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靜靜地吹著,日頭半紅半暗,恐怖如一塊黑布遮住了梨花莊的天空。莊里的孩男老小都被帶到河底灣,狗們從各家院門探出頭怔怔地站下觀察事態,紅了冠的公雞蓄了一夜的精氣決定找地釋放卻未能如願,發現村莊里雲灰灰的緊張氣氛使它們羽毛頓然乍起,“嘎咕”叫了一聲依次地驚下不動了。人們這時發現多時不見的混王夾在鬼子中間,眼睛像兩束探照燈在人群中掃描,日頭頓然如墨汁一樣黑暗了。
混王是方圓幾十里最壞的一個漢姦王,他睡過的閨女不能嫁人,村村都有他的床,比日本人都壞好幾倍。他是挖“共匪”老窩的強手。人們在他目光的掃描下都不自覺地低下頭,身體在相互的感染中都擠擠挨挨抖成了一片……
娘說,每到危險時刻我都會哭鬧不止,可那一刻我卻安靜地望著天上飛過的小鳥傻傻地笑。莊里人從我的笑態中取得了啟示,好像他們有活的希望。我笑了嗎?我的笑果然會有某種象徵意味嗎?我的喜憂到底是上蒼賦予的靈異呢,還是人們在絕望中的浪漫?鬼子要莊里人交出爹和他的同夥來。可莊里人確實已經交不出爹爹了。爹早幾年就扛槍走了,只不過和爹一樣的人不斷出現,鬼子就把一切對抗的人加在爹頭上。鬼子說交不出爹,就把全村人活埋。償還五十二個皇軍的命!
全村人就像拉進屠宰場的牛馬,瞪著絕望的眼睛等死。
漢姦混王的目光直射過來盯著我和娘。娘預感到事情會有不測,下意識地往後一縮,便將我轉移給三叔,她用身體擋在我們前面,一縷頭發含在娘的嘴里,但能感覺出娘的身體在瑟瑟發抖!娘沒有猜錯,漢姦混王和鬼子耳語了一陣,鬼子就發出毛骨悚然的狂笑,這笑聲讓一村人莫名其妙。漢姦混王和鬼子一步步地逼向娘,鬼子用手抬起娘的下巴,仔細進行了觀察,然後淫笑起來,說你的八路的丈夫到哪里去了,交出來免你一死。
娘低下頭不予以回答。鬼子再一次問:你的,說,八路到那里去了。娘說不知道!“啪!”鬼子為娘的態度回擊了一個響亮的巴掌,娘的臉立即翻起了五個紅印子。娘發抖的身體反而強硬了,娘的目光如一頭急眼了的母獸紅血血地怒視著鬼子,鬼子為娘的態度又甩了一耳光,娘鼻孔里淌出了血,血點雨樣地濺紅了一世界……
如花似玉的大姑尖叫一聲,便捂著耳朵蹲下了。奶奶發現了鬼子淫邪的目光,立即按住姑姑的頭打,說你這傻鬼叫甚哩叫。姑姑就果然“傻了”,瘋子一樣地往嘴里塞土,間接還擰鼻涕,誰也想不到靦腆的姑姑竟傻得不知天東地西了,還不時衝著鬼子笑,此種笑法竟是把鬼子嚇得一波三折。如此“惡劣”的行為使鬼子的目光轉移了。奶奶把衣袋里用來染衣服的顏色撕開往姑姑的臉上抹,這種秘密行動迅速進行著,所有的姑娘媳婦藏在人群後面全部進行了技術處理。如此,誰都辨別不出梨花莊的姑娘媳婦是男是女。
爺爺點頭哈腰地為娘求情,說太君的手下留情,她是女流之輩,咋會知道男人的事呢?太君一腳把爺爺踢出了丈把遠,說把他捆起來給我打!抗屬的幹活!
混王命令幾個漢姦捆爺爺,娘撲過去阻擋,說不準捆俺爹,俺男人惹了你們,你打死俺償命好了……
漢姦就停下手,觀察太君的意思。太君摸著下巴欣賞地盯住娘,點點頭,噢,好樣的。可眼睛卻示意漢姦繼續下手。娘就繼續跟漢姦搏鬥,青紫紫的叫喊聲,把前面的溝谷,後面的嶺梁驚震得東倒西歪!放開俺爹,欺負一個老人天理不容呀!
啪啪!娘臉上青怦紅啪地響著耳光!嘴角,鼻孔淌著血紅!但娘沒有停止叫喊,娘一次又一次地被漢姦踢倒,娘一次又一次地撲上去救爺爺,有一次娘被漢姦一腳踢中了眼睛,娘捂住眼睛蜷縮在地下起不來了。三叔抱著我,身體瑟瑟發抖,想去拉娘,可鬼子用槍堵住我們的自由。我哭喊著要娘,娘不答聲。
漢姦自作主張地把爺爺吊在樹上打。爺爺在半空中啊啊地叫,身體一抽一抽的,幾分鐘就歪了頭。望著爺爺如同一只黑色的烏鴉吊在樹上,透過淚光我看到變形的娘跪在地下仰頭望著爺爺哭道:爹呀,養子不孝該當何罪呀……你兒讓你受苦了呀……娘又面對漢姦拍著胸脯:說你殺了我,把俺爹放下來……
全村人縮成一團被娘感動的哭了。
混王從三叔懷里奪出了我,高高地擎起來,娘瘋了一樣地撲上去,抱住混王的胳膊尖叫:給我,把俺惠兒給我!混王不給。娘就咬了混王的胳膊一口,混王就像投彈一樣把我扔了出去,娘撲出去用身子護住我,鬼子就用槍托子打娘,戲耍一種“虎口奪子”的遊戲。他們哈哈地笑著。笑聲如同鬼哭狼嚎,把嶺梁山谷都震得哆哆嗦嗦……
我在娘的懷抱里大哭起來,哭昏了天,哭暗了日頭,哭得亂雲在天上飛舞。娘惠兒惠兒地喚著我的名字,緊緊地抱住我。鬼子朝娘打了一槍,娘抱著我打了一個滾,鬼子連發幾槍,娘就連打了幾個滾。我眼前是一片塵埃和著一片紅黃復雜的硝煙像盛開的一朵火花怒放在我和娘的身邊,在陰氣十足的濕地上持續了一段時間便漸漸散去了。我和娘以為自己死了,槍聲停息的時候,娘抱著我蜷縮在埋人坑的濕土旁,娘的胳膊穿了幾個槍眼,血滲進了濕土里,可我卻安然無恙。
時間聲急響烈地過,鬼子使盡花招都看不到娘交人的徵兆,向七米深的埋人坑一揮手,莊里人的眼睛都瞪成銅鈴一樣大,生命的喪鐘敲響,婦女們哭爹叫娘,鬼子先是把奶奶、三叔、大姑、我和娘捆在一起率先推到埋人坑前,他們不讓我們痛快地死,由我們做示范,提醒村人,加快背叛的態度。
一聲奇異的口哨穿向地表往深處逼進,空氣“雸”地凝住!只聽一種清脆而細碎的沙沙聲如天簌之音由遠而近。挖坑的村民們尖叫一聲全都僵下不動了!接著指揮掘坑的漢姦嗷嗷大叫,莊里人望去卻發現一窩青蛇,一窩烏蛇端端地盤了足有直徑一米多寬的圓圈,口哨一經發出,蛇群像聽到了戰鬥的號角,一翻身,嘩啦一下,如同盛開了一朵黑色的花朵,鋪天蓋地四散開來。鬼子將我們一家人撒手不管了,呼號著四處躲藏。日光從雲霧中鑽出來,地表的深處隱隱暗含著一片連著一片的劈剝聲,倣佛溝谷里有一條暗河在洶涌奔流……
又聽一聲口哨,蛇群便離我們而去,直奔鬼子群,一個鬼子早被一條拳頭粗的烏蛇纏住了腿,倒在地下,哇哇大叫著,張圓的嘴讓一條蛇當做洞穴鑽了進去,他本能地一咬,蛇身未咬斷,卻緊緊地纏住了他的脖子,不到一袋煙功夫就一命嗚呼了。接著大小不等的蛇就一涌一涌從四面八方趕來。順著口哨指引的方向如同大海的波濤洶涌而去,莊里人驚得連叫喊躲藏的力氣都沒有了。
鬼子手持洋刀,嘴里喊著殺嘎嘰嘰!然後亂刀砍殺,機關槍橫掃,都不能滅去蛇群的威風,反而把蛇們惹怒了,它們昂著扁平的頭顱,穿梭在荒野之中,佔領了有利位置,像一個個善戰的勇士,一條條血紅的信子如同有力的武器,擎起半人高的身體跳溝蹦坎地朝鬼子撲過去,還有一種蛇狂擺著腦袋一竄幾丈遠,紅色的信子閃電般地噴射……一個鬼子企圖騎馬奔逃,卻被擺狂頭的蛇一頭就從馬上甩了下來,蛇從他的臉上匆匆路過,接著臉色青紫,即刻歪了腦袋……
一村人有了奔逃意識的時候,只有我們一家人被繩索捆住了自由,娘閉住眼睛啊啊地叫著,叫聲把陰沉的村落上空裂開了一道縫隙,透出了一抹日色。于是,奇跡就出現了,蛇將太君咬倒、纏倒了若幹,當然莊里人也傷了不少,我和家人卻毫發未損。鬼子被蛇無情地趕出了村莊,就在這個極真實又極不真實的場景中,只聽一聲怪異的口哨,蛇就收起了戰鬥的武器(毒信子),顯出了溫順有加的狀態,緩緩地散去了。
轉眼之間安靜了下來,一場神奇的交戰就這樣停息了。
人們將目光落在口哨發出處,發現一個臉色蒼白,眼神陰鬱的漢子詭譎地怪笑著。人們形象地叫他洋煙鬼,真名叫九斤。都知道他是蛇神,他對蛇有一套咒語,能與蛇族對話。他可以對蛇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指揮這場戰鬥的正是他!
蛇神的傳奇在鄉間流傳很廣,據說他在夜間是騎著蛇出行的,一夜能行幾十里山路,還有人說他騎著蛇在天上飛。有人被蛇傷著,通常都請他療治。他于是就像一個莫測高深的法官,閉著眼睛默念著特定的律條,蛇們就紛紛前來聽訓,沒有犯錯誤的蛇顯得坦然無比,而犯了錯誤的蛇就低頭認罪,在傷者的身體上收回自己的毒素,並且對蛇神九斤頻頻點頭,道歉之後才敢離去。蛇神九斤一直以此為生。這次他無疑成了莊里的恩人,並且成了我們家的恩人。
鬼子撤走之後,吊在樹上的爺爺已經死去……
蛇神九斤為我們松開繩子,娘即刻跪地表示感謝,蛇神九斤把娘扶起來時,受過驚嚇的娘,成了一根面條癱軟在九斤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