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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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莎貝爾醒了,但是她沒有睜開眼睛。她可以根據眼皮的顏色判斷出現在外面的天色已經不再是漆黑一片了。她聽見樓外面一輛公共汽車在車站呻吟著進站的聲音,乘客踩著踏板陸續上車後壓得公共汽車發出的嘶嘶聲。一位司機使勁按著喇叭,第二位司機加入按喇叭的行列,然後是第三位,第四位,一個接一個令人討厭的、不和諧的聲音組成一首合唱曲,當合唱曲停止的時候,街道上顯得比以前更安靜了。門衛吹口哨叫停了一輛出租車。遠處的某個地方,一輛汽車警報響起,那樂曲伊莎貝爾耳熟能詳。
她猜測現在是六點二十二分。她記不清上次被窗外嘈雜的聲音在六點零七分至六點二十六分之間叫醒是什麼時候了,但是,在那十九分鐘之間,總有什麼東西能把她吵醒。她睜開眼睛,時鐘顯示六點二十三分。這是一個醒來的好時間,她這麼認為。六點二十三分,一個令人愉快的數字組合,很合作,很平衡,又很直截了當——六等于二乘以三。她認為這預示著今天是個好日子。
還有一個小時,父親才會來叫她起床,但是她很高興早點醒來。這一個小時只屬于她,整個世界都以為她還在睡覺,而不會注意到她,這一個小時如同她在時間老人那兒偷來的一樣,這是全世界的盲點,她可以在自己的神秘世界隨意暢遊。她可以自在地躺在床上,思考或者不思考,雖然她不確定是否真的能做到不思考——如果一個人不思考,那麼他又如何知道他處于不思考狀態呢?沒有人知道不思考狀態是否存在,因為沒有人能在有意識的情況下進入不思考狀態。這一概念如同沒事這個概念一樣困擾著她,因為從字面上來看,難道沒事不是一件事嗎?這個世界似乎充滿了這樣的矛盾。
伊莎貝爾盯著屋頂。市區樓房的屋頂要比鄉下那間房子的屋頂高,她站在椅子上就可以在鄉下那間房子的屋頂上畫星星。她已經用竹竿的末端在市區自己臥室的屋頂粘了一些星星。將竹竿舉過頭頂粘星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需要有很好的平衡技巧,而這種平衡技巧經實踐證明很難掌握。大部分星星在竹竿末端還沒有到達屋頂的時候就掉了下來,而且她無法確保星星能夠按照她預想的位置精準地粘在屋頂。她想,她需要的是一把梯子。臥室屋頂的白色足夠讓她瘋狂。如果白色真的存在——看起來這是這個世界上另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就像沒事和不思考一樣。白色對伊莎貝爾來說如果從近處看根本就不是白色——它是由無窮多個閃爍的小點點匯聚而成的。她現在無法說出天花板上的所有顏色。
她盡可能地輕輕合上雙眼,她盯著那透過眼皮濾進來的紅光。這紅色隨著她把眼睛閉得越來越緊而逐漸變深、變暗,直到最後變成了紫色,又變成棕色。當她再次快速地放松眼皮的時候,那棕色閃成了腐爛的黃色。當她重復這個過程的時候,這腐爛的黃色又變成綠色。她快速地緊閉和放松眼皮,讓一種顏色接著另一種顏色在她的大腦中閃現,直到她的頭有些發暈,她的眼睛開始有些疼痛。她用力地揉了揉眼睛,現在即使再次把眼睛睜開,她還是滿眼金星,久久不散。她等了一會兒,直到事物重新變得清晰。她現在能聽到父母的聲音了,他們在臥室中小聲低語,她不禁感到失望,因為這個早晨不再只屬于她一個人,雖然她看了看時鐘,離父親叫她起床還有半小時。她用被子蒙住頭。
威爾遜和露絲仍然把鬧鐘設在六點四十五分,這個時間起床可以確保伊莎貝爾上學不遲到。現在伊莎貝爾放假了,至少還可以再睡上半個小時,但是他們堅持平日的時間表。他們被古典音樂和寒冷喚醒,露絲喜歡開著窗戶睡覺,即便冬天也是如此。
“上帝呀,”威爾遜立即從床上起來了,他穿上睡袍,踏上拖鞋,“這屋子冷得幾乎都看得見哈氣。”他哆嗦著,走過臥室去關窗戶。真高興狗不在家,不用出去遛狗。露絲旋亮床頭燈,伸手去摸眼鏡。她把枕頭豎在背後,打了個哈欠。
“冬天來了。”她這麼說,在某種形式上表達了對丈夫的讚同。
威爾遜將雙手放在一起搓了搓,走出臥室進入大廳,他拾起門衛從前門投進來的報紙,走進廚房,倒了兩杯咖啡,咖啡是新煮好的,既熱又新鮮。咖啡機是新買的,上面還有計時器。威爾遜還訂購了一個奶泡壺,但是還沒送來。他喜歡小電器——廚房電器、照相電器、電視電器、汽車電器——他最近開始給自己買這些東西。他過去習慣給妻子買這些東西作聖誕禮物或生日禮物——刀具、紙抽器、硬面包圈去皮器、香蕉挂架——但是她感覺這些禮物對她是一種羞辱,“這實質上是給他自己買禮物。”她會這麼說。但是威爾遜認為這些東西用起來很順手。他在兩杯冒著熱氣的咖啡中加入方糖。他們再也不用清早等待咖啡煮沸了。他可以從紙抽器中簡潔地抽出一張紙巾,而不必再像以前那樣用兩到三張紙才能把廚臺上濺灑的咖啡污跡擦凈。而且現在,他注意到,香蕉挂架上有一串香蕉快要成熟了。
他把咖啡和報紙帶回臥室。
露絲接過咖啡,說了一聲“謝謝!”。威爾遜回到他睡覺的那一側,打開報紙。
他問妻子:“你喜歡看哪一部分?”
露絲回答:“地鐵版,你先看頭版吧,我稍後再看。”
威爾遜把地鐵版遞給妻子,兩個人都把報紙豎起來,消失在“這面牆”的後面。威爾遜將咖啡杯放在胸口,使其保持平衡,他沒有讀報,而是注視著位于他和報紙文字之間,從咖啡表面升騰起來打著旋的熱氣。咖啡杯底部很熱,但是威爾遜感覺很舒服。
他聽見妻子放下報紙。“威爾。”
威爾遜用一只手握住咖啡杯,讓它穩住,然後深呼吸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嗯。”他回應道。但是他沒有放下報紙。
“我打算今天下午帶女兒去買靴子,回來的路上我們想把瑪吉接回來。”
威爾遜沒有吱聲,他在報紙後面等待妻子把話說完。
“你能不能幫我個忙,給那個獸醫打電話,告訴他一聲?”
“露絲,”威爾遜降低報紙的一角盯著妻子問道,“你不認為那個獸醫讓我們星期二再把瑪吉接回來是有原因的嗎?你不認為瑪吉可能要等到星期二才能痊愈回家嗎?”
“哦,得了,威爾遜,星期一下午,星期二早晨,只是幾個小時的事兒。你真覺得那有很大的區別嗎?”
威爾遜聳聳肩說:“我不知道,但是坦白地講,如果這樣做真的會帶來很大的區別,我不想做任何可能會帶來這種區別的事。”
“伊莎貝爾以為瑪吉今天會回來。”
“是,她是這樣想,那麼她為什麼會這樣想呢?露絲,你看,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這件事完全由你來決定。”
“果不出我所料。”露絲說完又重新舉起報紙,而威爾遜則放下了報紙。
現在已經七點多了,但是窗外依舊模糊、昏暗。威爾遜想,冬天來得如此突然,上周還有一天暖得可以不用穿長大衣出門,而現在卻一下子冷下來了。窗外庭院里長著樹,樹枝上覆蓋著一層冰霜,冷風吹過,樹枝嘎嘎作響。屋頂煙囪中冒出的煙被冷風一吹,快速地消散了,飄向遠方。屋外,積雪已經沿著便道被堆成一堆堆灰黑色的雪堆,其余的已經被路面上撒的鹽融化殆盡。威爾遜想,他可能要穿過公園步行去上班。這樣的雪後清晨,公園里將是空蕩蕩、靜悄悄的,除了幾處因狗尿、煙屁股或痰跡灼化的痕跡外,積雪大部分都沒有被污染,都還很幹凈。
威爾遜將咖啡放在床頭櫃上,掀開被子。露絲再一次放下報紙,問道:“你打算起床了?”
“嗯。”威爾遜穿上拖鞋,站起來。他走到梳妝臺前,上面有一個單子,列著他今天必須要做的事。他十點鐘要參加一個會議,他有十二個電話要回復,還有八個電話要撥出,要和潛在的客戶一同吃午飯,下午兩點半要去見牙醫。他已經將見牙醫的事情忘記了,一想到要看牙醫,他就感覺很舒服。他很享受看牙醫,他很享受斜躺著,一動不動,什麼也做不了。因為那一個小時,他可以將所有的任務暫時放下。
他將任務表重放回梳妝臺,女兒畫的那頭獅子對折了兩次,放在任務表旁邊。他拿起那張紙,展開,再一次欣賞了那頭嘴巴里黑洞洞,咆哮著的紅獅子。他說不清這幅畫有什麼魅力能讓自己如此愛不釋手,一遍又一遍反復地看,如同讀者面對一本沒有揭開謎底的小說。他重新把畫折起來,放回梳妝臺。他按了一下彈簧筆,然後在任務單上寫下:“非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