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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老人(3)

時間:2012-11-26 07:40   來源:

  1.兩個老人(3)

  那個不眠的夜晚,張武備,我應該叫做小舅的那個年輕而瘦弱的男子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就像他的父親。他沒有跟隨父親的腳步躲進密封的石屋中,他的消失是一個謎,會在以後更加血腥的日子里被人們一一地解開。那個時候,他的鼻子已經不再經常出血,他的鼻子,也對血腥的味道不再那麼敏感。他的名字像風一樣開始在平原上吹過。好了,我們暫且忘掉這個多愁善感的年輕人,忘掉他年輕的膽怯,把目光轉回到石屋外面的世界,轉回到東清灣,轉回到被張洪儒拋棄的村莊。混亂之前的東清灣,顯得有些異乎尋常的寂靜,那是被張武備的哭泣渲染過的東清灣,是被一些莫名其妙的緊張和憂慮所輕輕地敲打著的東清灣,是悲愴,是頭腦的空曠,是深深的不知所措。東清灣,夜晚中的目光會投向那個村子中央的張家大院,那個青磚紅瓦的大院如今死一般的寂靜。他們在傾聽,哭泣,或者是爭吵,哪怕是一絲的嘆息都能讓他們感到些許的安慰。因為,在漫漫的歷史長河中,他們太需要那個叫張洪儒的男人的指引了。黑暗中,他們依舊能看到清晰的一個老人,他們的記憶也在重新喚起他們對一個老人的敬仰。在記憶中,他是一個沒落的秀才,因清末科舉制度的突然取消而喪失了參加鄉試的機會;他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懷才不遇轉化成了對家鄉的熱愛和建設;他還是一個清醒而堅強的領導者,他帶領著百姓,戰勝了水災和雪災……他們早就習慣了一個權威者的存在,他們習慣了他略為沙啞的嗓音,微黑的面孔,花白的胡子,習慣了他帶給東清灣的秩序。但是這一切,在那個凝固的夜晚,突然間消失了。他們仰頭望天,希望能看到有流星從天際隕落,但是沒有,月光皎潔,星光暗淡。

  父親的決定同樣使張家三姐妹感到了茫然,她們呆呆地坐在石屋的門前,張武備的出走還沒有引起她們的注意。月光把榆樹的影子投下來,她們看著影子慢慢地越過她們的身體,爬上石屋的牆。影子沉重地壓迫著她們的身體和孤立無援的心。經歷過數次感情磨難的大女兒張彩妮有些黯然神傷,明天,那個木匠常友順會前來提親。小女兒張彩虹看著月光投落的影子,它是寧靜的,安詳的,如同每一個如此的夜晚。只有二女兒張彩蕓顯得有些坐立不安,她竊竊私語道:“這是為什麼?這是為什麼?”她走上前,撫摸著屋門上冷冷的釘子,她說:“釘子算什麼,它能把那些人怎麼樣,它能把那些槍炮怎麼樣?它能把我們張家的祠堂要回來嗎?”

  實際上,在天亮之前,張彩妮與張彩蕓都被沉重的困意擊倒了,她們歪在石屋門前,輕輕的鼾聲像是黑暗的河流中的漣漪。張彩妮的臉枕在自己的膝蓋上,而張彩蕓的臉貼在厚厚的木門上,整張臉已經變形。只有張彩虹偷偷地從家里溜出來,她身體輕盈,一路小跑著,張家大院被她輕快地甩在了身後,夜色已經開始轉淡,天邊隱約可以看到一絲青色的微光,張彩虹嬌小的身影並沒有給不眠的東清灣帶來什麼影響,它沒有喚醒東清灣。東清灣,仍然在疑惑的夜色中掙扎。此刻,它像是塊等待燃燒的粗布。

  張彩虹在那個危險清晨的舉動,悄悄地拉開了東清灣一個陌生世界的大幕,踩在村路上的腳步,就像是一排打開的扣子。被東洋人圈起來的土地很快就出現在她的眼前,磚牆還沒有砌完,張彩虹踩在幾塊磚頭之上就能看到里面的情景,那個留下張彩虹童年、少年美好回憶的張家祠堂,披著一層薄薄的夜色,隱約可見,它像以往那樣令人神往。張彩虹專注地看著,她的心早就像以往那樣飛進了祠堂的里面,她倣佛已經嗅到了濃濃的香味,她的手已經撫摸到了地面光滑的青磚,耳邊已經響起飛檐上的風鈴之聲,目光已經停留在供臺上密密麻麻的牌位上。她還看到了父親,他正領著張家子孫請求祖先的護佑。父親稱頌祖先的朗朗之聲越過飛檐鬥拱,在天際間宏大地回響。她完全忽視了正在祠堂邊晃動的那些身影,忽視了堆放在祠堂周圍的那些炸藥。那個清晨,張彩虹的確聽到了不同凡響的聲音,但是父親的聲音只是一種幻覺,她聽到的真正的聲音來自她眼前的張家祠堂,那是一聲巨響,是一種她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帶著重重的氣流的爆響。那個炸響了東清灣新的一天的爆炸之聲天搖地動,地動天搖。張彩虹被爆炸產生的氣流甩出去有十幾米遠,她的身體在冒著硝煙的磚頭瓦塊之下足足埋藏了有十分鐘,等全村的人踏著那個不眠之夜的尾巴奔過來時,他們看到,騰空而起的黑煙像是一個大大的蘑菇把黎明前的天空罩得嚴嚴實實,氣勢壯觀而恐怖,那是張家祠堂最後的謝幕演出,但那次的演出並不算完美,也不算光彩,它是以徹底的毀滅作為代價的,留在東清灣上空永遠的記憶是黑色的,悒鬱的。張彩虹,懷里抱著幾塊磚在黑煙之下趔趄著走過來,此時,陽光開始從東邊的天際慢慢地爬上來,紅色的光亮把天空中黑色的蘑菇邊沿染成了黑紅色,像是凝固而成的血液。漏網的光線仍然堅強地照到了張彩虹的身上,人們看清了那個瘦小的姑娘,她渾身沾滿了塵土瓦塊,衣服已經千瘡百孔,那些破爛的小孔中,還冒著絲絲的煙氣。張彩妮衝上去抱住她,喊道:“姑奶奶,你去那兒了?那黑煙不是你點的吧?”

  張彩虹,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大姐,她長長的睫毛已經被塵土染成了灰色,她張大嘴,可是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從那個早晨開始,一切都變得不同。東清灣,以一種病怏怏的樣子,徐徐展開。最早發生變化的是張彩虹,那個從張家祠堂的廢墟中爬出來的張家三姑娘。她的耳朵從此和那個叫“聽”的詞形同陌路,她成了一個聾子。強烈的爆炸聲把她對逝去童年的美好回憶炸得粉碎,同時也斷然拒絕了她對這個世界的聲音的辨認,爆炸聲、爭吵聲、哭泣聲、怒罵聲……統統與她無關了。因此,在以後很長的時間里,我母親的故事里,她這個小表妹其實以另外一種方式謝絕了現實的存在,她把驚恐留在一個無聲的世界里,而在我母親眼里,她是那個最痛苦的受害者,她像是一塊石頭,掉到了深井之中。

  張彩虹!張彩虹!張彩虹!張彩妮的叫聲被淹沒在濃濃的煙霧之中。在以後,她會無數次地大聲重復這個名字。她對著木訥而膽怯的妹妹,衝著她大喊,她對張彩蕓說:“她這是被狗日的爆炸聲給嚇著了,她的魂給嚇走了。”她想把張彩虹的魂魄喊回來,她喊道:“張彩虹張彩虹張彩虹……”

  張彩虹聽不到姐姐的呼喊,她聽得到的只有自己心臟劇烈的震響,像是有無數的磚頭瓦塊在互相撞擊著。從屋子里奔跑出來的張彩虹,急于要找到一個柔軟的藏身之地,她在偌大的院子里奔跑著,尋找著,那是黑夜過後的白晝,村子上空的黑煙早已消散,陽光明亮,她奔跑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地面上,影子快速地移動,像蛇一樣跟隨著她笨拙的身體。張彩妮喊道:張彩虹張彩虹。張彩虹看到了一束草,幹枯而柔軟,那是羊的食物,張彩虹像羊熱愛草那樣牢牢地把草束抱在懷里。

  張彩妮呼喚張彩虹的聲音越來越大,但是張彩虹毫無反應。張彩妮罵一句:“狗日的爆炸聲。”然後再接著呼喚張彩虹。她的呼喚聲傳遍了東清灣,留在了每一個人的心里,唯獨沒有進入到張彩虹的身體中。她的呼喚聲像是病菌,播灑在每個人的心里。因此,傳回到A城的消息說是因為張彩妮的呼喚導致了東清灣所有人的失語,消息說,她的聲音像是蚊子在傳播病菌,很快的時間內,東清灣就陷入了集體性的失語中,語言在快速地抽絲樣地從身體里溜掉,他們的身體成了空殼,思想在身體的某個地方躲藏起來,他們和張彩虹一樣,患上了可怕的失語症。但是他們仍然能夠聽到張彩妮的呼喚聲,她的聲音此起彼伏,經久不息。所以,在我姥爺張洪庭的腦子里,東清灣成了一灘死水,那些耳熟能詳的鄉親像是鬼魂一樣在村子的街道、院落、田間遊蕩著,只有張彩妮在頑固地呼喚著。另一種說法是,張彩妮的聲音也越來越弱,變得沙啞而無力,細細地回蕩在她自己的心里。

  令張洪庭更為擔心的事情是他的祖先的魂魄。一天夜里,張洪庭在夢里看到了早已仙逝的父親,父親滿臉的淚水,父親說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父親還用他空空的手掌來打張洪庭。驚醒了的張洪庭一身的冷汗,他仍然能感覺到臉上的疼痛,透過窗欞,遙望璀璨的星空,他似乎覺得父親正在那里淒涼地凝望著他,父親擊打他留下的清脆的聲音還在屋子里回響。

  東清灣已然生病。這是他的結論。是誰?是什麼?造成了現在的狀況?這些都是他想知道的。

  一個監獄?他默念著。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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