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聲音(2)
充滿問號的日記是最後一篇。我母親看著那大大的問號陷入了沉思,她不知道那些問號代表著什麼,要表達什麼樣的疑惑,她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她把日記揣在懷里,依稀聽到了黃永年的心跳。
尋找黃永年的不止我母親張如清一人。還有他的同志們。一天傍晚,一高一矮兩個青年人把母親攔截在西門大街的一棵柳樹下,他們把母親帶到了一個小學校的體育器材庫里,他們明確地告訴母親說,黃永年是個叛徒,他把即將遊行的消息透露給了我母親的哥哥,那個日本人的幫兇,那個殺人機器。他還帶著他們去了老楊的住宅。老楊,還有其他一些主要骨幹都遭到了逮捕,遊行失敗了。他在哪里?他們反復地問母親的只有一個問題,他們對他恨之入骨,非要找到他並殺之而後快。矮個的男青年還把刀子拿出來讓母親看。母親流了淚,她據理力爭,告訴他們,背叛只是他們無端的猜測,黃永年永遠不會背叛,也永遠不會出賣同志,母親反問道:“你們有什麼證據?拿出來讓我看看。”因為感覺受到了羞辱,母親放聲大哭。兩個同樣衝動的青年,被母親的詰問難倒了,他們確實沒有任何的把柄與證據,他們被母親嘹亮的哭聲嚇得手足無措,他們反過來開始安慰母親,猜測,我們只是猜測而已。
母親接著責問他們:“你們憑什麼就胡亂猜測,你們可以猜測他,還可以猜測別人,革命難道是靠猜測的嗎?”
兩人無以言對,他們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囁嚅道:“在遊行之前兩天,他參加了你父親的婚禮,有人看到他醉熏熏地從你家里出來。他來到大街上,還高喊著口號。幸虧被我們的人給制止了。後來他說要回家,但是他去了老楊的家。老楊剛剛開完一個籌備會回到家。他沒有讓黃永年進去。他告誡黃永年不能隨便到他家里去。但是一切都已經晚了,當老楊想要轉移時,已經來不及了。”
“你是說,是黃永年把部隊帶到了老楊的家里?”
“千真萬確。”
“你們看到了?”母親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沒有。”
母親的呼吸稍稍地平靜下來,“你們沒有看到的事情,不能胡亂猜測。這是不負責任的。”
“他當了叛徒。”年輕人幾乎落下了淚來。
“不可能。”母親堅定地說,“我可以以我的人格起誓,他不是那樣的人,你們說的這些絕對不可能發生。”
還有另外一些人送來了慰問。他們傳遞給母親的消息悲喜交加,按照他們的說法,黃永年在遊行當天如期去了南門大街,他根本不知道遊行計劃臨時取消了,也根本不知道南門大街已經被重兵包圍。他還拿出了事先準備好的標語,還沒有喊出一句口號就被趕來的士兵抓住了。前來慰問的是個中年人,他的臉上滿是沮喪,他握著母親的手,把一張皺巴巴的標語塞到母親的手里,告訴她,那是黃永年遺落在地上的。中年人信誓旦旦,“戰鬥還在繼續。英雄不會寂寞。”中年人匆匆地離去,像是趕著下一次即將打響的戰鬥。雖然消息令人疼痛,但是從另外的意義上講,一個還原了的黃永年讓母親得到了極大的安慰。她把標語珍藏好,然後去詢問張武厲。因為中年人提供了一條線索,說是所有因為未成功的遊行被捕的人都要被轉到位于東清灣的一座新建的監獄里。她的二哥張武厲,矢口否認了在南門大街的抓捕行動。他說“沒有人被逮捕,沒有人要被投到監獄里。黃永年,那個喜歡對時事發表評論的年輕人,我不喜歡他,他不大像是黃老板的兒子,似乎,他也不大像是我妹妹的男朋友。”
我母親的臉頰緋紅,“你沒有權利對別人評頭論足。你先看看你自己,先對你自己的行為評判一下吧。”
“誰會對我進行評判?”
“人民,歷史會評判的。”我母親張如清激動地說,“他們會做出正確的評價,歷史會給每一個人留下一點空間,有的人會青史留名,而另一些人只會留下罵名。我可不想你被釘上歷史的恥辱柱。”
“妹妹,”張武厲憂鬱地說,“你選擇什麼樣的道路沒有人反對你。但是你的血脈是無法選擇的,你的家庭的威望也是無法選擇的。你放眼望去,在A城,還有比我們張家更顯赫的嗎?”
我母親哼了一下,“我不需要。”
張武厲,我的二舅,輕輕地動了動嘴唇,轉身離去。
兩個年輕人,中年人,二哥,他們發出的不同聲音在母親的內心徘徊,在內心里回蕩,撞擊,交鋒,互不相讓,有時候三方是不對等的,有強有弱,有時候則會產生某種傾斜和分化。聲音嘈雜而零亂。聲音敲擊著母親脆弱的心。它們像是隱藏在草叢中,她不知道如何去取舍,如何去分辯。她在詢問自己:真相,還是幻想,你需要哪一個?
好了,請安靜一些。是的,東清灣,我們要回到這里。母親的耳朵失靈了,她什麼也聽不到,猶如進入了一個皮影的世界。人在夢遊般地移動,豬停止了哼叫,雞不再打鳴,狗成了溫順的貓,而貓則躲進了雞窩。聲音突然地消失了,死一般的沉寂。不,還有一種聲音,張彩妮,還在呼喊,屏息凝神,才能聽到她微弱而疲憊的呼喊:張——彩——虹——張——彩——虹。
我的母親張如清,就是在此時回到了東清灣。聲音的如此反差,讓她極不適應。東清灣,聲音在潛伏,在下落,像是大風過後慢慢降落的塵埃。她喊道:“姐姐姐姐,他們為何都不說話,為何像是皮影里的假人,難道他們沒有了思想,沒有了欲望?”
被質問的張彩妮,聲音低緩細弱,“他們和彩虹一樣,魂都丟了。”
張彩妮,我母親的大堂姐,如今唯一一個能夠發出聲音的人。她如蚊蠅般的聲音,即使緊貼著她的嘴巴,聽起來也十分吃力,但是,相對于整個東清灣,相對于東清灣令人震驚的沉默而言,她的聲音已經太大了。她的一個字,一個詞都像精靈似的能夠從村東一直傳到村西,從村北的大楊樹上跳躍至村南的河塘之中。
令母親感到欣慰的是一直伴隨她的嘔吐,在東清灣的土地上停止了,倣佛那是聲音的附屬品,倣佛靜寂和沉默是治療她嘔吐的最好的藥物。和A城相比,東清灣是可以接受的,母親內心的恥辱感和負罪感在減輕。她告訴堂姐張彩妮,她需要轉達姥爺的意願,她要見張洪儒,她的叔叔。她說:“祠堂,在折磨著我爹。有一天他做夢夢到了我們爺爺,他說,爺爺打他了,爺爺怪罪說自己成了孤魂野鬼。我爹說爺爺打他的聲音吵得他睡不好覺,一到夜晚,那聲音就跑到了他的耳朵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