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第四章 六

時間:2012-07-18 10:40   來源:中國臺灣網

  我瘦成了一根豆芽,臉蛋兒黃蠟蠟得不見一點兒血色。原本稀疏黃軟的頭發越發如一片煮癱了的黃葉,整個人像害了一場大病。我的眼睛多了一些呆氣,心性也不再像最初那麼活潑。娘看到我這個樣子總是發呆。嘆出來的氣又粗又重。娘擔心我的身體恢復不過來,沒有奶奶的通融,娘也不好提出格外的補貼。奶奶當然不會旁觀,好像很懂娘的心,半響午熬些粥給我喝。娘說我討不得一點便宜,這樣幾天,臉色開始泛紅……

  可是,三十五個男人的家屬,排著隊等我去保佑。布置道場的時候,他們的親人供不起一只整羊,四五家,五六家不等地合起來供一只羊,然後,各蒸各的“供品”。讓我給他們各念各的經。如此各家供七天七夜,若五家合起來我就要連續禱告五七三十五個晝夜。當然這三十五天,娘和我均可以在家里省出兩張嘴。大娘為此極力慫恿奶奶,接受這樣的承諾,一則這是積德行善的事;二則在村里留個好人緣;三則家境窘困也可省兩張嘴增補家用。

  奶奶聽了大娘的話,就用眼睛觀察娘,娘緊緊地抱住我縮著身子,娘的頭低垂在胸脯上表示抗拒!娘對這樣的承諾倣佛是生死抉擇。三十五個晝夜的更替,對一個四歲的孩子是什麼概念?只有娘最知其中甘苦。我不能睡,娘須得在我身邊守護,可我更知道娘不是為了她自己,她說如果誰家請惠兒,她自己那怕多跪上十天八天都行。可惠兒她還那麼小……娘的淚就連珠般地淌下來。

  可莊里人認定我是“精靈”。“精靈”誰能替得了呢?他們必須讓我出場。奶奶當然也犯愁,拿不出個總主意。大娘就暗中操縱莊里人發起攻勢。娘關住門拒絕入侵。我聽到門外聚了好多人。有人推門說,蘭菊,你保住了你的男人就不管俺男人了?俺男人是你漢子帶走的,父債子還!這道理你該懂吧?何況咱們結了幹親,孩兒接了禮數,你也吃了辛苦糧,鄉里鄉親的你以後不在莊里活人了?

  娘聽到這話從櫃子里把收來的禮數翻出來,一定是想退回去,可是娘的辛苦糧已經吃進肚里變成了糞,又如何拿得出來呢?向家里開口吧,沒有爹供養又覺氣短。娘把翻出的衣物推在一邊,愣著。

  奶奶說蘭菊,咱收了人家的禮數,不能掃人家的興啊。娘說,娃身上的精靈到底有多少啊,這樣跪下去還讓不讓娃活了。你看惠兒成了啥樣樣。娘眼里盈滿了淚。

  我最怕看到娘流淚,我說娘,你為甚總流淚,這麼好看的眼睛哭壞了,等爹回來變醜了,你就當不成新嫁娘了。娘“哇”一聲哭了。可她馬上用我的小肩膀堵住了她的哭聲。我的衣服就被娘的淚水浸濕了一片。我說娘,誰欺負你了?娘說誰也沒有,娘哭你跟著娘受苦。我說娘,惠兒不怕受苦。娘抽泣著,可是娘怕你受苦啊,娘沒有替你爹守好爺爺,娘再也不能不替他守好你……可是天勝、荷葉、還有玉米、臘月、喜鵲,都等著你給他們要回爹來,就像你要你爹一樣。

  可是我爹在哪里,他咋還不回來?

  打敗日本鬼子你爹就回來了。

  那他們的爹打敗日本鬼子不回來嗎?

  回來,但你得替他們到神主面前禱告才能回來。

  我有這麼厲害嗎?

  是啊,惠兒就這麼厲害。告訴娘,惠兒願不願意幫荷葉、臘月她們要回爹來?

  願意。

  你保證不哭?

  保證!

  奶奶打開門。七嬸和荷葉姐進門就跪下了。我不知道她們為甚跪,可娘知道這是在求我們。七嬸和娘相處得一向很好,兩個人常常相對著流淚,談論她們的男人,揣度他們在外的安危。七嬸生得粉白細嫩,是那種人見人愛的美人胚子,再加上她柔情似水的性情,一手好針線活,男人若從她身邊路過總要回幾次頭。這樣婆婆就命小姑子成立了嚴密的監控機構,這使七嬸見了男人連看都不敢看一眼,整天低眉下眼。頭上蒙一塊花毛巾,遮了半個臉,連梳頭洗臉都不能過分認真,更不敢照鏡子。男人在外,又生一女,家庭地位卑下,她在家里幾乎就是一頭驢。更讓她難以啟齒的是,荷葉二叔整天打她的主意,躲都躲不開。婆婆和小姑子恰恰沒有監控這個細節。夜晚是她最難堪的時候,因為她常看到窗外有個幽靈般的身影。她閉住門,還要用瓷甕為她把門。有天夜里她脫掉衣服洗身子,窗口上塞著的破布子被突兀掀開,她尖叫一聲,驚動了婆婆和小姑子。問說怎了?荷葉說,俺二叔偷看俺娘洗身……荷葉被娘扇了一個嘴巴。荷葉二叔縮在牆根下不敢出聲。可婆婆不責罰荷葉二叔,卻說荷葉娘賤,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說荷葉娘守不住了。婆婆就用針頭扎荷葉娘的手以示懲罰,小姑子是幫兇。手被扎得血糊一片,還不讓她哭不讓她叫,怕外人聽見,說家醜不可外揚。荷葉娘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她常給娘吐露心事。她要娘不要外傳,傳出去她沒法見人,唾沫也會把她淹死。因此,丈夫連接著她的聲譽與生死……

  娘肯定是想到了這些,娘怕是有些心軟了,娘對誰不心軟也會對荷葉娘心軟的。娘含著淚,拉起我就走。到了廟里我還是死死地扒著門框不進去,我看著神主千篇一律的表情害怕了!我在許諾面前失信了。娘抱起我來說,惠兒剛還答應娘來,咋轉眼就變了?我說娘,我已經有了爹,可不可以不要幹爹了?七嬸的臉色“刷”地白成了一張紙,倣佛我是金口玉言,說出來的話就必會言中。娘急忙捂住我的嘴,像是我犯了天大的忌諱,轉身就走。

  七嬸又跪下了。娘急忙拉起七嬸來說,跪在半拉子,惠兒也說不要她爹了,你別見怪。七嬸很寬容,咋說她也還是個孩子。蘭菊,你得給七妹我一個指望呀。

  娘就默默地流下了眼淚……是的,娘和七嬸整天都在談論“指望”,難道我會給她們指望嗎?娘把我放下來準備勸我,可荷葉姐給了我一個面人,她一個我一個,兩人連著紅線繩,她往里走,我也跟著往里走,她跪下,我也跪下了。有這麼一個跪伴,我到底忘了害怕。七嬸要我先禱告幹爹平安,天勝娘非要我先禱告他們家的幹爹平安。幹爹太多了,我到底該先禱告誰呢?誰家都想把他們的男人當成第一位,五家人爭吵不休,這是個問題。後來益智道士想了個辦法,認為三十五天為時過長,心誠不再時長,不如把五個男人的名字按姓氏筆畫為序寫出來貼在我的胸襟上,這樣無先後可言,每七天可算一個道場。這個提議大家同意了。如此,我就省了大力氣。

  可是,晝夜在我這里漫長得看不到盡頭,心靈的祈禱如同鳥兒一樣飛走了,經過許多個晝夜的淘洗,我的身體變得僵硬而消瘦,很多人希望把渴念和虔誠在我的體內無限延長,但這種願望最終沒有實現。

  整個一個春夏我都在被迫重復著一項單調的工作。保佑爹和幹爹的平安成了我這個時段最為殘酷的善行。娘和我都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我和娘竄家兒吃飯,而且吃得是最好的飯。娘用不著看大娘的白眼。在家庭地位上也因此有所改變。娘臉上有了笑星兒,給人說話腰桿也挺得溜直。可是我的體力不允許給娘這點兒快樂,我在一天夜里精神終于不支,全身軟得如同一根挾不在筷頭上的面條,一頭栽下去雙眼翻白,昏迷沉陷的不省人事了……

  爹爹啊爹爹,跪是我的宿命嗎?走完了我的人生路,我才發現人生最初的隱喻,會促成整個人命運的釋義!

編輯:劉瑩

相關新聞

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