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4

時間:2012-12-31 08:41   來源:中國臺灣網

  4

  一整天,她都在試圖解開頭發上的結,為此甚至弄亂了自己的頭發。她認為自己沒有盡全力。她只在早飯前嘗試整理了幾分鐘,接下來的大部分好時光都用在繪畫上面了。她用炭筆畫母親在廚房做飯的情景。

  她爬上父母親浴室的洗漱臺,坐在上面,身體前傾,靠近鏡子,以便能清楚地看見頭發里打結的地方。她注意到臉上有炭筆留下的痕跡,想用手擦掉,但是事與願違,臉上的黑印越來越多,越抹越黑。她看了一下手,手指本身就是黑的。她從洗漱臺上跳下來,這樣方便洗手。然後身體前傾,照著鏡子,皺著眉頭,拉著頭發。那束打了結的頭發真的很頑固,而且靠鏡子反射來整理頭發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想移動右手,而偏偏移動的是左手;她想移動左手,可偏偏移動的是右手。最後只能沮喪地咬緊牙關,離開洗漱臺前的面盆,身體恢復直立。她向身旁的窗外望去,可以看到沙利文先生家的老房子。正盯著看時,沙利文家的廚房門開了,一個男人走出來,後面跟了一個小孩,從那個小孩的穿著上她分辨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她一開始有一種類似好奇的感覺,但是這種感覺立即被擔心取代。在從前的某些時候,她可能因為路對面可能有玩伴所帶來的期待而感到高興,但是現在,在這種情況下,母親一定會迫切地渴望她與這個陌生的孩子交朋友。此刻,她甚至能感覺到母親用手提著她的脖子,拉著她走過那扇門,直截了當地做自我介紹;而她本人會害羞地畏縮,她不會開口講話,甚至會在沉默之路上越走越遠,盡可能使自己走脫。

  那個小孩躺在雪地上,雪地上壓出一個小天使的圖案,就像伊莎貝爾從前做的那樣。那個男人幫助小天使站起來,然後他們繞過房子一同消失在伊莎貝爾的視野中。

  她將注意力從窗外轉向鏡中的自己的影像——臉上的黑印依然在,頭發上的結看上去也比原來更大了。她深吸了一口氣,轉向身邊的醫藥箱,她沒有馬上打開,而是猶豫了一下。家里的藥箱從來都是品種不全,尤其是鄉下的這個。父親在箱子里裝滿了胃藥——解酸劑、消食片和腸胃藥,但是當她需要鑷子鉗拔刺或者用一根針挑刺的時候,她通常要找上半天,而像創可貼和藥膏之類的東西,就更是少有。所以她想,如果在藥箱里沒找到剪刀,她就走下樓,尋求母親的幫助;但是如果她真的找到了剪刀,她對自己說,她將把頭發剪掉。

  打開藥箱門,伊莎貝爾看到最上層的閣板上放著一瓶有很多年歷史的礦物質乳液,在乳液後面放著一把剪刀,她說不清此時的心情是懼怕還是興奮。她伸手去拿剪刀,此時她心神不寧。這是一把做針線活時使用的剪刀,已經生鏽了,但剪刀依然是剪刀。她將剪刀從閣板上取下,轉身回到鏡子前,朝鏡中的影像眨眨眼睛,舉起那撮打了結的頭發,將它置于剪刀的雙刃之間。剪之前她猶豫了一下,然後眨眨眼睛使鏡中的影像變得清晰起來,她在回想這一撮要剪掉的頭發已經跟隨自己多久了。她的頭發已經很長了,僅僅是這一段發絲也跟隨她好幾年了——從瑪吉還是一只小狗,從外祖母還活著的時候,這段發絲就一直跟隨著她。她咽了一口唾沫,猶豫不決,下不了決心。但是,她想,她現在不得不這麼做,因為她已經和自己講好了價錢並打了賭,現在剪刀找到了,她別無選擇,只能剪掉頭發。

  露絲一邊將蘭花的莖綁在木棍上,一邊在想,她應該給伊莎貝爾吃點蘭花吃的食物。這株蘭花的莖長得太長了,頂端的花蕾含苞待放,莖支撐不住它們的重量,已經被壓彎了。這是這株蘭花今年第二次開花,而它旁邊那株已經花開不敗三個月了。或許她也應該在伊莎貝爾的早飯中加入一點肥料,露絲想女兒也會像蘭花這樣長。她給蘭花的莖綁好支棍,便站直身欣賞面前長板凳上的一盆盆蘭花。她看了一眼表,天色已經漸晚了,他們如果打算趕上點亮聖誕樹的那一刻,現在就得出發。她埋怨自己總在最後一刻才去照料這些蘭花,還有幾株需要澆水,而且也注意到長板凳遠端的那株幹枯的蘭花急需剪枝。威爾遜從外面衝入廚房,他正在忙著裝車。“板條箱都打好包了嗎?”“是的。”露絲沒有回頭看威爾遜,她還在侍弄蘭花,然而她可以從植物上方的窗戶玻璃的反射中看到威爾遜。“你沒關門。”露絲說。

  “呃,我這就出去,”威爾遜說,“而且我一會兒出去的時候手中還要拿滿東西。”

  “即使你很快就出去,還是會把熱氣放掉。”露絲一邊說一邊彎下身去將枯死的莖剪掉。

  “是的。”威爾遜說。她聽到威爾遜抬起那箱要帶回城中的食物。她放下剪鉗,拿起澆水罐,試著回憶哪些蘭花因為幫著給那株蘭花綁支棍而未澆水。她聽見丈夫離開屋子走到外面的聲音;她等待著聽到關門的聲音,但是沒有。她搖了搖頭,感覺冷氣環繞著她的腳踝。她放下手中的澆水罐,走過廳堂親自去關門,但是剛走到門口,威爾遜就又進來了。

  “門?”露絲說。

  “我剛才考慮還要再進來。三十秒鐘的事。”

  “是的,但是你把熱氣放走了。”

  “我們反正要走了。”

  “呃,但是蘭花不走。我要在走之前給它們澆上水,而且我們要在點亮聖誕樹的燈之前趕回去。所以請你幫忙進出屋隨手關門,讓我安心做我需要做完的事。”

  “好的,露絲。”他說,然後非常誇張地把身後的門拉上,“你的袋子準備好裝車了嗎?”

  “在樓上。”

  威爾遜向樓梯走去,露絲則轉回侍弄她父親的蘭花。她的蘭花,她更正自己,但是她將一直把它們當做父親的蘭花。她還記得伴隨自己成長的父親的綠色溫室,室內的泥土香。每到夏季,她都幫父親把這些植物挪出來,挂在樹枝上——正如現在女兒幫她做的一樣。她在想著這些事情,而且她疑惑是否有一天女兒也會成為那個給蘭花澆水、施肥的人。

  水罐要澆空了,露絲把它拿到廚房水槽處注滿。在水聲之外,依舊聽到威爾遜走下樓梯的腳步聲,然後走進廳堂。她關上水龍頭的閥門,這樣就可以聽清門開關的聲音。露絲又一次只聽見門打開的聲音,而沒有聽見門關閉的聲音。

  “真該死!”她小聲說著,將澆水罐重重地放在水槽中,轉身去對付門外刮進來的風。從蘭花旁邊走過時,她的羊毛衫的下襟被懸挂著的蘭花的挂鉤鉤住了,蘭花被她一下子帶到地上,花盆摔碎了,土撒了一地。露絲雙手用力地捂住眼睛,她生氣地從牙縫中吸著空氣。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試著使自己平靜下來,然後,慢慢地放下手,睜開眼睛。

  她從水槽下面取來一個簸箕和一把掃帚,回到蘭花旁。雖然知道走之前沒有時間給蘭花移盆了,但是露絲還是勸自己,至少板凳下面還有一個空花盆,還有一些肥料。她蹲在碎花盆旁,準備用掃帚清掃泥土和木條,這時,威爾遜又走進廚房來。

  “該死的門。”露絲說道。

  “你看,露絲,”威爾遜忍不住也抱怨了幾句,“我的腦子也在想事情。我很抱歉那該死的門剛才從我的腦子里面溜掉了。”

  “我提醒你之後剛剛兩分鐘,威爾遜!”

  “我能說什麼?你看——”他話說了一半就停住了。

  “看,看什麼?”露絲說。她抬起頭看著他,他的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是一種恐懼和迷惑混合的表情,這讓露絲的心不停地亂跳。“你怎麼了,威爾?”她問道。她順著丈夫直直的眼神向自己身後的門口處望去,女兒穿著風雪大衣站在那里,背上背著雙肩包,手中提著手提包,頭發一如既往地像雜亂的動物羽毛。

  一家人匆匆忙忙趕著去迎接點亮聖誕樹的那一刻,威爾遜匆忙之中忘了戴手套。他發誓他記得那副手套就放在外衣的口袋里,但是現在里面只有一些喂狗的小軟餅的碎屑,威爾遜在手指間擺弄著軟餅碎屑,心中有些焦慮。他把手使勁地往兜里塞,這樣可以暖和一些。他和妻子、女兒站在歡唱聖歌的人群的後部,那里空間更大。在歌曲與歌曲之間休息的空當他聽到繞路行駛的汽車喇叭發出的聲音。為了容納人群,這段街區已經被封閉了,禁止車輛通行。今晚風大,威爾遜感覺耳朵和鼻子都凍麻了,每一陣大風刮過,他們周圍樹上稀疏的樹枝就被吹得向北偏。

  威爾遜努力讓自己看人群,或者看他們面前尖頂的教堂,或者低頭看腳下的街道,或者抬頭看將燈光灑向他們的街燈。但是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落回到女兒身上。女兒今晚沒戴帽子,她的頭發在風中比在室內更狂野,那一簇簇不規則的短發飄蕩在她臉旁。他告訴自己,你會習慣她的短發的,而且露絲帶她去理發店修剪過後一定會好很多。即便如此,他還是沒有勇氣去承認這就是他的女兒,女兒看上去像一個陌生人。

  領唱者通過喇叭告訴人們下一首歌是《聖誕夜歌》。露絲轉頭注視著威爾遜,妻子知道這是丈夫最喜歡的聖歌。威爾遜朝妻子笑了笑,音樂響起,他張開嘴跟著音樂一起唱,但是妻子剛把頭轉過去,目視前方,威爾遜就閉上了嘴,他不太想唱。露絲看起來,好像是全身心投入,全神貫注地唱著。威爾遜琢磨著妻子應該是出于堅強,出于需要暫時忘記煩惱,勇往直前而激發出同樣雄壯的純粹熱情來投入地演唱。威爾遜又一次把視線落回到女兒身上。她也沒有唱歌,這一點也不奇怪,她甚至沒有用嘴誦歌詞。她已經將今晚節目單卷成了鉛筆狀,放在下巴上,看上去若有所思的樣子,但是眼神空洞,頭發散向四周。

  歌聲停止了,喇叭中宣布要點亮聖誕樹了。通常情況下,這個時候,威爾遜會讓女兒騎在肩膀上,這樣女兒就可以越過所有人的頭頂看到聖誕樹被點亮的全過程。在他們周圍,孩子們都騎在父親的肩膀上從地面升起來了,威爾遜又一次看了看女兒,不知道該怎麼做。他想他應該像妻子一樣,如同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舉起女兒。但是,他又想,如果女兒不想被舉起來又該怎麼辦?他可以想象到他在女兒面前蹲下身來,以便讓女兒騎到肩膀上,而女兒搖頭拒絕或僅僅目光旁視他物,他可以想象那時妻子臉上憐憫的表情。但是比這更糟糕的是,女兒體恤父親的心情,而故意違心接受。與妻子的憐憫相比,他更不想要女兒的憐憫。如果女兒不想騎在他的肩膀上,他不會感到意外。因為這些天來,他不知道女兒除了想要沉默外是否還想要其他的東西。不能,他心想,他不會強迫任何事情,他不會用此機會強迫女兒做她不願意做的事。他從沒想過要這麼做。

  教堂的鐘聲開始鳴響,威爾遜抬頭向尖頂望去。尖頂白色,若隱若現,在橙色的城市天空的映襯下顯得光禿禿的。他將瑪吉的軟餅緊緊握在手中,忽然感覺到有人拉他的褲腿。他吃驚地低頭看,女兒站在他身旁,抬頭仰望他。他感到心痛,因為他知道,在這個留著不羈頭發的沉默女孩心靈深處的某個角落,隱藏著他可愛的女兒,他感到心痛,因為時時忘記這一點而讓他內疚。站在面前的這個就是他的女兒,他心想。女兒當然想要看點亮聖誕樹了,這是肯定的。他蹲下來,讓女兒騎在他肩膀上,然後,像從前那樣快速地站起來,嚇唬女兒一下。

  “看得見嗎?”他問道,並轉動脖子,盡力向上看著女兒,等待一個答案。女兒點點頭,她的目光注視著聖誕樹的方向。他看不見,但是他知道那場景。整條大街上的聖誕樹都會立刻閃亮,每個人都會歡呼,接下來人群會漸漸散去。他可以想見,在回家的路上他們一家三口要買一個比薩餅,每到這一夜他們都會這麼做。回到家後,在飯桌上分享比薩餅,吃完後,大家就各忙各的。露絲可能會在睡覺之前讀一會兒書,伊莎貝爾會在睡前繪畫或者坐在他旁邊看聖誕電影。妻子、女兒都睡後就剩他一個了,他就準備好咖啡機,用來煮第二天早晨的咖啡,然後清理剩下來沒有清理的盤子。他想,並非一切都出了問題,想到這里,他用沒戴手套、已經凍得麻木的雙手緊緊握住女兒的腳踝。

編輯:劉瑩

相關新聞

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