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形色匆匆地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是找蛇神九斤搞到蛇皮蛇膽給娘治病。第二件事是把扛長工的大伯叫回來,決定典當家中的一部分瘦田買一頭羊,完成仙人指點的隆重祭祀。第一件事並不費多少力氣就找到了蛇神九斤,奶奶天真地把娘交給蛇神處治,蛇神欣然同意。第二件事,我看到大伯和三叔,全都低著頭作難。大娘好像也老大不高興。大家都認為五畝瘦田是全家的活命田,賣出去全家人怎麼活,這是個問題。
近年來因為爹是“八路”,家庭損失巨大,僅有的一頭驢被燒死了,三間北房也燒毀了。葬送了爺爺,又賠償了一死一殘,家里七八口人吃飯,別說村里人對爹怨恨。大伯說,就是我也不想認這個兄弟了,大老爺們除了惹禍,給家里帶來了什麼好處,這不,老婆孩娃扔下不管,一個人剃頭圖涼快去了……
大狗!奶奶喝住了大伯不讓他埋怨爹,說有人不算貧,無人窮到頭。十個指頭伸出來,切斷哪根指頭不流血,二狗出去打仗,子彈又沒長眼……
大伯和三叔還是沉默連著沉默。臉色就像貼在天上的兩片黑雲,肅穆可怖。事情好像一時難以定奪。奶奶得不到響應,一段時期內水米不進,一個人跑到通往山外的河底灣整天整天地坐著發呆。晚上沒人叫她就不記得回家,都以為奶奶傻了。
大娘送飯給奶奶,奶奶閉口不吃。只有我鑽進奶奶的懷里,奶奶的淚水才會光顧,表示著活人的特徵。我是從奶奶嘴里知道我是個可憐的孩子,娘是個可憐的女人。因為我沒有爹疼,娘沒有丈夫愛。所以奶奶以絕食的方式與大伯和三叔作鬥爭。
大伯是個孝子,奶奶的話在大伯那里向來一言九鼎。面對戰亂,貧窮,饑餓,一家人的下巴都擱在他的肩膀上,他不能不考慮再三。可考慮的結果是不為難奶奶。于是七尺高的大伯跪在奶奶面前,自己掌了自己幾個嘴巴,表示對奶奶不孝是最大的罪過。說,就按照娘的心願辦。只要我還好好地活著,這田產遲早也要拿回來!
奶奶臉上回暖了,說人家人家,有人才算家!大伯點了頭。事情就基本有了定論。大伯吃過晚飯決定去找人賣地。大姑卻自告奮勇,說把我賣掉吧,保住五畝田產。
空氣“雸”地凝住了!燈苗大幅度地擺動著,屋里就又漫溢了另一種淒涼和驚怔。大姑的勇敢出人意料,大伯一拍大腿,對呀……
嗯─奶奶重重地哼了一聲,顯然不同意大伯的響應。大伯就愧疚地低了頭。大伯是方圓都認可的一條硬漢,沒什麼事能難倒他。對“賣”字不假思索,對他是多大的恥辱啊。
據說,當初漢姦混王要爺爺出壯丁,爺爺不出,後來爺爺就被抓到留置場讓人毒打,打死了再用涼水潑活。混王傳話說,想要爺爺的活命就用壯丁來換。爹只好用自己去換爺爺的命,卻被大伯攔住了,說你知道壯丁是幹啥的?是給鬼子當狗做漢姦的!就算非做這營生,輪著我老大也輪不著你老二。給我老老實實呆在家里看管好一家人,辦法自有我去想。
萬能的大伯出去了一天功夫,辦法果然找到了。他把界河村一個死了爹娘的後生一個月五塊錢大洋雇著去當壯丁,爺爺就安全地回來了。一個月五塊大洋已支付了多年。大伯對家里的貢獻無人可比,因此大伯在家里的威信也是具有一言九鼎的功效。可自從爹暗自參與了抗日組織,大伯就不高興了,說他費盡心機保住了家里的“安全”,爹卻不斷地制造禍端。爹卻說他不止是為一家一戶的安全,他為的是全村、全國、乃至全世界窮苦人的安全。大伯聽了這種理論就唾了爹一臉,說你一家一戶的安全都保不住,還保全村全世界?我看你是吃燒餅也不圓了,看天也不藍了。天上有一頭牛是你吹上去的吧?一個窮小子反了天哩,死不了我總要看你的好看哩。
盡管如此,爹還是沒有停止他的活動,直至在村里呆不下去……
如今一家人的生計全靠大伯支撐,娘的病,家里的饑荒……
大伯不僅是家里的捍衛者。大伯還是方圓幾十里搖耬耙種是難得的高手,他捏的種子出苗最多兩根,別人用種子十程,他用三程即可,長出的苗又齊整又肥壯,等到挽、間工序可做到,快而省。所以財主許可大伯帶家拖口,還要高價雇用。大伯的負重全家人是知道的。面臨這樣的困境,姑姑看著不忍就去推奶奶,說娘,別難為大哥了,我願意賣自己,把我賣掉要能養一家人的命多值呀。奶奶瓷瓷著眼睛,不予以答應。
大伯說鸚鵡莊有人提親,說願意一百六十塊大洋娶咱秀妮。在落岩堂做過夥計,人很精明,兄弟兩個,家境不好,秀妮還不大我沒有答應。可這兵荒馬亂的,但凡有人家娶過去,咱也就少操份心。大伯偷看了下奶奶。奶奶對這個決策並沒有太大的反感。說家境不好人要勤快,一舉兩得也算說得過去。說那就擇日把鸚鵡莊的男人請來看看再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