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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實際上是救了我一命。他實際上也差點要了我的命。要不是他,我本不會站在那根該死的樹杈上的。要不是他在那兒,我也本不會轉過身,從而失去了平衡。我不必對菲尼亞斯抱任何強烈的感激之情。
暑期班超級自殺社從一開始就很成功。那天晚上,菲尼簡要地談了談它,倣佛它是德文學校一個歷史悠久、值得尊敬的機構似的。六個同學在我們房間中聽他講,並開始就細節提出小小的問題,誰都沒說自己從未聽說過這樣一個俱樂部。學校總有一些秘密社團和地下兄弟會,他們認為,這就是其中之一,只是才剛剛公開而已。他們立即加盟,成為了它的“受訓者”。
我們開始每晚集會,帶他們入門。我和他作為創始成員,必須以身作則,用我們自己的跳水來開始每晚的集會。這個夏天菲尼不知不覺中創造了許多規則,而這就是其中的第一個。我討厭這樣做。我從沒習慣過這種跳水。每次集會,那根樹杈都似乎更高,更細,水面也變得更遠,難以觸及。每一回,當我做好跳躍的姿勢時,我都有剎那感覺這簡直難以置信,我不相信自己是在做如此危險的事情。但是我總是跳下去。否則的話,我就會在菲尼亞斯面前丟臉,而這是不可想象的。
我們每天晚上都集會,因為主導菲尼生活的是靈感和無政府狀態,所以他珍視這一套規則。他自己的規則,而不是其他人,比如說德文學校的老師們,強加給他的規則。暑期班超級自殺社是個俱樂部;俱樂部就要按規定定期集會;我們每天晚上集會。再沒有什麼比這更定期的了。一周集會一次對他來說似乎不夠定期,完全是太隨意了,幾近于散漫。
我跟著去,從未缺席任何一次集會。在那個時期,我從沒想到過要說“我今晚不想參加了”,而這其實正是每個晚上我最為真實的想法。我聽命于自己的心靈,而心靈則總是千方百計地約束我。“咱們出發,哥們兒。”菲尼常常這樣喊叫,我違背自己所有的天然本能,想不起發出半點抗議,就跟著他走了。
我們就這樣打發著這個夏天,每天雷打不動地約會——課可以逃,飯可以不吃,小教堂可以不去——我注意到菲尼本人的某種心態,這種心態與我的心態完全相反。他的心態並不是完全放任自流。我注意到,他確實遵守某些規則,他似乎把它們當成了聖訓。“當你一米七四時,決不要說自己一米七五。”——這是我第一次遭他數落。另一句話是:“每天晚上都要祈禱,因為通過祈禱,上帝就會出現。”
但是對他的生活具有最為直接影響的一句話則是:“你們在體育比賽中要永遠獲勝。”這個“你們”是集合名詞。人人都在體育比賽中獲勝。打一場球,要獲勝;同樣道理,坐下來吃飯,要把飯吃掉,如此推而廣之。菲尼從不允許自己意識到,你們獲勝,他們就輸了。意識到這個,體育的完美性就被破壞了。體育上從沒發生過壞事;體育是絕對好的。
他不喜歡這個夏季的體育活動—— 一點點網球、幾場遊泳、笨拙的壘球、羽毛球。“羽毛球!”當按計劃開始打羽毛球那天,他發作道。他別的什麼話都沒說,但是他說這個詞時的那種震驚、憤怒、失望的痛苦語調卻道出了所有其他的一切。“羽毛球!”
“至少還不像四年級的那麼糟,”我一面說,一面將似乎稍一使勁就會弄壞的球拍和球遞給他,“他們在做柔軟體操。”
“他們想幹什麼?”他一拍子將球打到更衣室盡頭,“想毀掉我們嗎?”他那憤怒的聲音中透出一絲幽默,這說明他在琢磨一個解決問題的法子。
我倆走出去,走到下午那明媚的陽光中。我們面前的運動場一片碧綠,空空蕩蕩。網球場上滿是人,壘球場上也很熱鬧。幾個羽毛球網在清風中性感地擺來擺去,菲尼用相當驚異的目光打量著它們。運動場遠遠的另一端,小河的方向,有一個三米多高的木塔,教練曾經站在那兒指導四年級學生練柔軟體操。現在那兒卻是空的。四年級同學要麼是跑去了樹林,參加在那里臨時設置的障礙訓練,要麼又去量血壓了,要麼去了“籠子”,進行一種狡猾的訓練,這包括登上一個箱子,再下來,快節奏連續做五分鐘。他們去了某個地方,為參加戰爭做著準備。運動場全歸我們了。
菲尼開始漫步著朝木塔的方向行走。也許他在思考著我們可以一路走到河邊,跳進去;也許他只是對看它一眼感興趣,就像他對一切事情都感興趣一樣。不管他想的是什麼,他走到塔跟前時就把頭腦中想著的事情給忘掉了。有人在塔旁邊丟下了一個又大又重的皮球,一個實心球。
他拾起它來。“喏,這個,你看,就是咱們所需要的全部體育運動。當人們發現圓時,就創造了體育。至于這玩意兒,”他左臂抱住球,高舉起右臂,右手中拿著那個臟兮兮的羽毛球,“這個讓人癢癢的破玩意兒,它唯一配做的就是禿和尚。”他扔下皮球,開始反感地拔去羽毛球的羽毛,倣佛是給一只狗擇扁虱。然後,他猛地向前一衝,把光禿禿的橡膠塞遠遠地扔到了運動場上目光所不及的地方。他的這個動作以手腕向下猛甩而結束,羽毛球打不成了。
他站在那里,掂著實心球,感受著球在手中的感覺。“你所需要的只是一個圓球。”
菲尼亞斯就像天氣一樣,總是受到人們的觀察,盡管他自己沒怎麼意識到這一點。運動場上其他打羽毛球的人覺察出“風向”變了;他們的聲音傳到我們這里,他們在喊我們。見我們沒過去,他們就陸續朝我們走來。
“我認為現在咱們應該在這兒開始一個小小的鍛煉了,對吧?”他一面說,一面腦袋朝我一歪,然後以他那副使人迷亂的決絕表情,環視其他人。當他的目的是讓人們聽從他剛剛想出來的主意時,他的臉上就會出現這種表情。他眨了兩下眼,然後說:“就從這個球開始吧。”
“索性和戰爭聯係起來,”博比?讚恩建議,“比如說閃電戰之類的。”
“閃電戰。”菲尼用懷疑的口吻重復道。
“咱們可以搞出某種閃電戰棒球。”我說。
“咱們叫它閃電戰球。”博比說。
“或者就叫閃電球,”菲尼悟道,“對,閃電球。”隨後,他用期待的目光環視大家,“啊,咱們開始吧。”他把這個重重的大球拋給我。我用雙手把它緊抱在懷里。“啊,跑啊!”菲尼命令,“不,不是那個方向!朝河邊跑!跑!”我在其他人猶猶豫豫的包圍下,朝河邊跑去;他們覺察出,在閃電球中幾乎可以肯定他們就是我的對手。“甭老捂著它!”菲尼高喊,“把它扔給別人。否則的話,”他一邊不停說話,一邊在我身邊奔跑,“我們圍住了你,自然就有人會把你撞倒。”
“來撞吧!”我改變方向,躲開他,懷里仍然抱著那個大笨球。“這是一種什麼遊戲?”
“閃電球!”切特?道格拉斯喊道,他一頭撲上來,抱住我的腿,將我撞倒。
“這當然是犯規的,”菲尼說,“撞持球者時不準用胳膊。”
“不準用?”切特在我身上咕噥著。
“不準。雙臂必須這樣抱在胸前,你只能衝撞持球者。用胳膊肘也不行。好了,吉恩,重新開始。”
我連忙開口:“這樣的情況發生後,球不會歸別人吧——”
“不會,因為你是被違規撞倒的。在這樣的情況下,球仍歸持球者所有。所以沒有一點問題,球仍是你的。繼續進行吧。”
我只好再次開始奔跑,其他人則懷著更為強烈的意圖大踏步跟在我身邊。“扔球!”菲尼亞斯命令。博比?讚恩身邊沒什麼人,于是我將球扔給他;球太重了,他不得不彎下腰從地上撈我所扔的球。“非常好,”菲尼一面評論,一面以最快的速度飛奔,“傳球時球觸地,這非常好。”博比彎下的脊背越來越近,幾乎躲不開了。“撞倒他。”菲尼朝我喊。
“撞倒他!你瘋了嗎?他是我一頭的!”
“閃電球中誰都不和誰一頭,”他有點不耐煩地喊道,“大家全都是對手。撞倒他!”
我將他撞倒。“好了,”菲尼一面說,一面分開我們大家,“現在,球仍然歸你。”他把鉛一般沉重的球遞給我。
“我本以為球已經算是傳給了——”
“你把他撞倒了,球自然要歸你。跑!”
于是我又開始奔跑。萊珀?萊佩利爾正在我的防禦帶之外邁著悠閒的大步,沒有注意這遊戲,只是毫無理由地一路跟隨,就像是一艘護衛艦在護送一條經過的船只。“萊珀!”我把球從幾個人的頭頂上方扔給他。
萊珀吃了一驚,痛苦地抬頭一看,一縮脖子,躲開了球,張口說出他頭腦里的第一個念頭,一個典型的屬于他的念頭:“我不想要它!”
“停,停!”菲尼以裁判員的語調喊。大家全都停了下來,菲尼撿起球,講解持球規則。“萊珀剛才的做法給這一遊戲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細則。接球者如果自己不願意接,是可以拒絕接球的。由于我們大家相互都是敵人,所以我們始終都可以而且應該相互攻擊。我們把這稱做‘萊珀拒球’。”我們大家都一言不發地點著頭。“給你,吉恩,球當然還歸你。”
“還歸我?天哪,除了我,誰都還沒持過球呢!”
“大家都會有機會。從木塔跑到河邊的途中,如果你被拒三次,那麼你自然就要回到塔那里,從頭開始。”
閃電球是這個夏天的奇跡。人人都玩它;我相信,它的某種形式現在仍在德文盛行,但是誰都不能像菲尼亞斯那樣玩它。他無意識地發明了一種遊戲,這種遊戲將他的運動天賦發揮到了最高點。在這一遊戲中,規則對持球者極為不利,于是菲尼亞斯每天持球時都不得不千方百計提高球藝。為了擺脫其他所有參與者形成的圍攻,他耍出了反方向運動傳球和虛晃過人的花招,以及全然的迷惑眾人的動作,他的動作簡直太絕了,就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他這麼耍弄過一番之後,我常常注意到他自己在那兒偷偷樂,流露出一副愉快的難以置信的表情。在這樣一場一口氣玩到底的遊戲中,他還具有那種渾身是勁兒的天然優勢,我從沒看到過他有精力不足的時候。我從沒見過他累,從沒見過他真正松懈下來,從沒見過他體力不支,從沒見過他不安。從黎明開始,一整天,到午夜,菲尼亞斯的身體始終充滿隨時都可以使用的旺盛精力。
從一開始就很清楚,再沒有誰能像菲尼適合閃電球那樣適合一項體育運動。我立刻就看出了這一點。為什麼不呢?不是他發明的它嗎?他非常擅長它,而我們其他人則以不同的方式多多少少顯得有點笨,這並不值得驚訝。我認為,我們讓他來做所有的統籌部署非常明智。我自己並不在意這個。這又有什麼呢?這只是一種遊戲。菲尼能夠幹好它,這很好。他也能夠幹好許多其他事情,比如說與人搞好關係,與我們宿舍的其他人、與全體教師都搞好關係;事實上,仔細想一想就會發現,菲尼可以和所有的人都搞好關係,他吸引著遇見的每一個人。我自然也對此感到高興。他是我的室友和最要好的朋友。
每個人都有一個專屬于自己的歷史時刻,是那種他的情緒強有力地控制著他的時刻,在那以後,當你對此人說起“今日世界”,或“生命”,或“現實”,他都會以為你說的是那一時刻,即使已經過去了五十年。世界,通過他那全然放縱的情緒,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頭,他永遠攜帶著這過往時刻的印記。
對我來說,這個時刻(四年只是歷史的一刻)就是戰爭。戰爭對于我,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是現實。我仍然本能地在它的氛圍中生活和思考。下面就是它的一些特徵: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是美國總統,他永遠是。另外兩位始終不變的世界領袖是溫斯頓?丘吉爾和約瑟夫?斯大林。美國現在不是,過去也不曾是,將來也永遠不會是歌里和詩中所稱之為的富饒之土。尼龍、肉、汽油和鋼鐵,都很稀缺。有太多的工作,卻沒有足夠的人手。掙錢容易花錢難,因為沒有多少東西可買。火車永遠晚點,永遠擠滿了“軍人”。戰爭總是在遠離美國本土的地方打,而且永遠不會結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在美國長久不變,包括人,人們總是要麼離去,要麼在休假。美國人常常哭。十六歲是一個人關鍵的、決定性的自然年齡,其他年齡段的人都在你前面和後面有秩序地依次排列,給這個十六歲的世界充當和諧的背景。當你十六歲時,成人們會對你有些印象,甚至有點被你震懾住。這是一個謎,最終由現實來解開,現實就是,他們預見到你的軍隊生涯,預見到你為他們而戰。你自己沒預見到這個。在美國,浪費任何東西都是不道德的。繩頭線腦和錫箔都是寶貝。報紙上總是登滿陌生的地圖和陌生城鎮的名字,每過幾個月,當你在報上看到什麼消息時,人世似乎都在它行進的道路上趔趄了一下,比如說那回刊登墨索里尼的照片,這個看起來幾乎是永恆領袖的人,竟然被人倒挂在了肉鉤子上。大家每天都收聽五六回廣播。所有愜意的東西,所有的旅行和體育,以及娛樂和好吃的好穿的,都十分短缺,過去總是短缺,將來還將永遠短缺。世界上只有零零碎碎的快樂和奢侈,而享用它們就會不愛國。所有的海外之地都去不了,只有軍人能去;它們模糊、遙遠、被塵封起來,倣佛在一個塑料幕布後面。美國生活的主流色彩就是乏味的暗綠色,它被稱做草綠色。這個顏色總是值得尊敬,總是很重要。大多數其他的顏色都有不愛國的危險。
這是一個特殊的美國,我想,也是一個非象徵性的美國。在大多數人的記憶中它是一團不熟悉的變幻的迷霧,而對我來說,這就是真正的美國。在這歷史短暫而特殊的國家里,我們度過了德文的這個夏季,在這個夏季,菲尼在體育上獲得了相當的成就。在這樣一個時期,沒人會注意或獎賞任何涉及身體的成就,除非這成就導致的是在戰場上對身體的殺戮或拯救。所以,只有我們幾個人鼓掌,驚異于他所能做到的。
有一天,他打破了學校的遊泳紀錄。我和他在遊泳池里戲水的時候,旁邊有一個大銅匾,標記著各項校紀錄——50碼、100碼、220碼。在每一項下面,都有一個槽溝,槽溝里裝有標牌,標明紀錄保持者的姓名、創紀錄的年代,以及所用時間。在“100碼自由泳”項下,寫著的是“A. 霍普金斯?帕克—1940年—53.0秒。”
“A. 霍普金斯?帕克?”菲尼瞇起眼睛看這個名字。“我不記得有叫A. 霍普金斯?帕克的。”
“咱們來這兒之前他就畢業了。”
“你是說咱們在德文的全部時間中這項紀錄一直保持著,還沒有人刷新它?”這是對班級的污辱,菲尼是非常忠于班級的,就像他非常忠于他所屬于的任何組織一樣。菲尼的忠義之光,從他和我開始,朝外擴散出人類的界限,直到太空中的幽靈、雲彩和星辰。
遊泳池里恰好沒有其他人。四下里閃亮著的是白瓷磚和玻璃磚;看上去像是假的一般的綠水在閃閃發光的池中輕輕蕩漾,散發出淡淡的化學氣味以及那種許多管子和過濾器隱藏四處的感覺。憋在這個高屋頂上的封閉房子里,就連菲尼的聲音都失去了自己特殊的共鳴,混入那聚成一體朝屋頂升去的噪音之洪流中。他含含糊糊地說:“我覺得我能夠遊得比A. 霍普金斯?帕克快。”
我們在辦公室找到一塊秒表。他登上跳臺,腰身前傾,他曾見過遊泳比賽運動員的這種姿勢,但他自己從沒機會嘗試過——我注意到他的肩膀和胳膊上出現一種預備時的放松,他的姿勢中有一種控制著的輕松,這種輕松是不應該出現在任何試圖打破紀錄之人身上的。我說:“預備——跳!”剎那間,他的身體伸展開來,彈簧般躥了出去。他在遊泳池里向前衝行,他的肩膀在水中翻滾,而他的腿和腳則低低地移動著,我都分辨不出它們來了,他攪起一串尾流;然後,在遊泳池盡頭,他收攏身體,放松,潛水,片刻的攪動,隨後,他那突然像彈簧般緊繃的身體朝遊泳池的另一方躥回。又一個橫渡——我注意到他的速度並沒怎麼降低——又一個橫渡,遊過泳池,他的手碰到了終點,他抬起頭,用沉著而饒有興致的表情看著我,“啊,我遊得如何?”我看了看秒表;他以0.7秒的優勢打破了A. 霍普金斯?帕克保持的紀錄。
“天哪!這麼說我做到了。你猜怎麼著,我就知道我會做到。我覺得秒表就在我腦袋里,我自己可以聽見我遊得就比A. 霍普金斯?帕克快那麼一點點。”
“最糟糕的是沒有任何見證者,我不是正式計時員。我認為這不算數。”
“當然不算數。”
“你可以再試,再次打破它。明天。咱們把教練叫來,還有所有的正式計時員,我讓《德文人》報派一名記者和一名攝影師——”
他爬出遊泳池。“我不會再遊的。”他輕聲說。
“你當然會!”
“不,我剛才只是想看看我是否能做到。現在我知道了。但是我並不想在公開場合做。”其他一些遊泳者陸續走進門。菲尼用銳利的目光瞟了他們一眼。“順便說一句,”他用壓得更低的聲音說,“咱們別再談論這事了。這件事你知我知就行了。不要對……任何人說起它。”
“不要說起它!可你打破了校紀錄!”
“噓——”他目光炯炯地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停了下來,上下打量他。他並沒有正面回視我。“你人太好了,好得都不像真的了。”片刻後我說道。
他瞟了我一眼,然後用一種稍顯無動于衷的聲音說了聲“謝謝”。
他是想讓我覺得他了不起還是怎麼的?不告訴任何人?在他沒經一天訓練就打破學校紀錄的時候!我知道他這話是認真的,于是我沒告訴任何人。也許由于這個原因,他的成就在我心中扎下了根,並且在我強把它隱藏進去的黑暗之處迅速生長。德文學校的紀錄冊含有一個錯誤,一個謊言,這一點只有我和菲尼知道。A. 霍普金斯?帕克無論現在身居何處,都是生活在幻想的世界里享受虛幻的榮耀,他那已被擊敗的名字仍然赫然于學校紀錄的大銅牌上,而菲尼卻故意逃避一項體育榮譽。不錯,他已經有過許多榮譽了——溫斯洛?加爾布雷思橄欖球錦標賽1941—1942年賽季最具基督教體育精神獎、瑪格麗特?杜克?博納萬圖拉設立的在曲棍球運動中作風最像她兒子的學生運動員綬帶獎、德文學校身體接觸性運動獎(每年授予被體育評委認為在任何身體接觸性體育項目中體育風范超過其同伴的學生)。但是這些都屬于過去,它們是獎項,不是校紀錄。菲尼正式參加的運動——橄欖球、曲棍球、棒球、長曲棍球——並沒有校紀錄。突然轉向一項新運動,一天之間,便立刻打破它的紀錄——這就像是變戲法,讓人眼花繚亂,說實話,我簡直無法想象。這里面有某種令人振奮的東西。當我思考它的時候,我的頭腦感覺一點點暈眩,我的腸胃開始刺痛。這極具,用一個詞來說,魅力,絕對的男生魅力。我低頭看秒表,意識到自己差一點就要用臉色表露出或用聲音宣布道菲尼打破了一項校紀錄,這時候,我體會到一種同樣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的情感——震驚。
對這驚人之事保持沉默,這加重了我的震驚。這使得菲尼太不同尋常了,這不同尋常不是就友誼而言,而是就競爭而言。在德文,不基于競爭的關係寥若晨星。
“在遊泳池里遊泳總覺得怪怪的,”當我們朝宿舍走去時,在沉默了不同尋常的好一會兒之後,他說,“唯一真正的遊泳是在大海里。”然後,他又用平日里那種普普通通的聲調(當建議幹某件極為出格的事情時他就使用這種聲調)補充道,“咱們去海濱吧。”
去海濱騎自行車也要用好幾個鐘頭,在校生是絕對不準去的。去那兒要冒被開除的風險,還會毀掉我準備為第二天上午的一次重要測驗做的復習,極大程度地破壞我一生都想要置身其中的秩序,而且還有那我所討厭的費力的自行車長途跋涉。“好吧。”我說。
我們蹬上自己的自行車,沿著一條小路離開了德文。菲尼既然拉上了我,他就覺得自己有必要讓我一路快活。他講述著他童年時瘋狂的故事;當我氣喘吁吁地拼命騎上陡峭的山坡時,他輕松地在我身邊騎行,不斷開著玩笑。他分析我的性格,他堅持說他知道我最不喜歡他什麼(“你太守規矩了。”我說)。他撒把倒騎,他坐在車把上騎,他在行進的自行車上跳下跳上,模倣他在電影中看到過的騎師在馬背上做的那些動作。他唱歌。菲尼盡管說起話來富有音樂底氣,可他唱歌卻總跑調,他記不住任何歌的曲調或歌詞。但是他喜歡聽音樂,任何音樂,他也喜歡唱歌。
下午晚些時候,我們抵達海濱。潮高浪大。我一頭扎入水中,遊過兩道波浪,但是波浪已經達到了某種能量狀態,在這種狀態中你可以感受到整個海洋的力量。第二道波浪卷著我衝向海邊時,把我推在前面,衝速極快;突然之間,這個波浪變得無比巨大,衝得相形之下渺小不堪的我喪失了地球引力的控制,而完全被它左右;波浪把我向下一拋,拋入無底深淵,後來,終于有了底,是硌人的沙子,我被衝到了岸上。波浪猶豫起來,在岸邊輕輕搖擺,然後嘶叫著向深水區退回,並沒興趣再把我一道拖走。
我走到海灘上,躺下來。菲尼走過來,彬彬有禮地摸了摸我的脈搏,然後回到海里。他在海里待了一個鐘頭,不時停下來回我身邊說上幾句話。沙子由于整日的暴曬而極為燙人,我不得不把表面上的一層扒開,躺在下面的沙子里,菲尼在海灘上的行走也變成一連串高高的驚跳。
大海把泛著泡沫、閃著陽光的海浪拋向附近的礁石,海水是冰涼的。這種陽光和大海,再加上那不斷增加著呼嘯強度的拍岸浪,以及海上刮來的陣陣具有冒險意味的鹹鹹的海風,總是令菲尼亞斯陶醉。他到處跑,充分享受著,他朝飛過的海鷗放聲大笑。他為我做任何他所能想到的事情。
我們在一個熱狗攤吃晚飯,背對著大海和它那現在涼了一些的海風,面對著烤爐架發出的熱氣。然後我們向海濱的中心地帶走去,那里被開拓出了一片新英格蘭夜總會。木板路上的燈光映襯著漸漸暗下來的藍天,產生了一種群星璀璨般的不切實際的美麗。夜總會、射擊場和啤酒花園灑出的燈光與閃亮薄暮中的寧靜純凈交相輝映。
我和菲尼穿著膠底運動鞋和白褲子在木板路上行走,菲尼身穿一件淺藍色的馬球衫,我穿了一件T恤衫。我注意到,人們都目不轉睛地看他,于是我自己也看了看,想看看是為什麼。他的皮膚散發著一種太陽曬過的紅銅般的光亮,他那棕褐色的頭發被太陽曬得顏色變淺了,我注意到,被陽光曬黑的皮膚襯得他的眼睛閃耀著一種藍綠色的冷光。
“人人都在看你,”他突然對我說,“因為今天下午你把自己曬成了電影明星的膚色……又出風頭啦。”
這個晚上的違規已經夠多了,不必再多。我倆都沒建議進入任何一家夜總會或啤酒花園。我們確實在一家模樣相當得體的酒吧一人喝了一杯啤酒,亮出假徵兵證來讓酒保相信或似乎相信了,我倆已是成年人。然後我倆在海濱偏僻盡頭的沙丘中間找了一個好地方,躺下來,睡覺過夜。菲尼通常有一段睡前獨白,這回他獨白的最後一段是:“希望你在此睡個好覺。我知道我把你拉出來,有點強拉硬拽的意味,但是畢竟,你無法跟任何人來這個海邊,你無法自己來這個海邊,在你生命的這個青春期,最適合和你在一起的人就是你最鐵的鐵哥們兒。”他猶豫了一下,然後補充道,“你就是這樣的人。”說罷,他的沙丘上變得一片沉寂。
說這番話是需要勇氣的。在德文學校,像這樣赤裸裸地袒露自己的情感,是僅次于自殺的事情。我當時本應告訴他,他也是我最鐵的鐵哥們兒,用此來將他所說的話圓滿結束。我張口欲說,我幾乎要說了。但是某種東西阻止了我。也許阻止我的是那感情,它比思想更深,包含著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