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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愧疚,現在正是這種感覺。
伊莎貝爾在黑暗中躺在床上。她讓頭懸在床邊,感覺到自己的面部皮膚緊壓著眼睛,前額的血管迸了起來。由于重力的原因,她的嘴唇微張,牙齒露出。天花板上貼著在黑暗中閃閃發亮的星星,它們組成八月星空的圖案。仙後座,斜倚在那里的女皇;大熊座低低地在地平線上;天鵝座,伸展雙翼;獵戶座在天花板的入口處,護衛著群星,但是他的三星腰帶出現在另一半球,那個半球依然是白晝。他是冬季的信使,伊莎貝爾知道,如果她今天晚上到戶外看星星,那他一定在頭頂。她轉動眼睛向窗外望去,父親為她亮著門廳里的燈作為夜燈。雪花在燈光下緩緩飄落。
她將注意力從窗外的雪花轉向室內的窗框,父親用砂紙將窗框打磨得很平滑,並在去年冬天過後將它漆成了藍色。一個周五的晚上,當他們回到家時,發現一只松鼠從煙囪爬進來,進入伊莎貝爾的屋子。她的門鎖著,受到驚嚇的小松鼠在窗框上啃咬了三四天,試圖逃出去。
那天晚上,伊莎貝爾開著房門,亮著燈,那只小松鼠蜷縮在屋子的一角。窗框上留著啃咬的痕跡和血跡,窗玻璃上也留下了斑斑的血跡。父親拿來一塊浴巾,將小松鼠放到上面,伊莎貝爾喂給它牛奶和堅果,但是它不吃。父親答應她第二天早晨就帶小松鼠去看獸醫,但是還沒到第二天早晨,它就死了。
伊莎貝爾記得從那天開始,她就開始保持沉默了。她看了放在她床邊的裝小松鼠的盒子後就一直哭,不是因為小松鼠死了——她預料到小松鼠可能會死,她哭是因為不明白這一切怎麼就會發生。小松鼠現在已經毫無知覺了,起初它還是只活蹦亂跳的小松鼠,在屋頂上找堅果吃;接下來,它就變成一只沒了牙齒、滿嘴是血、受驚發抖的小可憐;到最後,它成為一具沒有知覺的屍體,死在一個女孩床邊的鞋盒子里。她該如何解釋這件事呢?又有什麼真正需要解釋的呢?沒有什麼比沉默更容易做到了。
倒置的時間長了,她的頭開始感覺刺痛,她的視覺開始模糊不清。她眨了一下眼睛,兩下,然後坐起來,揉了揉眼睛。掀開被子,穿上擺放在床墊旁邊地板上的拖鞋,推開臥室的門,她輕輕地走過父母的房間,下了樓梯。
露絲聽見女兒從門前經過的腳步聲。她等待著洗手間照明燈點亮的聲音、衝水馬桶的蓋子提起後發出的輕輕的叮當聲,以及隨之而來的風扇葉片轉動的聲音。然而,她沒聽到,取而代之的是伊莎貝爾下樓的聲音。她睜開眼睛,等待著,直到聽見伊莎貝爾的腳步聲到了一樓,並在一樓漸行漸遠的時候,她才下了床,跟了出去。露絲穿著絲質的睡衣,光著腳。她感覺有些涼,但是沒有停下來去找長袍睡衣或拖鞋。樓梯在人走過時會吱吱嘎嘎地作響,露絲從伊莎貝爾那里學會,要想使腳步變輕,她必須將重量放在樓梯的邊緣,這樣樓梯發出的聲音就會變小。露絲身體緊靠牆,摸索著緩慢向下走。走到一半的時候,她停住了腳步。一樓大廳走廊里投進一束暗淡的燈光——壁櫥的燈。她看見走廊地板上女兒模糊不清的影子,仔細傾聽能推斷出女兒行為的聲音。不一會兒,露絲聽見伊莎貝爾的腳步聲,這次很慢,但是沉重。露絲看著伊莎貝爾從樓梯的底部走過,走向通往門廊的門。
伊莎貝爾的睡衣外面穿著威爾遜那件最暖和的絨毛風雪夾克,一雙長至小腿的靴子。她把威爾遜去俄羅斯出差時買回的那頂毛皮帽子戴在頭上,手上戴著露絲的那雙裝飾著羊毛的皮手套。她費了好一會兒工夫才取下一只手套,抓住院門把手,推開門,走到室外,隨手輕輕地帶上門。露絲走下剩下的臺階,匆忙走到門邊,她擔心伊莎貝爾已經消失在黑暗中。但是,當露絲透過門玻璃向外看的時候,在門廊里的燈光的照耀下,她看到伊莎貝爾的腳印在通向草坪的臺階上就止住了。伊莎貝爾雙手托著臉,望著黑暗處,雪花開始在她的頭上和肩上匯聚。
露絲在門口站了幾分鐘,隔著門玻璃注視著女兒,女兒則一直在看雪。露絲猶豫是否要走過去把女兒領回臥室。女兒坐在那里是在思考,還是什麼都沒想,腦海一片空白。她想走出去,親自問問女兒。她想走出去,坐在女兒身旁,對她說:“伊莎貝爾,告訴我們你在想什麼?”露絲希望伊莎貝爾回答:“我在想我的畫”或“我在想非洲”,再或者“我在思考室外的寒冷”。但是她看上去根本不在意室外的寒冷,因為她坐在那里,長袍和威爾遜的風雪夾克下面光著雙腿。
但是如果露絲這麼做,如果穿上她看書的靴子和夾克走出去坐在女兒旁邊,上面假設的任何一種情況都不會發生。相反伊莎貝爾會走回屋去,或者站起身,走進夜色中;或者更糟糕的是,她可能任由露絲坐在她身旁磨薄嘴皮,而自己卻像聾子一樣一聲不吱,讓露絲感受如真空般的沉寂。露絲把手放在一塊窗格玻璃上,隔空放在女兒身上。露絲嘆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她把手從玻璃上拿下來,走過廳堂,進入洗衣房,從幹燥器上扯下一件女兒的長袍——女兒身上穿的那件可能濕了。
上樓前,露絲在通往門廊的門口停了一下,她的手印仍留在玻璃上,變成模糊的霧影。屋外,伊莎貝爾坐在那里一動不動,雙手依舊托著臉頰。露絲轉過身,輕輕地走上樓去。她走進位于走廊盡頭的女兒的房間,將幹長袍鋪在女兒的床上,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
威爾遜翻了個身,仰面大聲打著呼嚕。露絲貼著威爾遜溜上了床,威爾遜身上很暖。她靠得離威爾遜更近一些,輕輕推了推威爾遜的肩膀。
“威爾遜,”露絲叫他,“威爾遜。”
他又呼吸順暢了,停止了呼嚕,睜開了眼睛。
“側身睡,”露絲說,“你打呼嚕了。”
“對不起。”威爾遜說,然後轉過身背對露絲側臥。露絲從後面貼身抱著威爾遜。她的氣息暖暖地吹在威爾遜的脖子上,聞起來還有一絲飯店里喝的葡萄酒的味道。威爾遜透過床邊的窗戶向外望去,拴在電線桿頂端的唯一的街燈閃耀著,雪花悠悠飄落。他一直喜歡這盞街燈,他琢磨著,這盞街燈只屬于他們一家。這盞街燈就在他們家旁邊,它照亮了這個家。而在城市里,街燈是沒有歸屬的,到處都是,它們不在意燈光照亮了誰。
威爾遜眨了眨眼睛,他現在徹底醒了。他試著讓自己在悠悠的飄雪面前平靜下來,試著讓自己在偶爾掃過的過路車燈光前平靜下來,試著讓自己在露絲吹在脖子上的帶著葡萄酒味道的氣息前平靜下來,即使他現在睡不著。他看了一眼床櫃上的時鐘,他的生日還沒有過去,時鐘上藍色的數字在旁邊的玻璃水杯中映照出來,投射到威爾遜放在錢包和車鑰匙旁的一張折好的白紙上,如同氖光在閃爍。他今晚已經看過這張白紙很多次了,但還是伸手將它從床邊取了過來,打開,再次仔細觀看。
他借著鐘表發出的光,仔細觀看這張紙。紙邊緣有破損,手掌大小。一只紅顏色的獅子回頭望著他,獅子張著巨大的嘴,吼叫著;牙齒鋒利,鬃毛粗硬,從張開的嘴望進去是一個黑洞;它坐在一棵黑色的大樹下,這棵樹的樹枝很低,低到可以觸摸橫吹草原的勁風。
之前在餐廳,他們一家在收銀臺為晚餐付過賬後,威爾遜走回餐桌要給女服務員留小費。雖然他有現金,在一開始就可以給女服務員留小費,但是他還是折回餐桌——他想看看伊莎貝爾到底畫的是什麼。他們用餐的時候,伊莎貝爾一直把碟子蓋在畫紙上。他回到餐桌時女服務員已經將桌子清理幹凈了。男助理服務生正準備把畫紙從桌子上清走,威爾遜急忙制止住他,並迅速將女兒的畫從葡萄酒和面包屑中搶救出來。
他瞇著眼睛再次仔細觀看女兒的畫,他感到奇怪,女兒是怎麼學會畫這種樹的。他猜測女兒既然知道這種看似生長在非洲的樹,那麼是否也知道其他的什麼東西呢?一些小東西,比如沙漠中的仙人掌長什麼樣,或者怎樣畫寺廟。他疑惑女兒從她的那些書上是否還學到了其他什麼東西。他把那幅畫挪近細瞧,非洲。或許去非洲也是不錯的主意。他提醒自己明天把放在閣樓的幻燈片翻出來,前提是幻燈片還在。這周或許可以與旅行社聯係一下。
屋外,伊莎貝爾哆嗦了一下。伊莎貝爾穿著父親的羽絨服,很暖;她哆嗦並非是因為她身體感到冷,而是深夜、黑暗和雪讓她聯想到冷。她不記得自己到室外的確切原因,為了給自己一些留在外面的理由,她決定在雪覆蓋她留在門廊內的腳印前決不回屋。她轉過身去,回頭觀察,她出來只一會兒,雪卻已開始顯露它的威力,身後的腳印已經開始變得模糊了。穿過街道,越過路邊的樹,她看見沙利文先生的老房子。平時,他的房子看上去就是一團龐大的黑影,而今晚,那所房子有了生氣。一層窗戶上有亮光,煙囪上冒著煙。她隱隱約約地記得安靜的急救車將沙利文先生拉走了。父親向她解釋說沙利文先生是在睡夢中死去的,那是死亡的最佳方式。一想到沙利文先生是那所房子里迄今為止最後一個在壁爐里點火,或許是最後一個觸碰電燈開關、最後一個用浴室,或者是最後一個摸樓梯扶手的人的時候,她就不免感到一陣陣發冷,她永遠不想在死過人的房間里住。
一陣風從樹枝上端呼嘯而過,如同火車開過時發出的巨大聲響。她曾一度害怕這種聲音,害怕一個人獨處黑暗之中。踩斷埋在雪下樹枝發出的聲音,貓頭鷹的叫聲,狼的叫聲,或者是在門廊燈光照耀下、凝固在樹林邊緣那一動不動的一雙雙如同大理石一般的眼睛,都會把她嚇得跳起來。但是現在,這一切都無法再讓她感到恐懼。她享受著沉默給她帶來的舒適和愜意。她有一種安全感。在她與外部世界之間有一堵無形的牆,她看不到,也摸不到。伊莎貝爾想,也許選擇這牆的部分原因,正是因為它給予自己的安全感,也有可能是這面牆選擇了她,雖然她未曾意識到自己已經深陷其中,無法掙脫。她已經失去了控制力,這就是她內疚的原因,因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讓父母很痛苦。
她站起身,走出燈光照亮的區域,走進黑暗之中。她一步一步小心地向前走,慢慢地,朝著蘋果樹的方向,她每抬一次腳都小心謹慎,生怕自己的小腳從父親的大靴子中跑出來。現在這里看上去不像剛才在門廊里看著那麼黑了。在光線的照射下,她可以看到自己呼出的氣流。氣流旋轉著從口中呼出,映照出淡淡的藍白色。她在思考為什麼她呼出的氣流過一會兒就不見了,氣流到哪里去了呢?是否氣流也像變色龍一樣為了適應寒冷改變了自身的顏色,在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呢?或者氣流擴散得太薄了,以至于使人們看不到它們了?還是氣流被她周圍一些看不見的東西像她吸入空氣一樣吸走了?
她又向前走了幾步,走到蘋果樹前,立在雪中,抬頭仰望蘋果樹。蘋果樹的葉子都掉光了,使它看上去很單薄,呈現病態。去年春天,一根主枝因蛀蟲蛀蝕被砍掉了。現在,那些寄生蟲已經侵蝕了整棵樹。她已經用手拍死了十二只蛀蟲,她以為這些蛀蟲是剛剛爬到樹上來的,其實它們早已經在那里蛀蝕蘋果樹了。這種想法,或者是外面的寒冷,讓伊莎貝爾發抖。她繼續繞著蘋果樹執行著這種注定失敗的任務,然後向門廊走去。她踩著剛才留下的腳印,往回走。她盡可能減少對雪地的破壞。明天早晨,她要為父母和自己在院子里清理出小路,或者通向蘋果樹,或者通向秋千,或者繞著屋子。她不喜歡把雪地踩得一團糟。
她試圖坐回剛才在臺階上坐的那個位置,她要在那里等一會兒,等她踩過的腳印都重新被雪覆蓋。她側轉頭向腳印處望去,腳印已經開始變得有點兒模糊了。很快,她想,就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