是把面條匆匆放下就片刻不停地離開醫院。
那些路上來來往往的時光,是多麼快樂啊,很快走到醫院可以見到江榆林是歡喜,永遠走不到醫院但想象著他的樣子也是歡喜。
選修課很快就上完了,羅敷卻再也沒有什麼理由去見他。她甚至不敢去打聽江榆林是不是有女朋友,更是根本就沒有勇氣去對江榆林說她喜歡他,別的女生可以談戀愛,任何一個有父親寵愛、有完整家庭的女孩子,都可以去談戀愛,但她是不配的,她沒有資格。讀好書,找個工作養活自己照顧媽媽,這才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大三的時候,她終于弄清楚了江榆林眼睛顏色的來歷。他的奶奶是俄羅斯人,他父親當年也是太白大學的畢業生,受家庭影響,一畢業就被下放到了陜北農村,並最終娶了個陜北姑娘留在了榆林工作。給他取名榆林,正因為他出生在那里。她揣著這個秘密興奮不已,雖然她還不知道這些會對自己有何幫助,但她畢竟了解他多了點。只要他一直待在西安,她總會有一天有資格找他,她沒有想到的是,江榆林博士畢業後竟然選擇了離開西安到廣東的一所大學教書去了。
羅敷有好幾次走到了學校的博士樓,她已經知道了江榆林住在401房間,她將這幾年攢下的零花錢買了一支派克的鋼筆,也就是這支鋼筆讓她有力量走到了博士宿舍樓。不過,直到江榆林離校那一天,她也沒敢走進他的宿舍。她把鋼筆交給門房的大爺,請他轉交給江榆林,鋼筆被她精心地做了包裝,她在一張小卡片上寫了幾句話,卻在最後包裝的時候,把小卡片拿了出來。
江榆林走了,這個城市將不再有他的氣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痛心還是絕望。她記起小時候的一個夢,自己掉到了一口很深的井里,井壁光滑如鏡,她想盡一切辦法也無法爬出這口深井,看不到外面的天空的她在夢里絕望地哭泣。現在,自己再次成為井底的那個小女孩,將再也看不見有江榆林的天空。
那些日子,她下意識地躲避著暖玉,因為校園里的任何地方,她都可能見到江榆林的幻影,都可能瞬時落下眼淚。
環城公園圍繞西安的城牆而建,紫薇花在春天的環城公園開得正好。紫薇是一種很奇怪的植物,正值怒放的紫薇花沒有一片樹葉陪伴,直到所有花瓣凋零,樹葉才慢騰騰地長出來。“春風共與何人笑,枉破陽城十萬家”,這寂寞的花朵,正可映照寂寞的青春。對著雲霞般盛開的紫薇,羅敷想起了李商隱的兩句詩,她默默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過了很久,屁股都有些生疼了,才站了起來。可一起身就看見了城牆的垛口上有一個男人的身影,她閉著眼睛也能認出來,他是江榆林!
她的心不可遏止地狂跳起來,雙腿輕微地顫抖著,她已經有近一年的時間沒有看見過江榆林了,可是她怎麼也不能想到,他們的再次見面會是這樣一種光景。他在城牆上,她在城牆下的環城公園,她很想大喊一聲,江榆林,江榆林,你好嗎?又沒有勇氣聽憑自己喊出來,她依著直覺認為西邊應該有城牆的入口,于是幾乎無意識地像個酒醉的酒鬼一樣急急地往西走。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走在跑還是在狂奔,腳底一直輕飄飄的。只是無意識地一直向西,看到一個人就會問,城牆的入口在哪兒?有人告訴她,再往北拐,走一會兒就到了……
在南邊的時候,她分明看見江榆林還在城牆上站著,等拐到了北邊,江榆林卻不見了蹤影,羅敷急得幾乎要哭出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終于,她爬上了城牆。到了城牆上,寬闊的城牆展現在她的腳下,她用盡全部力氣在扁平的青磚上狂奔,她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只能聽見自己心口如戰鼓咚咚般的狂跳聲。
她記得清清楚楚,就是這個城牆垛口,江榆林站在這兒!當她真的在這兒停了下來,這兒卻什麼人也沒有,城牆上遠遠的地方射來黯淡的燈光,現在不是旅遊旺季,也還沒有到夜晚市民來散步的時間,整個城牆看不見盡頭,也看不到一個人,江榆林,他到哪兒去了?
難道這一切,全部只是自己的幻覺?她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幻覺,難道只有幻覺籠罩的世界,才是可靠的?很多年沒有過的嘔吐沒有任何徵兆地襲擊了她,幸好此時城牆上寂無一人,她快速地找出了隨身攜帶的手絹,全部吐到了手絹上,又走了很久,找到了一處衛生間,她倒掉了嘔吐物,洗幹凈了手絹。做完了這一切,她在城牆上整整坐了四個小時才讓自己恢復了平靜,估計再不回學校就進不了宿舍了,她這才下了城牆。
壓抑的思念,壓抑的幻想,全部在今天被一個四月的日子勾引出來。倣佛青春經過這樣一個特殊日子的淬火,才能繼續下去,而經過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羅敷的大學才算是真正讀完了。
畢業的時候,羅敷才知道江榆林的女朋友竟然就是自己的同班同學程鏡子。程鏡子畢業後去了廣州的一家報紙工作,她是和江榆林團聚去了,程鏡子是主動追求江榆林的。程鏡子離開西安的時候,羅敷沒有去送,她能預測到自己丟人的樣子,她肯定會抱著程鏡子在火車站痛哭流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