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煙往事再遇才子
迄今為止,還沒有一部紅學著作像已故中國《紅樓夢》學會副會長蔣和森先生的《紅樓夢論稿》一樣,在成千上萬的讀者中激起強烈的共鳴,猶如大海的波濤,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一次又一次地衝刷著人們的靈魂,在他們的心靈深處培植起永不凋謝的真善美的花蕾!
這部出版于1959年的“一字一血”的美文,不知使多少少男少女為之傾倒。
女作家葉文玲1986年在信中對作者說:“我老早就是您的作品的熱忱讀者,二十余年前,您的《林黛玉論》《賈寶玉論》是使我最牽情的篇章之一。您大概不會想到那時在遙遠的江南小鎮,一個黃毛丫頭怎樣被您的文筆感動得淚落如珠,虔誠地在筆記本上記下了您文中的許多精辟的語句……”
一位理論工作者在信中說:“我不知道您在過去的那些年頭里受過什麼樣的磨難!不過,您也許不知道,在那些年頭里,在每一張大報和小報都在評‘紅’,每一種蠢類都在大觀園里橫衝直闖的時候,許許多多的青年卻在燈光下一筆一畫地抄寫著《紅樓夢論稿》,許許多多刊載著《論稿》的發黃的紙頁,從這里寄到那里,從她的手傳到他的手,並且還附著左叮嚀右囑咐:‘千萬不要弄丟了!……’”
一位大學教師在信中說:“讀了您的大作《紅樓夢論稿》,我有登泰山觀天下之感,覺得《紅樓夢》的思想與藝術的天地是那樣的廣闊。您說您‘那時真是幼稚而又年少氣盛’,我想正是年輕使您有那樣深刻而精致的見解,膽大卻又確實的評論。……當我再次拿起《紅樓夢》時,我覺得榮國府好像天燈高挂,每個角落都讓人看得清清楚楚。”
一位農村中學女教師在信中說:“《紅樓夢論稿》—發暗的紙張,說明它誕生于困難時期(或是經濟尚未全面恢復好轉時期),而那微微卷起的書角,那紅藍鋼筆、圓珠筆、鉛筆、毛筆所記下畫出的線、點、圈等多種記號,更是感人地向人們表示了它贏得了多少讀書人的衷心喜愛!”“沙漠里響起了叮咚泉水,在我心中泛起了沁人胸懷的層層浪花。……那幹涸的心田滋潤了,那停滯的血液奔流起來了。快樂的、淒楚的、滿足的、感恩的眼淚,滴落在心愛的書頁上。我以我的心、我青春的激情擁抱著《紅樓夢論稿》,擁抱著《紅樓夢》!……我不能抑制我的激動,我的共鳴,我的佩服,我的崇拜,我失卻了女青年的靦腆,我大聲長嘆,我縱情朗誦—雖然我在大學時是廣播臺的‘優秀廣播員’,然而只是到了那時,我才真正體驗到:朗誦自己所喜愛的優美文章,是多麼的幸福!”
一位師范專科學校的讀者在信中說:“讀您的《論稿》給人以一種藝術的享受,這是在讀其他評論文章所不曾感受到的。您用那極豐採的文筆,對時代氣氛的描述,簡直可以使人呼吸其中。對人物性格的深邃的剖析以及精當的評價,更是令人嘆為觀止。而您的獨具一格的《紅樓夢人物讚》,則堪稱為蚑嘆《紅樓夢》人物悲劇命運的絕唱。”
一位業大女教師這樣說:“您的《紅樓夢論稿》簡直就是一首詩:詩一般深邃的境界,詩一樣的強烈的感情,詩一般精巧的結構,詩一般優美的言辭。讀文學評論而至于下淚的,在我,恐怕就只有您的論稿了。”
兩位情竇初開的少年姐妹這樣寫道:“讀著《論稿》,常常奇怪:世上怎麼有如此美的理論書籍?……沒有一位紅學家、作家,像蔣伯伯這樣懂得曹雪芹的靈魂,理解他的‘智慧的痛苦’。”
萬千普通讀者傾訴的心曲是對作家最大的褒獎,是對作家作品的最客觀、最公正的評價,它勝過一切評論家的評論。
但是,專家們的話也不可不聽。在對待蔣先生的著作上,專家們同廣大普通讀者的心是完全相通的。
早在1956年,詩人、文藝評論家何其芳先生就認為,《賈寶玉論》的優點是把文學作品,特別是像《紅樓夢》這樣的作品、賈寶玉這樣的人物,當作比較復雜的對象來分析,而不是停留在比較一般比較表面的議論上,同時文章很有文學的味道,有一種帶著沉靜的思考和對于作品的熱愛的感情。
學者舒蕪先生則說:“中國何幸而有《紅樓夢》!《紅樓夢》何不幸而有‘紅學’!像《紅樓夢論稿》這樣的書,可惜太少太少了。”
廣東作家陳國凱對作者說:“讀您的作品是很愉快的藝術享受。《紅樓夢》論著,百姓千家,能得我心者,唯兄一家耳。”
蔣和森先生寫作《紅樓夢論稿》的過程是一個十分艱苦的過程。他本來是學新聞的,1952年于復旦大學畢業後,到新華社工作,不久被調到《文藝報》當編輯,這時他開始了自己的研究。寫作《紅樓夢論稿》,幾乎和創作差不多,有時為了找一句妥帖詞語,可以苦思幾個小時;為了說明《紅樓夢》愛情主題的思想深度和創作手法的藝術成就,他不但和中國文學史上許多作品,而且還和世界許多名著進行逐一比較,斟酌它們的優劣高下,因而使你覺得它有一種立體感。他寫出《紅樓夢論稿》中的最初幾個篇章後,寄給了素昧平生的詩人何其芳,何給他回了5頁的長信並把稿子推薦給《人民文學》,稿子在《人民文學》上陸續發表,蔣也被何調到何任所長的文學研究所工作。
歷史上的舊紅學、新紅學,它們共同的錯誤就是不承認《紅樓夢》是文學作品,這樣就完全抹煞了它的傑出的藝術成就和深刻的社會意義。蔣先生的注意力只是放在《紅樓夢》本身,議論的根據也只是《紅樓夢》本身。《紅樓夢論稿》始終把《紅樓夢》當作一部文學創作,從作品的實際出發,對人物性格的邏輯發展和作家創作手法,進行了歷史的而又富有文學色彩的分析,從而揭示了《紅樓夢》的高度藝術成就和它包含的深廣社會內容。作者不僅為我們揭示了《紅樓夢》美之所在,而且還用感情的語言為我們描述這種美,以致我們不只把它當作文學評論,甚而可以當作文學作品來欣賞。
蔣先生的傑出成就不僅體現在《論稿》上,而且體現在他的優美動人的史詩般的長篇歷史小說《風蕭蕭》《黃梅雨》上。
歷史小說《衝天記》的第一卷《風蕭蕭》和第二卷《黃梅雨》由上海文藝出版社相繼出版,博得文壇上的一片讚賞。
老作家沙汀認為:“而我斷言《風蕭蕭》寫得好,正因為小說中的人物都性格鮮明,看不出一般化、概念化的痕跡。”“長篇小說不但要看人物,還要看結構。魯迅先生說,長篇小說是一座巍峨燦爛的大伽藍。從《風蕭蕭》看,您的《衝天記》也將如這樣的大建築。這第一部就叫人感覺布局合理,錯落有致。”“《風蕭蕭》給我一個深刻的印象是:您很注意歷史的真實性,看得出來,為了創作這部小說,您是經過長時期醞釀的。讀了大量的典籍文書、逸聞野史,並作了細心的考證,力求言之有據。但您又沒有為歷史材料所限,弄得捉襟見肘,而是將歷史材料爛熟于心,化為自己的血肉,在歷史唯物論的燭照之下,放手寫去,因此行文細膩,灑脫。”
天津作家蔣子龍說:“《風蕭蕭》氣魄宏偉,視野開闊,筆力雄健,結構嚴謹。讀後不僅得到了一種藝術享受,也豐富了自己的歷史知識。”“這部書所以取得這樣的成就,使知識界、評論界和一般的大眾讀者都以為不錯,我覺得首先是人物寫得好,王仙芝這個人物尤其寫得‘活’而‘真’。……我讀後第二個突出感覺就是小說的語言太好了,功力極其深厚,精細耐嚼,揮灑自如,叫人不能不感覺到作者的確是知識廣博,功底精深,才藝縱橫。……我第三個感受就想談談這部小說的情節。小說的結構無可挑剔,場面廣闊,內容錯落復雜,展開了一幅又一幅激動人心的歷史畫卷。”
蔣先生寫歷史小說,書中凡有名有姓的人物,歷史上都實有其人,他不僅做到了在重大的歷史事件、背景和人物上完全忠實于歷史,而且在生活細節、典章人物、世態人情、風俗習慣上也力求翔實有據,當然也不排斥藝術的想象和虛構。蔣先生的藝術目標是:“使歷史就像生活本身那樣豐富多彩而又不失其本質地再現出來,並使之充滿了詩情的、哲學的意味。”“力圖在小說中寫出人的復雜性、生活的復雜性、階級鬥爭的復雜性。”蔣先生長篇歷史小說的思想藝術特色就是“化史為詩”—既能盡可能嚴格地忠于歷史,又能從歷史的散文中抽出詩來。這里的“詩”,是廣義的“詩”,是把廣闊的社會生活畫面與富有藝術魅力的表現結合起來,情致悠遠,富于韻味。
當我1990年3月在蔣先生的寓所中見到他時,對于如煙的往事,他不肯多談,只告訴我《衝天記》的第三卷《紫金魂》已基本寫完,但他不很滿意,還要修改,甚至對《紫金魂》這個書名也不滿意,還要斟酌。
他那削瘦的面頰,永遠充滿笑意的面容,樸素無華的裝束,甚至有些木訥的聲音……都籠罩在一片煙霧中,不很分明了,只有那一雙小小的眸子閃著機敏的光。這就是那位充滿激情、文採斐然的蔣和森嗎?這就是那位萬千少男少女為之傾倒的風流才子嗎?我有些茫然了……
那時我曾向蔣先生約舊體詩詞稿,並求他墨寶一幅,他復我一信:
士方同志:
來信暨宣紙、《民主》三冊都已收到,謝謝。
因最近雜事較多,心緒不寧,拙書請寬待一些時日,再寫好寄呈指教,尚乞見諒。
我作古體詩,主張嚴格按照大體韻律,故有時頗費推敲。俟有暇錄數首以供哂政,如您覺得尚有點詩味,不知可否在《華夏》上發表,聊應約稿之命。匆匆,恕不盡意,即請
近安
蔣和森謹上
十一月十六日夜
蔣先生以後沒有投舊體詩詞稿,也未賜我墨寶,但他曾在我的紀念冊上題贈他的詩作一首:“大荒山下悲啼日,紅粉樓頭笑語時;欲解其中真意味,問誰有淚似情癡?”從中或可感受到他那才子的風韻。
斯人已去,那渺渺人煙的才華早已淹沒在歷史中了。雖然如此,但令人欣慰的是,那些“挑燈夜燭,鑿壁借光”的男女粉絲已成為推動紅學和優美詞作的中堅力量,他們對偶像的熱愛比80後90後的粉絲真實多了。
帶著對才子的無限敬意,我的眼前浮現了若幹人影,他們離我忽遠忽近,使我始終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