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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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遜正在設法修理卡車,他打開布滿凹痕的引擎蓋,下面的金屬線、硬管、其他部件扭成一團,已經壞掉了。這些東西的形狀如同活的動物的腸子。威爾遜把手伸向深處,他摸索這團東西的下端,想搞清楚到底是哪里滲漏了。他已經檢查過兩遍了,但是依然沒有找到故障所在。此外,卡車座椅的鉸鏈已經斷了,他用裝奶瓶子的板條箱子頂在座椅後面,使座椅保持直立。
“該死的卡車,”他嘟囔著,“真該死。”嘴上雖然這麼說,但是他心里還是很喜愛這輛卡車的,他也決不會把它賣掉。他一到周末就忙著修理卡車,這是一項工程,真是夠煩的。
今天是威爾遜的生日。他今年四十二歲了,但是他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小,而且在很多方面他也確實有這種感覺。在他的生命中,他一直有這種感覺,當他還是一個小孩的時候,端著小型汽步槍,昂首闊步地穿過樹林;當他年輕的時候在啤酒聚會上喝醉。所以有的時候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是這個城市中的一位商人,在鄉下有一所度周末用的房子,一個妻子,一個讓他心碎的孩子。他一直以為當他四十二歲左右的時候,他的關節會變得僵硬,頭發會變得花白,滿臉皺紋,開始服用膽固醇類藥物,但是當他到了這個歲數的時候,他發現事情並沒有像他想象的那麼糟糕,他還沒有老。
他把胳膊從卡車引擎蓋下抽了出來,並用從大廳壁櫥裝滿抹布的口袋中取出的一塊抹布擦手上的油污。這些抹布都是用舊衣服做的,撕成整齊的正方形。他一面用抹布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著油污,一面茫然地望著卡車的引擎,然後他把引擎蓋蓋上了。只好把卡車送到修理廠了,他盤算著,畢竟他不是修理工。一陣風吹過,他哆嗦了一下,抬頭看了看天空。天空中雲朵壓得很低,而且翻滾著。落葉在風中翩翩起舞,這讓他想到附近海岸邊沿岸飛翔的海鷗。深秋總會讓他產生一種不愉快的感覺,或憂、或恐、或悲,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這是因為他意識到那不可避免的黑暗和光禿禿的寒冬即將到來,雖然他也知道冬天的到來是一件好事,而且冬天終將結束,春天將會來到,但是他還是禁不住要發抖。
柴火,他想起來了。他應該劈一些柴火。他買了一個新架子用來存放冬天里的柴火,又買了一張油布,可以罩在柴火上面,使柴火保持幹燥。他上周末裝備好了這些東西,現在架子正空著。他還需要往屋子里抱一些柴火,天涼了,該生火了,而且伊莎貝爾喜歡烤火。她會坐在火爐前一坐就是幾個小時,讀書、畫畫或者盯著火苗看,當一面身體烤得痛了,她就扭動身體,換另一面。威爾遜曾說她就像串在烤肉叉子上面的雞肉,這把她逗樂了。
他走進車庫去取斧子。他把擦臟了的抹布扔進垃圾桶,垃圾桶滿得都快撒出來了,里面充滿了紙板、泡沫塑料、木頭碎料、報紙、空油漆罐和油瓶,還有一些同樣沾滿油污的抹布。他注意到垃圾桶中最新的一塊抹布,探過頭去辨認。這塊抹布是法蘭絨的,上面印著紫色的短吻鱷。這是幾年前他商務旅行時給伊莎貝爾買回的睡袍上的布。那次商務旅行是去哪里了?是西班牙嗎?還是葡萄牙?他記不得了。但是他清楚地記得買過這件睡袍,他還特地給身在美國的露絲打電話詢問伊莎貝爾穿多大尺碼的睡袍和多大尺碼的鞋子,以確定他買的睡袍和與睡袍相配的拖鞋尺碼合適。
從垃圾桶中取出那塊抹布,他將它握在手中,考慮著把這塊布疊起來,找一個地方藏起來,但是又覺得這麼做沒有什麼用。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把這塊抹布扔回垃圾桶,拎起斧子,走出車庫。
露絲站在廚房的漏槽旁邊削胡蘿卜皮。“我想我應該準備一些裂開的豌豆,凍一大桶豌豆,吃之前加熱一下。還記得那些周五的晚上嗎?我們到這里時,天色已晚,而且很冷。爐火已經熄滅了或者水管已經凍住了。我感覺這種情況每到冬天後發生得越來越多,如果這時候能有一碗熱湯是多麼棒的一件事呀!豌豆,還有壁爐里的火,如果你父親能抽出時間劈點柴。”她把最後一個削好皮的胡蘿卜堆放在菜板上,然後打開排污器看著胡蘿卜皮旋轉著被衝下下水道。
“你知道嗎?”露絲一邊把胡蘿卜切成薄片,一邊說,“你舅舅今天早晨來電話了,他深信他受到監視。黑色的直升機嗡嗡地在他頭頂盤旋飛過。從昨天到現在他已經數了三十六架飛機了。”露絲用手背捋了一下前額的頭發。“而且,”露絲說,“吉米認為龍納的思想被毒害了。”露絲抬起頭,“因為她用阿斯巴甜,而沒有用糖。”她把胡蘿卜片推到切菜板一邊,然後伸手去取洋蔥。
廚房是開放式的,露絲身旁的寬廚臺將廚房和其他房間分隔開。露絲抬頭朝廚臺的另一側望去,她看到女兒坐在桌旁,埋頭于素描,手中緊握著一支鉛筆。她看上去神情嚴肅、全神貫注,發白的指尖說明她下筆很用力。大落地窗映出她的身影,她的輪廓在身後的天空映襯下呈現出黑色,天空那堅硬如鋼的幕布只是偶爾被蘋果樹參差不齊的枝條刺破。露絲最喜歡這棵蘋果樹了,今年秋天,這棵蘋果樹的葉子早早地就落光了,露絲清楚它要死了。威爾遜想要把它砍倒,但是露絲不同意。
“它已經死了。”威爾遜說。
“不,它還沒有死,”露絲說,“它就要死了。讓它自生自滅吧!”
露絲懷疑這個冬天會要了它的命的,這個冬天肯定很糟糕。
露絲一邊剝洋蔥一邊對女兒說:“你知道我媽媽在臨終前對我說過什麼話嗎?我對她說:‘媽媽,你走了,吉米怎麼辦?’她看著我笑了笑,說:‘露絲,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是從現在開始這件事歸你管了。’噢,我的天啊,事情真的像她說的那樣。”露絲拿起刀,刃向下,懸在洋蔥上方,她頓了一下,“我真的不知道我該怎麼做。”露絲把刀切向洋蔥,“譬如說,關于這三十六架黑色的直升機我該怎麼說呢?我騙他說我也見到它們了嗎?像其他人那樣做嗎?或者我坦白地告訴他那是他在幻想?”
露絲退後一步,離開洋蔥,緩解一下流淚的雙眼。伊莎貝爾沒有抬頭。爐子上的一大鍋水終于燒開了,露絲將幾袋剝好的豆子倒進鍋里。“好啦,”露絲說,“這些豆子至少夠我們吃幾個月了,或許整個冬天都夠了。雖然,從某種程度上說,我也想做一些小扁豆。”她又回到菜板旁,開始切洋蔥。她的女兒弓著背在素描本上作畫,她看上去一動不動,只是畫畫的手慢慢地、謹慎地移動著。
“我想看看你在畫什麼,伊莎貝爾,”露絲說,“如果你畫完後想讓我看的話。”
露絲並沒有指望伊莎貝爾回答,可女兒還就真的一言不發。伊莎貝爾已經九個月沒有開口說話了。露絲已經帶著女兒看了數不清的醫生和精神病專家,但是看起來,這些努力在打破沉默方面毫無效果。露絲確信她對此負有責任。一些揮之不去的陰影時刻纏繞並戲弄著露絲:伊莎貝爾兩歲的時候,每天都穿著一模一樣的藍色罩衫,獨自一人坐在沙箱的邊緣,其他孩子在玩耍,她卻在一旁觀看;伊莎貝爾四歲的時候,坐在學齡前兒童中間顯得很小,她手中拿著書坐在角落里,時常抬頭看看她的母親是否還在那里陪著她;第一天上幼兒園,露絲到幼兒園接她時只晚了十分鐘,伊莎貝爾就已經淚流滿面了,伊莎貝爾把老師友善的玩笑當真了——離群的鳥兒會被做成雞湯,而伊莎貝爾也因此做了幾個月的噩夢。在那些日子里,露絲每天都得按時送女兒去幼兒園。或許她不應該在伊莎貝爾上學前班的時候陪著她,她是唯一一個陪孩子上課的家長,一直陪到四月份,伊莎貝爾才同意讓母親離開。或許她應該和女兒一塊兒進入沙箱中,幫她交幾個好朋友,而不是任由她坐在那里,像個旁觀者,只求舒服。露絲讀了數不清的關于育兒的書,她想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應該怎樣改正。每一本書上說的都不一樣:她應該講紀律,她應該學容忍,她應該鼓勵獨立,她應該允許依賴,而且每本書都針對一種錯誤。這使得露絲在本該容忍的時候講了紀律,而本該講紀律的時候,卻選擇了容忍。
露絲舉起菜刀,開始切第二個洋蔥。她聽見後門“吱嘎”一聲開了,她等著聽到門“吱嘎”一聲關上的聲音,但是她沒聽到。“把門關上!”她嚷道,“你把熱氣都放走了!”
威爾遜出現在廚房門口,懷里抱著一捆柴。“煮什麼呢?”他問道。
“裂開的豌豆。你進屋後隨手把門關上好嗎?”
“我手都佔著呢,而且我馬上就要出去。”威爾遜一邊說著,一邊穿過廚房進入客廳,“我打算再抱一捆柴進來。”
“沒錯,嗯,就這麼一會兒,我已經能感覺到吹進來的涼風了。”
露絲放下手中的菜刀,親自走過去關門。當她回到廚房時,她看見威爾遜蹲在壁爐邊生火。“該到生火的季節了,貝爾。”威爾遜說,“我想你可能喜歡烤火,這聽起來難道不是很棒嗎?”
伊莎貝爾沒有從她的畫上抬起頭。威爾遜把報紙團成團,放在圓木旁,露絲在一旁注視著。“不要忘記留點縫隙走煙。”露絲說道。
威爾遜沒吱聲。木頭被點著了,燃燒逐漸穩定,威爾遜站起身,退後一步。
“生了火真好。”露絲說,“謝謝你。”
威爾遜把手在大腿上擦了擦說:“我再多抱點柴進來。”
“你幹嗎不坐下來?”露絲說,“你為什麼不休息一會兒看看報紙或做點其他什麼事?今天是周末,是你的生日。我們現在還不需要那麼多木頭。”
“可能如此,但是我正做著呢,就順手一氣兒幹完。”威爾遜說,“在下雨之前我要把剛才劈好的柴火用油布罩住。”他朝窗外望去,“這天兒看起來像是要下雨了。”
“或許是要下雪了。”露絲說,“這不令人興奮嗎?如果真的下雪了,伊莎貝爾,或許你還可以玩雪橇呢!”
“或者我們可以蓋一個雪堡。還記得去年蓋的那個嗎?”威爾遜一邊說一邊走到女兒身邊站定。伊莎貝爾用手將她的畫遮住。威爾遜臉上的興奮神情一下子變得無精打採起來,他馬上解釋說:“對不起,父親不看。”威爾遜用手撫弄了幾下女兒的頭發,然後快速穿過廚房向門口走去。
“威爾。”露絲喊住他。他轉身回到廚房門口,臉紅紅的,或許是因為外面天氣寒冷凍的,抑或是屋內爐火溫暖烤的,再或是其他什麼原因,露絲無法確定。“我在路易吉飯店預約座位了,時間是晚上七點鐘。”
威爾遜點了點頭,僵硬地笑了笑。“很棒,”他說,“聽起來不錯。”
如果今天要下點什麼,那一定是雪。雖然威爾遜手上戴著劈木柴專用的手套,他的手指還是被凍僵了。他把最後一塊木頭扔到柴火堆上,再蓋好油布。他直了直腰,停下來歇一歇。街對面,在路的一側,他看見一輛大卡車一邊鳴笛,一邊沿著車道倒退著停靠在沙利文先生的老房子前面。他抽了抽鼻子,拿起剛才立在屋邊的斧頭,把它送回存放它的車庫。
車庫里太亂了,誰也說不清都是些什麼盒子,反正是各種各樣的盒子,堆得很高,都快碰到天花板了。還有其他一堆堆散亂的雜物:花園里澆水的水管、灑水設備、油漆罐、待捐贈的自行車、輪胎泵、棒球遊戲設備、放了氣的籃球、發了霉的吊床。雖然這個車庫夠停兩輛車,但是現在,一輛車也沒地兒停了。他應該騰挪出一些空間,應該把車庫里的廢物清理出去。雖然這個冬天可能不是特別冷,但是如果給卡車一個遮擋風雪的車庫,卡車還是會很感激的。如果他的卡車每個冬天都能在車庫里度過,那卡車應該保養得比現在好得多了。這件事情他應該做,在下雪之前,在來不及之前,立刻,馬上。
他打算從散亂的雜物開始,因為雜物擋在盒子前面,只有把雜物都清理幹凈了,才能開始清理盒子。他把裝著要送往愛心救助站的幾大垃圾袋衣服從一個舊的雙人座沙發上面拖了下來,並把它們拖到外面,然後又把雙人座沙發推到外面的車道上。他把靠牆立著的舊畫像拿到外面,這些畫像都發霉長白毛了,畫像架的一角也已經結了蜘蛛網。他把吊床拖了出來,接下來是棒球設備、幾塊生了鏽的環城滑雪板、彎曲的桿子、一個舊雪橇。他發現一個已經忘卻了的曾經很熟悉的盒子,盒子後面的鳥籠映入眼簾。盒子里面裝著有拉鏈的粗繩,粗繩可以拴在兩棵樹中間,當做秋千蕩來蕩去。這是威爾遜去年聖誕節時送給伊莎貝爾的聖誕禮物,但是由于某種原因這個秋千沒蕩成。
他打開盒子,解開纏在繩子外面的金屬線,解開秋千。這個裝置有鉤子,可以根據方向鉤在樹上,安裝看起來足夠簡單。威爾遜走出車庫,尋找屋子後樹林邊可以用來拴繩子的樹。有兩棵樹看上去足夠結實,兩棵樹之間沒有其他的樹,而且間距也足夠大,可以蕩得很好。他拿起放在架子上的電鑽、一把膠尺和裝有拉鏈的粗繩走進樹林。他精確地量了從地面垂直向上七英尺的地方,用鉤子在每棵樹上做了一個記號。七英尺高正合適:這個高度可以保證伊莎貝爾蕩起來的時候不用蜷著腿;這個高度也可以保證伊莎貝爾不想蕩的時候,跳下來不會受傷。接下來,威爾遜準備在樹上給鉤子打洞,但是電鑽沒電了。他把電鑽拿回車庫去充電,但是他現在就想把帶拉鏈的粗繩安裝上,而不是稍後,所以他再次回到樹旁時帶回一顆大螺絲釘和一個螺絲鑽,並開始手動在樹上鑽孔。樹幹很硬,他的手指也凍僵了,但他還是慢慢地、倔強地、一圈一圈地鑽著螺絲釘。
“威爾遜!”他聽見露絲在車道上喊他。他朝露絲望過去並眨了眨眼睛,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這里站了多久。伊莎貝爾和母親站在一處。“你在做什麼?”露絲用手指著擺在車道上的一大堆雜物問道。
威爾遜放下手中的工具,向母女倆走去。他說:“我在清理車庫。”
露絲的目光繞過威爾遜,向他一直忙活的樹望過去。“看上去你好像把車道弄得一團糟,然後正忙著與一棵樹交流。”
“我找到了一根帶拉鎖的粗繩。你知道嗎?這種繩子可以拴在兩棵樹中間,然後坐在上面蕩。我想把它安裝上給伊莎貝爾玩。”
“我知道了。”
“可是電鑽沒電了。”
“好的。嗯,我們打算去食品雜貨店。我們要不了一個小時就能回來,但是爐子上還煮著豆子,所以你能不能時不時地進屋攪拌一兩次?”
露絲打開旅行汽車的門,坐了進去,伊莎貝爾從另一側上了車,汽車開走了。雖然威爾遜都已經聽不到汽車發動機的聲音了,但是他仍然可以看見汽車排出的尾氣徘徊在寒冷的空氣中。他朝手上吹了一些熱氣暖暖手,然後繼續在樹上鑽洞。
“昨天克萊納醫生給你診視之後我同他聊了一會兒。”露絲說。她看了坐在副駕駛上的女兒一眼,伊莎貝爾在向窗外看嗎——或許她只是在盯著車窗看,露絲心里琢磨著,她看不見外面,因為車窗上有霧。“克萊納醫生說他不能保證能把你的病治好,他覺得我們應該另請高明。”她把車內除霜的暖風溫度調高,眼睛盯著前方的路。路面很窄,路兩側立著樹,路上有很多急轉彎。露絲開得很快。“他說治療這種病需要雙方共同努力。”露絲嘆了口氣,調低除霜的暖風。她們駛過一處凸凹不平的地面,汽車突然變向,衝向對向車道。“真該死!”露絲自言自語道。
她沉默了一分鐘。“你看,伊莎貝爾,”她說,“如果你不想跟我說話,也不想跟你父親說話,這都沒關係,但是請你,請你試著與醫生合作。克萊納醫生是第幾個了?第四個?他們只是想幫助你。我想幫助你,你父親想幫助你。我們都想幫助你,我們愛你。你不想好起來嗎?難道你不想弄清這該死的病因嗎?”她滿懷希望地注視著女兒,但是伊莎貝爾像石頭一樣坐在那里。
接下來的旅途中,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露絲雙手用力地握著方向盤,她對這些醫生感到生氣,看起來,每個醫生都在治療伊莎貝爾還不滿一個月時就放棄了,然後把伊莎貝爾推給另外一個醫生,就這樣,一個推一個。露絲試著跟他們解釋,伊莎貝爾很害羞,她需要時間來適應,如果他們能多給她一點時間,她就會與他們熟悉起來,並開始信任他們。克萊納醫生給伊莎貝爾下的診斷是“病因不明”,一想到這件事就讓露絲很氣憤。那是克萊納醫生唯一能下的診斷,因為似乎誰也找不到問題出在哪兒了:這不是艾斯伯格綜合徵,這不是孤獨症,這不是任何一種可能被確診和命名的疾病。就露絲和威爾遜所知,他們想不出任何可能誘發伊莎貝爾得這種病的原因,伊莎貝爾沒有受到過傷害或虐待。“病因不明”。露絲把車開進食品雜貨店的停車場,斜著停靠在那里。她的女兒不是一個病因不明的患者,露絲是不會放棄的。她看了伊莎貝爾一眼,說:“我們會打敗它的。現在,我們一起去購物吧。”
威爾遜只將螺絲釘鑽進樹幹半英寸,他最終只好接受手動鑽眼是徒勞無益的這一事實。他返回車庫,檢查電鑽充電的情況,但是電鑽充入的電流只讓它微弱地低聲旋轉幾圈就停住了。威爾遜瞟了一眼標簽,上面寫著:充滿電需要二至三個小時,此電鑽不可用于鑽牙,謝謝。他把電鑽放回充電器,檢查車庫和從車庫里拖出來的東西。他失去了清理車庫的熱情,從以往多次清理車庫的經驗來看,每次騰挪出的空間最終都會被更多的雜物填滿。卡車有什麼要緊?再多一個冬天也不會把它凍爛,就算把它凍爛了,那麼這輛卡車也算壽終正寢了。他應該做的是給自己買一輛跑車或一輛摩托車。畢竟他是一個中年商人,一個中年商人不應該這麼做嗎?雖然,他不是很確定買一輛跑車或一輛摩托車後要怎麼做,他不敢像在卡車上挂滿叮叮當當的飾物那樣挂滿跑車或者摩托車,即便這些叮叮當當的小飾物是他的最愛。
一陣大風將幹樹葉和冷風吹進車庫,威爾遜打了一個冷戰。天色漸暗下來,他看了看手表:三點半了。露絲和伊莎貝爾應該很快就回來了,威爾遜記起了露絲交代給他的煮豆湯。
露絲將購物清單遞給伊莎貝爾。母女二人每次購物都有分工:露絲負責推著購物車一排一排地走,伊莎貝爾負責按照清單從貨架上找到商品,並跑回到母親推著的購物車旁放進去;伊莎貝爾擺放商品很科學、很精準,她們的購物車總是碼放整齊。伊莎貝爾幾乎取到購物清單上的所有商品,購物車也差不多裝滿了,就在這時,露絲提醒她取一些做蛋糕的原料。“我沒有把它們寫在購物清單上,因為我不想讓你父親看見。但是我們到家後要盡快做一個蛋糕,然後去飯店吃飯的時候帶上。或者可以由你獨自做一個蛋糕,我們一直談論著當你十一歲的時候,你可以自己動手獨立完成蛋糕的制作,你還記得嗎?”露絲感覺也許是自己心之所願,她好像在女兒臉上捕獲到了一絲笑容。伊莎貝爾的拿手戲,是她跟母親學的,這種蛋糕如同獻給魔鬼享用的一般,在兩層糕餅之間夾著香草冰糖霜和木莓果醬。伊莎貝爾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她需要的東西,便留下露絲在商品區,獨自跑去拿。
露絲把購物車推到通道的一側,以免在等待伊莎貝爾回來的時候擋了其他顧客的路。她看著眼前購物車中碼放整齊的商品,試圖記起女兒是什麼時候養成這種購物習慣的。三年前?四年前?露絲疑惑是否本該把這種完美主義傾向看做是女兒有些不對勁的徵兆。如果能早點意識到這一點,也許事情不會到今天這一步;如果露絲早把這種跡象當做是種警示信號,當伊莎貝爾堅持要把床墊搬到她臥室中央,並把框架去掉,以確保“安全”的時候,她就應該為此擔憂;在伊莎貝爾八歲的時候,她養成不喜歡說話的性格時,露絲本應該再多考慮考慮。有太多次這種想法閃過露絲的腦海,使她對此感到疲倦。
她在想如果她重新擺放一兩個盒子會怎麼樣?是否會被伊莎貝爾發現?露絲環顧四周,確信伊莎貝爾看不到,于是把三層夾心餅幹放在原來放葡萄幹餅幹的地方,把葡萄幹餅幹放在三層夾心餅幹的位置。只是一個微小的調整,兩個盒子大小差不多,所以商品整體的碼放順序也沒有被打亂。
伊莎貝爾回來了,帶回一盒魔鬼食物蛋糕混合物,糖霜和果醬。家里已經有雞蛋和油了。她把糖霜、果醬和其他各種瓶子,包括花生、黃油、泡菜和意大利面食醬,一並放在兒童座椅里,但是當她準備將那盒蛋糕混合物放在位于下面的盒子中時,她停住了。她盯著購物車,然後慢慢地、故意地,將三層夾心餅幹和葡萄幹餅幹放回到它們原來的位置。她為蛋糕混合物找了一個位置,然後狠狠地盯著露絲看了一眼。露絲感覺到自己臉紅了。“伊莎貝爾。”她說。她懷疑自己是否能編出一個理由——她在這里等伊莎貝爾的時候,翻看每一個盒子背面的說明,然後再把它們放回去的時候,把它們放錯了位置或者她認為黃色的三層夾心餅幹盒子比紫色的葡萄幹餅幹盒子挨著紅色的Cheez-Its牌餅幹盒子擺放更好看。“對不起。”露絲說道。但是伊莎貝爾早已經向排隊結賬的方向走去。
威爾遜盯著火苗,聽著劈劈啪啪木材燃燒時發出的聲音。妻子和女兒從商品雜貨店回來的聲音把他從大腦一片空白的狀態拉了回來。他轉過身。“我的天啊,天開始冷起來了!”露絲說。屋子里開始忙碌起來,露絲懷里抱著一堆口袋,伊莎貝爾也捧著一大堆口袋跟著進了屋。
“車上還有嗎?”
“還有,”露絲回答,“但是我們可以把它們留在車上。那些都是我們回城後要用的。我想我們已經把我們現在需要的和容易腐爛的都拿進來了,希望如此。”
威爾遜點點頭。
露絲一邊把口袋放在廚臺上,一邊說道:“但是你可以把你放在車道上的東西放回車庫,因為我們剛才聽廣播說要下雪了。”
“說得對。”威爾遜說。他忘記了他那沒有完成的工程。
“別著急,慢慢幹。”露絲說。伊莎貝爾打開冰箱時,露絲將蛋糕混合物拿了起來。
“好的,”威爾遜說,“當然。”穿過廚房時,他吻了一下妻子的臉頰,又吻了一下女兒的額頭。
“你不戴上圍巾和帽子嗎?”露絲在後面喊他,“它們在壁櫥隔板最上層的盒子里!”
威爾遜什麼也沒戴就出去了,雖然這時外面更冷了,天也逐漸黑了下來。威爾遜把手放在一起搓了搓,然後把落在車道上的東西拖回車庫。這次他試圖把它們擺放得整齊一些——有秩序地擺放好雜物比無秩序地亂放要好得多,威爾遜想明白了這個道理,而且他也決定“別著急,慢慢幹”。
他把一切都整理好後,看了看表。他一共花了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這些時間是不夠伊莎貝爾烤蛋糕並給蛋糕涂上糖霜的。他環視車庫,在車庫中僅有的燈泡的微光照明下,他的目光落在電鑽上。他拾起電鑽,試了試,電鑽已經充好電,可以用了。他琢磨著可以完成拉鏈粗繩的安裝了。沒錯,天黑了,但是他可以找來一只手電筒。他喜歡這種當女兒用心為他做事時,他也能為女兒用心做事的感覺。
他提著電鑽和手電筒走到樹林邊緣,然後一動不動地站了一分鐘靜聽:林中的風聲、令人討厭的樹枝折斷聲、土狼的嚎叫聲。天空中沒有月亮。
他歪著頭,用肩膀和臉頰夾住手電,空出雙手來操作電鑽。徒手鑽孔辛苦忙活了近一小時也只不過是剛剛開了個頭,而現在總共只用了三分鐘的工夫,就把一切都搞定了。他把螺絲釘旋入剛剛鑽好的眼,把鉤子固定好,並使盡全力猛拉,以確保結實。另外一個鉤子被固定在五十米遠處的另一棵樹上,然後他回到盒子旁讀下一步的操作說明,接下來需要把兩個鉤子之間的金屬線拉緊。他的手指已經僵了,幾乎感覺不到手中的金屬線,但是最後他還是想辦法將金屬線的兩端分別連到鉤子上。脖子也因為夾手電筒時間過長而僵硬了,但是他心滿意足。最終,秋千安裝好了。伊莎貝爾可以蕩來蕩去了,從一棵樹蕩向另一棵樹。借力一棵樹,通過鏈索蕩向另一棵樹。但是第一次蕩的時候,威爾遜和露絲每人需要在一棵樹旁看護,看到伊莎貝爾蕩過來的時候要抓住她,以防她撞上大樹。威爾遜還記得自己童年時蕩秋千撞在樹上的情景。
將秋千套在金屬線上是整個安裝過程中最容易的一步。威爾遜退後,並開始欣賞自己的手工活。他很高興。他想,或許應該先試著蕩一下,確保一切都安裝牢固,以便伊莎貝爾早晨起來就可以玩。他關閉了手電,把它放在地上,放在電鑽旁邊。天太黑了,他幾乎看不見面前的秋千,但是他摸索著坐上去,腳用力蹬了一下樹。接下來,他便開始在黑暗中飛翔,冷風拂發,心跳怦怦。他將雙腿伸直,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碰撞。由于根本看不清,所以他先是碰到樹然後才看到樹的。碰到樹後,他用力一蹬,又在黑暗中飛回第一棵樹。
“威爾!”他聽見露絲在喊他,“威爾!”他讓秋千停了下來,然後向房子的方向望去。屋內亮起了燈,窗戶明亮,他可以看見露絲的身影映照在門口。
“嗨!”他氣喘吁吁地回應道。
“到準備出去吃晚飯的時間了!”露絲喊道,“我們得在二十分鐘之內出發!”
威爾遜在黑暗中試探著找到他放電鑽和手電的地方。他把它們和拉鏈繩盒子以及包裝紙一並拾起,邁步向屋子走去,準備去慶祝他的生日。
到飯店的時候,他們預定的位置還沒有空出來。女招待招呼他們在另外一個位置就座,但是露絲特地為這次生日晚餐預定了半封閉包間中的位置。
威爾遜說:“換個座位也無所謂。”
“有所謂,威爾,今天是你的生日。”露絲雙臂交叉轉向女招待說:“我們在吧臺等一會兒。”
露絲點了兩杯伏特加螺絲起子雞尾酒。威爾遜要了一杯蘇格蘭酒。露絲給伊莎貝爾點了一杯加石榴汁的可樂。她在點飲料時說:“來一杯加石榴汁的可樂。”雖然伊莎貝爾已經告訴她很多次了,這種飲料名叫“羅伊?羅傑斯”,但是她還是這麼叫,伊莎貝爾什麼也沒說。
大約一個小時後,一家三口坐進了小包間。露絲餓了,早餐後她就一直沒吃過東西。她一餓就變得易怒,威爾遜了解這一點,所以他先點了一小籃面包,讓女招待快點把菜單拿來。“請再加一大杯伏特加螺絲起子雞尾酒!”露絲在女招待轉身走後大聲說道:“我餓極了。”
女招待帶回了露絲需要的飲料、面包和菜單。一家人看菜單時很認真,雖然他們已經來過這家餐館很多次了。
“呃,”露絲說,“我不知道是該點牛排還是意大利面,這兩樣看起來都不錯。你想吃什麼,威爾?他們今晚有特價開胃菜——螃蟹蛋糕。”
“是嗎?”威爾遜問道。螃蟹蛋糕是他的最愛。
“進門的時候,我在特價板上看見了。他們一定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威爾遜笑了:“一定是。”
“我想我還是點牛排餐。”露絲決定了,合上了菜單,“先上一個愷撒沙拉。”
“聽起來不錯。”威爾遜說。
伊莎貝爾從餐桌上的盤子里取了一支紅色的蠟筆,但是她沒有在給她準備好的兒童餐具墊上畫,而直接畫在了蓋桌布的白紙上。
露絲說:“伊莎貝爾,我不確定這家飯店允許你在這上面畫。”
“我確定這沒關係,”威爾遜說,“這是紙制的,他們會在客人用餐完畢後及時更換的。”他舉起紙臺布的一角以證明自己說得沒錯。
短暫的沉默過後,露絲清了清嗓子。“我一直考慮,”她說,“我一直在考慮或許我們這個夏天應該外出度假。非洲,或許,我想去非洲。”她攪拌了一下杯中的飲料,“你去過非洲,是嗎,威爾?”
“一九七五年,”他說,“我父親帶我去的。”
“呃,我想去非洲。我確信它比我想象中要美。你認為怎麼樣,伊莎貝爾?你想去非洲嗎?”
伊莎貝爾換了一支黑色的蠟筆。
“告訴伊莎貝爾非洲什麼樣,威爾,”露絲說,“給我們講講你的旅行。”
威爾遜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他試圖引起露絲的注意,但是沒有成功。他看了女兒一眼,她低著頭在作畫。“呃,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過我記得那里非常熱。雖然天很熱,但是為了防禦響尾蛇的攻擊,我們不得不穿長褲,或者是預防其他的什麼東西。我想是因為響尾蛇。”他停了一下。“那里有長頸鹿,”他斷斷續續地說著,“還有獅子……”
當女招待回來為他們點餐時,他如釋重負。露絲點了沙拉和牛排,威爾遜點了螃蟹蛋糕和意大利扁面條。
“這位年輕的女士點些什麼呢?”女招待問伊莎貝爾,伊莎貝爾眼睛盯著桌子。
“伊莎貝爾,”露絲說,“告訴服務員你喜歡吃什麼。”伊莎貝爾還是盯著桌子。
威爾遜剛要開口幫女兒點餐,就感覺自己的小腿被露絲重重地踢了一腳。他看了露絲一眼,露絲用目光警告他別說話。
服務員問:“我等一會兒再來?”
威爾遜清了清嗓子說:“不用。她要雞翅。”
“切片、油炸還是涼拌?”
“油炸。”威爾遜說,“再來一杯紅酒,產地無所謂。”
“來一瓶吧,”露絲提議,“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們應該慶祝一下。”
“那來一瓶好了。”
服務員走後,他們都沉默了一會兒。
“你知道嗎?”威爾遜先開口了,“我想我們可能要有新鄰居了。今天下午我看見一輛搬家卡車停在沙利文先生家門口了。”
露絲問:“你在沙利文先生家做什麼?”
“沒有,我沒去他家。我準備木柴的時候在車道上看見了。”
“幾個人?男的還是女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看見了卡車。”伊莎貝爾已經從她的圖畫上面抬起頭來,那好奇的神情讓威爾遜禁不住要繼續講下去。“那輛車很大,”他說,“或許是一家人,看著像是那種為一整戶人家搬家的卡車,或者是裝有一整戶人家所有家當的那種。”
女招待拿來了他們點的葡萄酒,接下來的時間一家三口忙著倒酒品嘗,把剛才談論的關于大卡車的話題拋到九霄雲外了。露絲從小竹籃里取出一片面包,開始在上面涂黃油。伊莎貝爾又拿起蠟筆開始繪畫。露絲把涂好黃油的面包放在伊莎貝爾的面包碟里面。
“禮物!”露絲說著,彎下腰,從腳下的購物袋中抽出一個禮物,隔著桌子把它遞給威爾遜。
“在這兒打開嗎?”威爾遜問道。
露絲看了他一眼說:“是的,在這兒。”
威爾遜咽了一口唾沫,撕開了包裝。里面有一個盒子,盒子里面裝著三個雙向對講機,高科技移動對講機。露絲笑了。“這是為滑雪準備的,”她接著說,“我們上山滑雪的時候,每人帶一個,在走散了或者朝不同的方向滑的時候方便聯係。”
威爾遜低頭看了看盒子,假裝去讀側面的說明,他不知道今年能否去滑雪。伊莎貝爾一直喜愛滑雪,他在伊莎貝爾四歲的時候就教她滑雪,他可以驕傲地說伊莎貝爾滑雪的感覺如同魚兒在水中遊。
“伊莎貝爾選的禮物,”露絲說道,“這是她的主意。”
威爾遜不太相信這話。“呃,謝謝你們兩個。”說完,他身體前傾,給妻子和女兒每人一個吻。
開胃菜端上來了,他們開始默默地吃著。威爾遜和露絲還沒吃完,女招待就端來了主菜。
“哇!上得也太快了。”
女招待看上去很不安。她問道:“我應該過一會兒再把主菜上來吧?可是我沒有催促你們的意思。”
“不,不。”威爾遜滿嘴食物地說,“沒關係,放下吧。”
威爾遜吃完了螃蟹蛋糕,把空盤子推到一旁。露絲問道:“螃蟹蛋糕的味道怎麼樣?”
“嗯,”威爾遜說,“很好吃!”
“那就好。”
他們開始享用主菜。露絲吃了幾口牛排,抬起頭,看見他們的身影映在包間的玻璃上,三個人都俯身在餐桌上用餐,燭光的映照下,他們的臉龐忽隱忽現。露絲想玻璃上可以映照出任何人的身影,它們也可以是他們從前那個充滿歡聲笑語的一家。她朝映照出來的身影眨眨眼睛。在玻璃後面,在室外,開始飄雪花了。“看!”露絲提醒家人。
威爾遜轉動椅子觀看,甚至伊莎貝爾也停止吃炸雞翅,抬起頭來向外瞧。威爾遜說:“貝爾,我開始想象未來的某一天我們蓋雪城堡的事了。”
“我覺得我剝那些豆子剝得正是時候,”露絲一邊說一邊又拿起了叉子,“剛好為冬天準備。我們今天在食品雜貨店還買了可可粉,那是伊莎貝爾的主意。”
威爾遜給露絲和自己的杯中各加了一些葡萄酒,然後說:“我也一直考慮要買。”
一分鐘過後,露絲說:“說到剝豆子,我是否告訴你我弟弟最近的情況了?”
威爾遜一臉迷惑:“吉米和剝豆子有什麼必然的聯係?”
“什麼?”
女服務員提問是否用餐完畢打斷了他們的談話。當女服務員收拾餐桌的時候,他們沒有說話。
女服務員走後,露絲重復問道:“什麼?”
威爾遜說:“你剛才要給我講關于你弟弟的事。”
“噢!”露絲說,“呃,他最近總在幻想有人在偷偷地監視他,坐在黑色的直升機上面。昨天說已經有三十六架了,今天可能會更多。”她身體前傾,俯向餐桌,“他想讓我建議你反對阿斯巴甜或糖精。無論是哪一個,它將改變龍納的思想。”
“不止這些,”她說,提高聲音,“他已經與哈里為伴,你知道的,就是他的那個古怪的朋友,潛隨龍納,或者說跟隨龍納——按照他的話來說——進入成人用品店。”
威爾遜清了清嗓子。“或許,”他說,“我們可以稍後討論這個問題。”
露絲瞪了威爾遜一眼,呷了一口葡萄酒說:“為什麼?”
威爾遜回瞪了她一眼。
“因為伊莎貝爾嗎?”露絲說,“你認為她不應該聽這些事情嗎?”
“我只是說或許我們可以稍後討論關于你弟弟的事情。”
就在這時,餐館的燈暗了下來,幾名男服務員和女服務員端著威爾遜的生日蛋糕穿過飯廳走了過來,與其他用餐的客人齊唱:“祝你生日快樂!”歌聲結束後,服務員把蛋糕放在威爾遜面前。
他和露絲都盯著蛋糕發呆,這蛋糕是伊莎貝爾用盤子托著,上面加蓋了蛋糕專用蓋子,放在雙膝上,坐在車里捧了一路帶到餐館的。蛋糕做成向一側歪斜的形狀,挂著厚厚的糖霜。伊莎貝爾用葡萄幹將蛋糕的邊緣裝飾得像花一樣,蛋糕的中央有三個字:“對不起”。
為他們提供服務的女招待說:“許個願吧!”
威爾遜猶豫地盯著蠟燭眨眨眼睛,露絲碰了碰他的手,威爾遜吹滅了蠟燭。“我們自己來切蛋糕。”露絲示意女服務員,那群唱生日歌的人四下散開。露絲把刀遞給威爾遜說:“給你刀。”
威爾遜手中拿著切刀,懸在蛋糕上停住了。“這蛋糕真可愛,”他對伊莎貝爾說,“我打賭它的味道也一定不錯,謝謝你。”
回家的路上,伊莎貝爾舒展身體在汽車後排座上睡著了。露絲在前排副駕駛上睡著了,手搭在威爾遜的腿上。威爾遜全神貫注地盯著前方的路面,汽車前燈射出的光線較弱,只能照到前方路面上很短的一段距離。路面上的黃色指示線時而彎時而直,電話線在路邊的電線桿之間蕩來蕩去。雪花打在車上如同火花一樣。沿途的風景一模一樣,威爾遜分不清哪兒是哪兒,只知道這是從飯店開往家的路。威爾遜在黑暗中行駛,直到他家的房子出現,他才能駛出黑暗——屋里的燈光透過窗戶照射出來,很溫暖。他知道他家的房子終將出現,這種想法讓他感覺很舒服——家中燃著爐火,或許可以衝點熱可可喝,或許他可以拿出他收藏的關于非洲的幻燈片來看。但是此時此刻,威爾遜需要做的是專心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