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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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2-10-29 00:30   來源:中國臺灣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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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我頭一回看見了破曉。它的開始並不是我所期待的那種大海上華麗的炫耀,而是一個怪怪的灰東西,就像是陽光透過粗麻布。我抬頭看菲尼亞斯是否醒了。他仍在睡覺,不過在蒙蒙的光亮中,他看上去不像是睡覺,而像是死了。大海的樣子也像是死的,冷漠的灰色波浪在海灘上尖利嘶叫,而海灘也是灰色的,死氣沉沉。

  我翻了個身,試圖再睡,但是睡不著,于是我平躺著,張望著這個灰麻袋片一般的天空。漸漸地,就像一件接一件樂器小心練習,顏色開始篝火般刺穿天空。大海在天空那鑲了金邊的銀灰色的映襯下,稍稍活躍起來。浪尖上閃耀著明亮的高光,在波浪那灰色的表層之下,我可以看出潛蘊著午夜的深綠。海灘擺脫一片死氣沉沉,逐漸變成鬼魅般的灰白,然後變得白多于灰,最後變成一塵不染的全白,就像伊甸園一般純凈。菲尼亞斯仍在他的沙丘上睡覺,他使我想起拉撒路K,是主的觸摸使之復活。

  他慢慢醒轉。我並沒有長時間凝視著他。從能記事起,在我頭腦里就有一臺不斷滴滴答答的生物鐘。我看著天空和大海,知道差不多六點半了。騎車回德文至少要三個鐘頭。我那重要的測驗,三角,將在十點鐘進行。

  菲尼亞斯醒來說:“這是我睡得最香的一夜。”

  “你多會兒不香過?”

  “我打橄欖球摔斷腳腕那回。我喜歡海濱現在的樣子。咱們遊一回清晨泳吧?”

  “你瘋了嗎?現在沒時間了。”

  “究竟幾點了?”菲尼知道我是塊兒活鐘表。

  “快七點了。”

  “還來得及短遊一小會兒,”還沒容我說話,他就已經跑過海灘,邊跑邊脫衣服,跳入大海。我在原地等他。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渾身發著冷颼颼的光亮,但精力依然充沛,不住嘴地說著話。我沒有什麼話好說。“錢還在嗎?”我問了一句,突然懷疑他在夜里把我倆共有的那七十五美分給弄丟了。我們在沙地上尋找一通未果,于是沒吃早飯空著肚子騎車往回趕,抵達德文時剛好趕上我的測驗。我沒及格;我一看試題就知道自己沒戲。這是我第一次測驗不及格。

  但是菲尼沒給我多少時間為此難過。吃過午飯就有一場閃電球,打了差不多整整一下午,剛吃完晚飯,又是暑期班超級自殺社的集會。

  這天晚上在我們房間里,盡管我已被那麼多的體育活動給累壞了,可還是試圖補上自己的三角。

  “你太用功了。”菲尼說,他隔著我倆讀書的桌子,坐在我正對面。臺燈在我倆之間灑下一個黃圈。“你的歷史、英語、法語,以及其他所有功課全都很好。還在三角上費哪門子力?”

  “首先,通過了它我才能畢業。”

  “少來,德文沒人比你更有把握畢業。你用功為的不是這個。你想當班頭,當畢業典禮上的學生代表,這樣你就可以在畢業典禮上發表講演了——大概是用拉丁文或其他同樣乏味的語言——成為本校的奇跡少年。我還不知道你?”

  “別說傻話,我才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那樣的事情上呢。”

  “你從不浪費自己的時間。所以我才不得不為你浪費我的時間。”

  “不管怎麼說,”我恨恨地補充道,“學生代表總得有人當呀。”

  “瞧,我就知道你是衝著這個來的。”他靜靜地總結道。

  “呸!”

  那又怎樣。對我來說,這似乎是一個非常好的目標。最終,他會這麼說。他贏得了,他滿懷驕傲地贏得了加爾布雷思橄欖球錦標賽獎和接觸性運動獎,而且今年或明年他肯定還可以獲得兩三項其他體育獎。如果我當了畢業典禮上的學生代表,發言講話,獲得學業特別成就獎狀,那麼我倆就會雙雙出人頭地,我倆就不相上下了,這就是全部的道理所在。我倆就不相上下了……

  這就是緣由!我將目光從書本上抬起,飛快地看了他一眼。他注意到我這越過燈光的突然一瞥了嗎?似乎沒有;他仍然埋頭用菲尼亞斯速記對托馬斯?哈代做著怪怪的花體字筆記。這就是為什麼!他在臺燈的燈光中低著頭,我可以看到他眉毛上方微微隆起的額頭,這一不太明顯的隆起通常被認為是智力發達的體現。菲尼亞斯將是第一個有大智力而棄之不用的人。但是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什麼呢?如果我是學生代表,贏得那份榮譽,我倆就不相上下了……

  他的頭猛然抬起,我趕緊低下自己的頭。我盯著課本。“休息會兒吧,”他說,“你要是老這麼繃著,腦袋就會爆炸。”

  “你不必為我擔心,菲尼。”

  “我沒擔心。”

  “如果我——”我無法確定自己是否能控制提出這個問題,“最終當了學生代表,你不會介意吧?”

  “介意?”他用他那雙清澈的藍綠色眼睛望著我,“不管怎麼說,有切特?道格拉斯在,你的機會很渺茫。”

  “可你不會介意,對吧?”我用低一些、更為清楚的聲音重復道。

  他朝我露出他並非出自內心的微笑,這種微笑曾給他帶來無數糾紛。“我會嫉妒得殺死自己。”

  我相信他的話。玩笑之態是一種表象;我相信他的話。眼前的三角課本模糊成一團。我什麼也看不見了。我的大腦爆炸了。他介意,他鄙視我有可能會當學生代表。我的頭腦里飛快地發生著一連串爆炸,那些我心中早已確定的觀念被接連炸碎——什麼最好的朋友,什麼情感,什麼夥伴關係,什麼在男校的叢林中與某人息息相依,對某人絕對依賴,還有那希望,希望這個學校里,這個世界上,有某個我可以信任的人,這些全都被一一炸毀。“切特?道格拉斯,”我不確定地說,“肯定想當。”

  我的痛苦太深了,無法再說下去。我盯著課本;我喘不上氣來,倣佛氧氣在流出房間。在頭腦的大破壞之中,我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又一個念頭,我的頭腦絕望地搜尋著某種留下來的可依賴之物。不是絕對的依賴,那已全無可能了;僅是小小地依賴一下,依賴那廢墟中存留的點點安慰。

  我有所頓悟。我找到了那個僅有的且一向繼續存在的想法。這想法是:你和菲尼亞斯已然不相上下。你倆作為敵手不相上下。你倆都是為了自己而冷靜地向前衝。你確實因為他打破了那項校遊泳紀錄而嫉恨他,那又怎樣?他也因為你門門功課都得A而恨你,除了最後這門。要不是他,你這門功課也會得A的。

  隨後,第二個頓悟就像海灘上的黎明一樣清晰而蒼白地出現。菲尼故意設圈套,讓我無法復習。這也解釋了閃電球,解釋了超級自殺社每晚的集會,解釋了他每回出去玩都一定拉上我。我竟然還相信他那喋喋不休的“我們是最好的朋友”的說法!如果我不和他去,他就拉下臉!他本能地想要與我分享一切嗎?他當然想與我分享一切,特別是每門功課那一連串的D。這就是他,了不起的運動員,比我高明之處。全都是冷靜的欺騙,全都算計好了,全都是敵意的。

  我覺得好些了。是的,我感覺這就像是惡心過去之後如釋重負地出了一頭汗;我感覺好些了。我倆畢竟是不相上下的,作為敵手而不相上下。這致命的敵對畢竟是雙向的。

  我畢竟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學生。我一直是好學生,盡管我並不像切特?道格拉斯那樣對學習本身真感興趣或真激動。我面前只有切特?道格拉斯這一個對手,我不僅成為了優秀的,而且是特殊的。但是我開始看出,切特聰明反被聰明誤,他對學習太感興趣了。他常常被某些事情給吸引住;比如說,他對立體幾何的斜面就太著迷了,結果弄得他的三角幾乎和我一樣差。我們讀伏爾泰的《老實人》,這本書給切特開啟了一種看世界的新方式,于是他繼續大量閱讀伏爾泰的法文原著,而班上的其他同學則在學別的。這是他的死穴,因為對我來說,無論是伏爾泰和莫里哀,還是提案法和《大憲章》,或者是感情誤置K和《苔絲》,全都一樣重要,我對它們全都不加區別地進行學習。

  菲尼根本不懂得這個,因為這一切學業上的事都與他絕緣。上課的時候,他總是無精打採地坐在椅子上,隨著討論進行,他那警覺的面孔呈現出一副理性的理解的表情。當他不得不發表自己見解時,他聲音中的催眠力量就與他那奇特的頭腦結合在一起,作出常常不正確但卻很少能被定性為錯誤的回答。書面測驗他總是塌臺,因為在這種測驗中,答案是無法用嘴說的,結果,他的成績總是剛剛及格。這並不是說他從不用功,因為他確實用功,時不時幾個鐘頭臨陣磨槍突擊用功。隨著這個關鍵性的夏季一點點過去,隨著我嚴格了對自己的要求,菲尼亞斯也增加了他的學習時間。 

  我可以看出就里。我在越來越無疑地成為全校最優秀的學生;菲尼亞斯則毫無疑問是最優秀的運動員。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倆是難分伯仲的。但是他在學習方面非常差,我在體育方面卻還算行,把一切因素都考慮進去之後,天平最終還是絕對向我傾斜。這新一輪的猛用功是他拯救自己的緊急措施。我也加倍努力起來。

  令人驚異的是,這幾個星期我倆相處得非常好。有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很難記起他的姦詐,有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又不假思索地滑回到對他的愛慕之中。那些不愉快之事是很難記起的,因為,我們頭頂著冷冷的光亮開始著一個又一個夏日,清晨的空氣中有一種將生命擴展開的氣息——某種難以描述的東西—— 一種含氧的麻醉劑,一種閃亮的北方異教精神。某種氣味,某種情感,都顯得毫無希望,以至于我會仰倒在自己的床上,來提防這種感情的出現。在這些令人陶醉而充滿肉體快樂的清澈早晨,是難以記起那些不愉快的;我忘記了我恨誰、誰恨我。我想放聲大哭,因這毫無辦法的快樂,因這承受不起的希望,因這些對我來說充滿太多美麗的清晨,因為我知道太多的仇恨,多得這樣一個世界無法盛載。

  夏天懶懶散散地繼續著,沒人注意我倆。有一天我發現自己竟對普魯多姆先生描述起我和菲尼亞斯如何在海灘上睡覺的事兒來,他對此似乎非常感興趣,對所有的細節都那麼感興趣,以至于沒有覺察到問題的要點:我倆絕對違反了一條基本的校規。

  沒人在乎,沒人遵守加在我們身上的真正的紀律;我們隨心所欲。

  八月隨著新罕布什爾夏季之美的日益濃鬱而終于來臨。月初下了兩天小雨,持續的雨水使得所有地方都最終繁茂起來。就拿那些老樹的樹枝來說,我們非常熟悉德文的冬季學期里它們那要麼半裸、要麼憔悴的樣子,現在它們則似乎要因為那暴雨般紛飛的葉子而折斷。一片片不起眼的小土地露出了真面目,它們竟然一直是花園。體育館周圍長滿了叫不上名字來的矮樹叢,小河突然變了顏色。空氣中有一種潛在的清新,倣佛春天又回到了仲夏。

  但是考試臨近了。我還沒有像我想要的那樣完全成竹在胸。自殺社每晚繼續集會,我繼續參加,因為我不想讓菲尼像我弄明白他一樣弄明白我。

  我也不想讓他在這件事上超過我,盡管我知道無論他帶不帶我上樹都無所謂。因為人心底的東西才是重要的。我已經察覺出,菲尼的心底充滿了孤獨而自私的野心。不論誰贏得了所有的比賽,總體上衡量,他都並不比我更優秀。

  法文考試定在八月底的一個星期五進行。星期四下午我和菲尼在圖書館復習法文;我背單詞,他把法文和英文混雜在一起寫小條——je ne give a damn pas about le francais,les filles en France ne wear pas les pantelonsK——極為認真地把小條作為備忘錄遞給我。我當然還沒復習好。吃過晚飯,我去我們房間再度復習。幾分鐘後菲尼亞斯走了進來。

  “起立,”他快活地說,“創始成員資深監督員!埃爾溫?萊珀?萊佩利爾宣布說,今晚他要從那棵樹上跳下,以便達到入社條件,最終保住他自己的面子。”

  有那麼一會兒,我不大相信這話。萊珀?萊佩利爾在任何一艘下沉的運兵船上還沒容得往下跳就會嚇得動彈不了。是菲尼攛掇他這麼做的,好讓我的考試徹底砸鍋。我以煞費苦心裝出的順從之態轉過身,“如果他從樹上往下跳,我就是聖雄甘地。”

  “好吧。”菲尼心不在焉地應和著我。他這麼做有點舊瓶裝新酒的味道。“好,咱們走。咱們得到場。誰知道呢,說不定這一回他真願意跳呢。”

  “啊,看在上天的分上。”我合上法文課本。

  “怎麼了?”

  多好的表演!他臉上一副疑問的表情,那麼誠懇。

  “學習!”我咆哮著,“學習!你知道的,課本。功課。考試。”

  “是的……”他等著我繼續說下去,倣佛沒明白我意指什麼。

  “啊,看在上天的分上!你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不,當然不。你當然不知道。”我站起身,用力把椅子往桌邊一推。“好吧,咱們走。咱們去看膽小的小萊珀不敢從樹上跳,讓我考試砸鍋。”

  他用饒有興致的驚奇表情看著我,“你想學習?”

  我開始對他這溫和的口氣不太自在,于是我重重嘆了一口氣。“沒關係,忘掉它。我知道,我加入了俱樂部,我去。我還能怎樣?”

  “別去。”他用極為簡單隨便的口吻說,倣佛在說“再見”似的。他聳聳肩,“別去。算了吧,這只是遊戲。”

  我在房間中已走到一半,停住腳步,現在我只是看著他。“你什麼意思?”我喃喃道。他的意思很清楚,但是我卻在探尋他的言外之意,探尋他在想什麼。我差點問:“那麼你是誰?”我面對的是一個全然陌生的面孔。

  “我不知道你需要學習,”他簡簡單單地說,“我沒以為你需要。我以為你天生就會。”

  他似乎把我的學習和他的運動看成是一樣的了。他大概認為人所擅長的任何東西都可以不經努力,輕松掌握。他還不知道他自己是無雙的。

  我無法用正常的聲音說話,“如果我需要學習,那麼你也需要。”

  “我?”他淡淡一笑,“聽著,我就是永遠學下去,成績也不會超過C。可你就不同了,你是出色的。你的的確確是出色的。如果我有你這個腦子,我就——我就把自己腦袋瓜劈開,讓大家都瞅瞅它。”

  “且慢……”

  他雙手扶在椅背上,向我傾過身。“我知道。咱們什麼事都要開玩笑,可你有時得認真一下,做點正經事。如果你確實擅長什麼,我是說如果沒有人,或者很少有人像你這麼擅長于此事,那麼你就該認真對它。別瞎混,拜托拜托。”他譴責地朝我皺著眉,“你以前怎麼沒說你得學習?別離開這張桌子。你門門都會得A。”

  “等一等。”我不由自主地說道。

  “好吧。我去給老萊珀監跳,我知道他跳不下來。”說著他已經走到了門口。

  “等一等,”我更為厲聲地說,“稍等片刻,我去。”

  “不,你別去,哥們兒,你應該學習。”

  “甭為我的學習瞎操心。”

  “你認為自己已經復習得足夠好了?”

  “是的。”我讓這個回答斷然落下,阻止他告訴我我應該怎樣學習。他順其自然,在我前面走出房門,跑調地吹著口哨。

  我倆跟隨著自己巨大的影子走過校園,菲尼亞斯開始講些不標準的法語,想給我一些額外的練習。我一句話都沒說,我心中盤算著自己的隔絕現在變得規模有多大。與其相比,我以前對那棵樹的恐懼,簡直什麼都算不上了。受到威脅的不是我的脖子,而是我的恍然大悟。他從沒有嫉妒過我半刻。現在我明白了,我倆之間沒有也不會有任何競爭。我與他不同。

  我無法忍受這個。我倆到達時其他人正在樹底下閒待著,菲尼亞斯開始大動作地扔掉自己的衣服,漸暗的薄暮、這棵樹的挑戰、我們大家全都具有的競爭的緊張,這一切使他快活。在這樣的時刻,他生氣勃勃如魚得水。“走,咱們倆。”他喊道。他突然萌生出一個新念頭。“咱倆一起,來個雙人跳!漂漂亮亮,呃?”

  現在一切都無所謂了;我會冷漠地同意他所說的一切。他開始攀上木釘,我跟在他後面攀,爬到那根俯瞰河岸的樹杈上。菲尼亞斯沿著樹杈朝前走了一小段,扶著旁邊一根細樹枝作支撐。“過來一點,”他說,“然後咱倆並肩跳。”從這里遠眺過去,鄉野的景色十分宜人,運動場一片深綠,邊上是灌木叢,白色的校體育場在河對岸看去是那麼小。我們身後,最後幾道長長的光線照耀著校園,凸顯了大地上每一點微小的起伏,強調了每一叢灌木的獨立。

  我緊扶著樹幹,朝他邁出一步,隨後,我彎下膝蓋,晃動樹杈,菲尼失去了平衡,猛回過頭,用極為詫異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然後側著摔了下去,跌落過下方細細的樹枝,掉在河岸上,發出一聲令人難受的不自然的聲響。這是我見到他所做過的第一個笨拙的肢體動作。我以一種沒經頭腦思考的確信,沿著樹杈走過去,跳進河里,對此恐懼的全部念頭都被我忘得一幹二凈。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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