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過去了。記住的是一堆零零散散的碎片,尖銳的碎片。充滿了各種聲音。談話。就像這樣:
“還記得什麼街道嗎?拜托,幫我們一個忙吧。你好歹得想起一個路牌,或是別的什麼。”
他指著字母拼圖上的“X”。“像這個。”
“嘿,喬,你知道什麼街道的名字是以字母X開頭的嗎?”
“該死的夏納都(Fuckin’Xanadu)嗎?”
“我想那是F開頭的吧。”
又或者是這樣的:
“我爸爸回來了。”
“當然,白癡。我媽媽也回來了。我們的爸媽都回來了。我們會有一頓豐盛的感恩節火雞大餐,然後圍在壁爐旁邊睡著。”
還有一些一閃而過的瞬間,晃動的畫面,把這些畫面串起來,也找不到規律和邏輯。他記得,有一天他去了醫院,他在蒼白的大廳里發抖,害怕自己會像鄰居家那只咬傷了希爾斯公司的修理工的杜賓犬一樣被人殺死。(哪個鄰居?為什麼會記得一個希爾斯的修理工,卻不記得自己媽媽的名字?)他記得,向他走來的那個醫生,個子高高的,態度很專橫,呼吸中帶著李施德林漱口水的味道,領著他進了一間小小的房間。他被動地跟去,走向他的死亡。他們數了數他的牙齒,測試了他的運動技巧,給他的左手掌和手腕照了X光片,檢查他骨頭的發育情況;然後他們給他定了個生日。
一個禮拜以後,他得到了一個姓:多伊。
在一間記不起樣子的辦公室里,一個記不起臉孔的辦事員隨隨便便地給他分配了一個名字。這個討厭的名字要跟他綁定一輩子,就像在他的無期徒刑宣判書上畫了個句號,盡管他什麼罪也沒犯。麥克爾多伊。重新出生,重新起名,一切從零開始。
那幾個月,他時而找回一些記憶,時而又推翻一些記憶,因為前前後後的打擊又丟失了一些記憶。他已經把它們連貫起來,就像河里的石頭,棱角越磨越平。直到那些殘留的記憶,那些他印象中的畫面,不再是原來的樣子,就像他用同一塊大理石坯料雕出了不同的雕塑作品。可是這—這糾結不清的過去—就是他所擁有的全部。這是他的不完美的歷史。已經深入他的骨髓。
接下來的記憶除了一場暴風雪什麼也沒有。
暴風雪過去的時候,他已經六歲了。
綠蔭小道的盡頭是一所又破又舊的房子。他跪在飄窗前,鼻尖貼著玻璃,胳膊肘撐在窗臺上,手背抵著臉頰,他在等待。膝蓋底下的黃色格紋墊子散發著貓尿的臭味。他在等待。一輛車停了。他的心提得老高。可車又繼續往前開,開走了。他繼續等。
一個女孩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那個白癡還以為他爸爸會回來。”
他從沒跟人說起過他媽媽。沒說他懷疑她死了。他的思緒飄來蕩去,像翩翩蝴蝶掠過劇毒的花叢。他爸爸殺了她嗎?他用的是刀嗎?爸爸的冷血也遺傳給了自己?
他盯著窗外沒有轉身,可是他已經意識到身後的那群孩子,在破舊的地毯上躡手躡腳,朝他走來。一個聲音蓋過了其他人的,帶著變聲期前的尖啞:“忘了吧,多伊小朋友。你爸爸不要你了。”
麥克拼命忍住,放慢動作。他慢慢地曲起手指,然後握緊,然後把拇指放在合適的位置。他就要用這個,他的拳頭,揍他。緊接著,他的憤怒暴發了。他衝向前去,眼里映現的是查理杜布羅夫斯基驚呆的表情。一個拳頭,一個比他更胖的拳頭揮過來。他眼前一黑,鐵鏽色的地毯旋轉起來,下巴一陣悶痛。杜布羅夫斯基彎下腰,手撐在胖乎乎的膝蓋上,斜著眼看他:“下邊的天氣怎麼樣啊,多伊小朋友?”
麥克心想,下次還得更冷靜一點兒。
然後,幾個禮拜以後,某天淩晨三點鐘,他出現在浴室里,這個時間浴室里空無一人。他踩在一張小凳上,傾身靠在洗手池的上方,頂著微弱的夜燈看著他的臉。從鏡子里,他看到一個失蹤的人。他仔細打量著自己。他沒有媽媽的高顴骨。他沒有她漂亮的黑棕色秀發。他的皮膚沒有肉桂的香氣。他的衣服也不會像她的一樣散發出天竺薄荷的幽香。除了最後的印象,他對爸爸的記憶都是美好的,溫柔的。可記憶是用質量而不是數量來衡量的。他記得爸爸緊抓著方向盤的手。他記得他襯衫袖口上猩紅的污漬。
他害怕自己像爸爸一樣殘暴,情不能已。
他不知道自己的姓。他不知道他出生在哪個州。他不知道他的房間是什麼樣的,他有過什麼樣的玩具,不知道他媽媽有沒有像童話書里的那樣親吻過他的額頭。可他知道,現在,1982年,他六歲,住在一個擁擠的收養所里,這兒是一個煙霧繚繞的山谷。
白天。胖媽媽躺在她的寄居蟹殼一樣的燈芯絨沙發里,嘀嘀咕咕地念叨著各種規矩,身上散發出一股爽身粉混合著別的什麼東西—有點像爛菜葉—的強烈味道。一只煙灰缸擱在她沒有形狀的胸脯和大腿間,隨著她的呼吸自然地一上一下,倣佛在條紋棉布的海洋上漂浮。姜黃色的頭發燙成上個世紀60年代的式樣,發尾往外翻卷著。沙啞的嗓音在大廳里回蕩:查爾斯寶貝,收拾一下浴室墊子。托尼寶貝,把盤子洗了。麥克爾寶貝,把煙灰缸倒了。
公用衣櫥。他討厭公用衣櫥。討厭他最後一個去穿衣服時,發現他不得不穿那件被人笑話是粉紅色的鮭魚色的襯衫去學校。他一般在晚上把衣服藏好,帶著它們一起睡覺。可是這天晚上,他刷完牙回來,他的枕頭被翻了過來,他的藍色條紋襯衫不見了。杜布羅夫斯基蹺著二郎腿坐在他床上笑。還有,托尼莫雷諾,那個骨瘦如柴的共犯,也正笑得起勁,帶著一股跟他的小身板極不相稱的活力。
麥克說:“把它還給我。”
杜布羅夫斯基伸出他圓胖的、愛欺負人的手,像是要接住雨點的樣子。“把什麼還給你?”
這對托尼?莫雷諾來說,簡直是最精彩的喜劇段子。
“你要穿也穿不下。”麥克說。
“那你為什麼不把它拿回去呢?”杜布羅夫斯基說,“噢……對了。因為我會把你揍趴下。”
有什麼硬硬的像石頭一樣的東西在麥克胸口爆開來。不過這次他小心翼翼地控制住了。他往前傾身,說:
“是啊,不過你總要睡覺的。而我的床就在你的旁邊。”
杜布羅夫斯基的臉色變了。托尼?莫雷諾停止了笑。杜布羅夫斯基很快就恢復過來,撂下狠話。他不能放棄這件襯衫,現在不能,不能在周圍床位的六雙眼睛的圍觀下還給麥克襯衫。可他的恐懼盤旋在黑沉沉的房間里。魔咒被打破了。
隔天,杜布羅夫斯基一瘸一拐地去上學;而麥克,則穿著藍色條紋襯衫。
他像平常一樣待在飄窗上。等待。麥克爾寶貝,出去玩吧—你都快要在窗戶前面生出根來了。有個新來的孩子,瘦得只剩皮包骨,一雙大腳長得像小狗的爪子。他來的時候,頭發又卷又長,可是現在已經跟其他人一樣剪得短短的。因為頭發里老長虱子,胖媽媽冷漠地揮舞著一把理發推子,一律給他們剃了平頭。實用大過美觀,總是這樣的。
新來的孩子因為小狗爪子一樣的腳被取了個小狗的名字—謝普。現在他成了杜布羅夫斯基和托尼?莫雷諾欺負的對象。麥克待在飄窗上的老位子,看著謝普從地上爬起來,嘴唇流著血。又是一拳。杜布羅夫斯基的嘴在動:給我趴下,你這個娘娘腔。鄰居家的孩子們都站在窗外看著,他們已經習慣把綠蔭巷1788號當成是古羅馬大劇場。謝普掙扎著爬起來。
杜布羅夫斯基第五次,也許是第十五次,收回拳頭。胖媽媽的聲音從客廳傳來—“開—飯了”—結束了這一天的聯歡活動。
新來的孩子聲音很滑稽,嗓門很高,大家都嘲笑他—嘿,弱智,你怎麼聽起來這麼弱智—所以他不怎麼說話。他坐在長長的餐桌上,低著頭,大口大口地吃著,倣佛一口還沒嚼完,他那瘦小的身子就已經把熱量都消耗光了。胖媽媽起身去倒她的減肥飲料,杜布羅夫斯基趁機從桌子對面俯身過來,對著謝普嘴里的叉子用力一拍。謝普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尖叫。胖媽媽急忙轉過身來。“怎麼了,謝普寶貝?”他疼得臉縮成一團,搖了搖頭。等胖媽媽再次消失在冰箱門後面,他抽過一張紙巾捂住嘴,吐出一口鮮血。
夢。麥克眼皮顫動著,意識飛到了幻境里,家、烤華夫餅的模子、奶白色的亞麻布。他在窄小的床上醒來,渾身痙攣,瞪著因為漏水而褐漬斑駁的天花板。
回到那個黃色格紋墊子上。等待。謝普在門外。胖媽媽在電視間里全神貫注地邊看脫口秀邊吃甜瓜。門外,杜布羅夫斯基把謝普摔到了地上。謝普爬起來,牛仔褲磨破了,膝蓋滴著血。連托尼莫雷諾都可以插上一腳,把這孩子撂倒。麥克聽見杜布羅夫斯基惱怒地大叫著:“給我趴下,討厭鬼!給我趴下。”謝普又一次爬了起來。麥克轉頭看向巷道的盡頭。那兒沒有旅行車的蹤影。
今天是牛肉醬漢堡之夜。昨天西葫蘆特價,所以就用它代替了洋蔥。西葫蘆根本就不應該出現在牛肉醬漢堡里。可是收養所的孩子們都是餓鬼,他們吃得津津有味。烤面包機旁邊的舊收音機里放著警察樂隊的歌。杜布羅夫斯基剛剛吃了胰島素的藥—記住,查爾斯寶貝:又冷又濕的時候,你就吃糖。又熱又幹的時候,你就該打針了—所以他得等十五分鐘才能開吃。時間一到,他立刻衝向廚房。回來的時候,他在謝普身後停了下來,把他超負荷的托盤擱在謝普的頭上,托盤砰的一聲掉到了桌上。那聲音就像是銀行金庫里突然一聲槍響,可謝普連吃驚的表情沒有。沾滿湯汁的肉醬濺了他一臉。他不慌不忙地用手指在臉頰上一抹,放進嘴里。胖媽媽斜瞟了他一眼,下巴顫了一顫。第二天,謝普很晚才去學校,戴著聖地兄弟會醫院的助聽器。課間休息的時候,杜布羅夫斯基在操場上搜尋著他的目標。“嘿,看那個老頭兒!謝普需要戴助聽器,像老頭兒一樣!”學生們聚集起來。謝普一把抓下兩只耳朵上的肉色的助聽器,扔到柏油地面上,抬腳踩了個稀爛。他的眼睛直瞪著前方,這一次,他的聲音是平的,像念禪一樣。“我不需要任何東西。”
一個謠言傳播開來,大概跟謝普的酒鬼老爸和一把沒裝子彈的槍有關。謝普像是一個頑固的撬不開的貝殼,一個字也不說。麥克有的是力氣,謝普有的是決心,而麥克非常聰明,他知道什麼更有用。
時間就這麼懵懵懂懂地過了幾個月。麥克仍然待在他那散發著貓尿味兒的黃色墊子上,鼻尖頂著窗玻璃往外看。一道神秘的光照亮了綠蔭巷1788號,把它映成了深青灰色。像黑白電影一樣。街道空空蕩蕩的。一輛旅行車拐了進來,麥克覺得自己的心飄到了空中。它越來越近—沒錯—停在了路邊—沒錯—一個男人,獨自一人,從車上下來—沒錯—沿著人行道往這邊走,一道光透過樹蔭灑下來,把他的臉照得一清二楚—沒錯—是他爸爸。麥克衝向門口,一雙強健的手臂抱起了他,他和爸爸旋轉著,像洗發水廣告里在一大片狗尾草叢中旋轉的情侶一樣。他抱著爸爸,貼著他溫暖的臉頰,感覺他的胡須扎著自己的臉,他筆挺的衣領都生皺了。爸爸放下他,對他說:我很抱歉。我回去操場找你,可你已經不在了。這段時間我一直不停地找你,吃不下睡不香,看—他伸出血跡斑斑的襯衫袖口—這只是濺上了蔓越莓汁。看—他指向車子,車子里,副駕駛座上,媽媽衝他揮著手,她笑靨如花……
麥克被搖醒了。他用力一掙,把臉埋進枕頭里,想要重新回到那個殘余的夢。可那只大手一直在堅持撓他。他翻了個身,平躺著,睜眼瞪向那張噴了香水、因為重力而松弛下垂的臉。“麥克寶貝,跟我來。”他立刻陷入了恐慌,渾身被冷汗浸透—又要換地方了,又要被拋棄了—他穿著內衣,光著冰冷麻木的雙腳,跟著胖媽媽走。她的腳步很輕,可房子在她的體重重壓之下嘎吱嘎吱直響。走進廚房,在屋外的安全燈投射的黃光中,麥克瞇起眼睛,看清了餐桌上的東西:一個蛋糕。他的名字用糖霜的花邊點綴著。他看著胖媽媽,可她在看著蛋糕,眼睛發亮。這是他們的小秘密。他心潮澎湃。“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嗯。不是,”胖媽媽說,“可今天是我們的生日。一年前的今天,我有了你。”他幾乎無法呼吸。他撲向她,抱住她,把臉埋在她睡袍柔軟的褶皺里。他說:“我愛你。”而她說:“我們別扯太遠了。”
第二天,他還是待在那個黃色墊子上。等待。飄窗玻璃上沾滿了他的鼻子和額頭的印跡。一千個。一千零一個。等待。他不禁想象,有一天他會在這個散發著貓尿味的墊子上死去,他不知道這會不會就是他所有的人生,一年又一年地過去,沒有任何值得記住的事情,就像烈日底下的一場折磨。屋外,謝普正在挨揍,他仰面倒在秋天的落葉上,杜布羅夫斯基揮拳打向他的臉。“你給我趴下,矮子,趴下。”謝普站了起來。麥克的目光穿過橘黃色樹葉搭成的拱廊,投向街道的盡頭,那兒仍然沒有旅行車的蹤影。等待。他想讓時間停止,把這幅景象、這個毫不起眼的時刻像照片一樣定格下來,只是為了擁有它,只是為了擁有一樣他可以抓住的東西,一樣他可以保留的東西。他等待著他的爸爸。
隨即,他恨起爸爸來。
謝普又站了起來—不,這一次他站不起來了。托尼?莫雷諾,莫名其妙地戴著一個頭盔,發出白癡般咯咯的笑聲,捶打著杜布羅夫斯基的肩膀,高興得一蹦一跳的。謝普奮力地翻過身手腳著地,然後動作停住了。第一次,他失去了動力。杜布羅夫斯基嘲笑道:“我跟你說過吧,你這個又聾又矮的家夥,我說過我會把你揍趴下的。”謝普抬頭看著他,看著他揮過來的拳頭,就是沒法撐起自己。麥克知道如果現在謝普不站起來,某種美好的東西就會消失,消失在綠蔭巷1788號門前黃褐色的草坪上。
麥克走出門外。杜布羅夫斯基正得意揚揚地踩在謝普身上。托尼?莫雷諾和另外三個人在後面圍成一個半圓,興奮地喊叫著。紗門砰的一聲關上了,他們齊齊轉過身來。麥克朝他們徑直走去,杜布羅夫斯基龐大的身軀流露出一絲緊張不安。麥克走到他們的半圓前面,停在兩英尺之外,距杜布羅夫斯基只有一記上鉤拳的距離。謝普癱在麥克身後,仍然四肢伏地;麥克能感覺到從他的小腿肚子散發出來的熱度。
麥克大喊:“起來。”
他聽到謝普喘著粗氣。他聽到謝普精疲力竭地咕噥著。麥克看著地上的影子。
謝普站起來了。
杜布羅夫斯基的臉漲得通紅。“你們兩個娘娘腔還真登對。”他嘀咕著,後退幾步,撞到了後面的人,圍觀的人散開了。他們進了屋。綠蔭巷1788號沉寂下來。眼看已經是傍晚了。再過一會兒就該吃晚飯了。
謝普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鎮定得像個大老板在用除塵器打理西裝。麥克朝人行道走去。謝普跟在他身後。
“你們從哪兒弄來這些的?”胖媽媽站在他們面前,雙腿因為用力而顫抖,那些迷你的酒瓶在她發紅的胖手中顯得更小了。
麥克和謝普十歲了。他們現在一樣高,不過麥克還是更寬、更結實一些,謝普的身體像被拉長的太妃糖一樣,看起來比麥克單薄細瘦許多。
謝普說:“什麼?”
他已經學會輕輕地說話,控制音量,克服糟糕的聽力帶來的大嗓門。別人聽他說話的時候都得傾著身子才能聽清。他們會朝他走近一兩步。只要他想,他就可以把別人吸引到他面前。通常他並不想這麼做。所以他也學了些其他的東西。他學會了把半聾當做自己的優勢來利用。
尤其是用在這樣的時候。
胖媽媽的目光從謝普身上移開,集中到了麥克身上。他看著她沾灰的棒針毛衫,做了個鬼臉,然後說:“山谷酒鋪。”
胖媽媽皺了皺眉,她臉上嘴唇周圍的部分幾乎摺到了一起。“我們要把這些東西還回去,你們兩個要去道歉,接受你們該受的懲罰。你們懂我的意思嗎?”麥克看著那些五十毫升的小瓶傑克?丹尼威士忌消失在她碩大的皮包里。“是,夫人。”他說。
謝普說:“什麼?”
胖媽媽不是在說著玩,她把他們趕到門外,坐進了她的龐蒂克車里。麥克以前沒見她開過幾次車,除了有人需要縫針或高燒不退要去醫院的時候。副駕駛座的椅子沒了,只剩下彈簧,而駕駛座的椅子往後推了很多,所以後座的謝普不得不坐在麥克腿上。一路上他們憂心忡忡地看著窗外的風景,胖媽媽一邊找路,一邊嘟嘟囔囔地抱怨著這車的非動力轉向係統,她的大肚子給輪胎增加了不少摩擦力。
一眨眼工夫,他們就到了酒鋪,筆直站在桑多瓦爾先生面前。桑多瓦爾先生從來不讓他們碰漫畫書,每次數他們買飲料的零錢的時候,他都一臉鄙視的表情,他討厭他們。麥克咕咕噥噥地道了歉,桑多瓦爾先生在胖媽媽面前裝出一副寬宏大量的樣子,沒有罵他,也沒有流露出以前那種厭惡的表情。
輪到謝普了,可麥克知道他不會道歉的。謝普跟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樣:他是鋼筋水泥做的,他堅不可摧。
“謝普寶貝,該你了。”
“什麼?”
“別跟我耍這套把戲。現在,跟桑多瓦爾先生道歉,馬上。”
“什麼?”
這麼循環往復了好幾輪,麥克開始覺得不舒服起來,他後退幾步,肩膀碰到了身後貨架上的酒瓶。他注意到桑多瓦爾先生在收銀機上貼了一張照片—是他女兒的照片。那是學校拍照日,照片上的女孩驕傲地笑著,可她的裙擺已經又臟又破。麥克不禁想起了衣櫃里的那些大家共用的襯衣。一時間,罪惡感淹沒了他,他曾經的那些想法,像掉在地面的雞蛋,一個接一個地崩裂。可他的懊悔只維持了一小會兒,胖媽媽越來越高的嗓門把他從思緒里震醒過來。
眼看謝普已經把他們折磨得快瘋了,這時候他含糊不清地吐出幾個字:“對不起。”麥克大吃一驚。他從沒見過謝普認輸,謝普害怕認輸會讓自己徹底變弱。回家的路上,麥克一直板著臉。謝普坐在麥克的腿上,打量著他的臉,自己臉上也是一副難以琢磨的表情。隨即,他的嘴唇一咧,露出他特有的微笑。他偷偷摸摸地拉起襯衫,露出他塞在褲子里的一瓶一品脫的傑克?丹尼威士忌。
又稀里糊涂地過了五年,他們十四了。謝普戴上了一條項鏈,鏈墜是聖傑羅姆?艾明廉,孤兒們的守護神,是他從一間當鋪偷來的。麥克的快速發育期還沒開始,而謝普,已經撐足了個兒。他高大、強壯、肌肉結實。雖然臉上有些痘痘,但他現在買傑克?丹尼威士忌不會再被要求查身份證。在收養所里,查爾斯?杜布羅夫斯基過著擔驚受怕的日子,不過謝普從沒找過他的麻煩。他只是時不時瞟他一眼,那就夠了。
這天,麥克和謝普坐巴士去了范奈司公園,在那兒賣冰激淩的大叔忘了鎖貨車的後門,所以他們趁著有人付錢的時候偷了兩支雪糕。然後他們去了棒球場,一家祖孫三代正在那兒打球。兩人靠在擋球網旁邊的鐵鏈圍欄上,冷笑地看著。爺爺投球,孫子擊球,爸爸則在遊擊手位置和左外野之間跑動、接球、再把它投回去。他們配合得相當好。那個男孩看起來跟他們差不多年紀,傳了個滾地球給他爸爸。
麥克說:“他只能往左邊打。”接著謝普評論道:“因為另一個方向他打不好。”
男孩爸爸的車,是一輛引人注目的深綠色薩博,停在圍欄後面的一片泥地上,那個男孩的十速自行車看起來就很貴,停靠在薩博的保險杠上。
麥克說:“這幾個輪子真漂亮。”謝普說:“薩博900就是一坨狗屎。”麥克嘴上大聲附和著,可是心里暗暗喜歡,它流暢的線條,它古怪的角度,它如此理直氣壯地集醜陋和美麗于一身。這輛車彰顯著主人的有錢有勢。從光潔如鏡的外漆上,他看到了自己搖動的倒影,倣佛是他理想中的自己,是他看不清的未來。經銷商的廣告牌還挂在上面—溫蓋特公司:我們有你想要的!—他覺得經銷商的名字跟這輛車一樣,是在炫耀成功。溫蓋特(Wingate),勝利之門。聽起來真不錯。
棒球場上的一個聲音打破了麥克的幻想,男孩的爸爸叫道:“想吃巧克力奶油冰棒嗎?”一瞬間,麥克還以為他在對自己說話。然後那男孩笑著把他的球棒扔到一邊,祖孫三代一起穿過球場,朝麥克和謝普剛剛“光顧”過的冰激淩車走去。
麥克看著他們走遠。那男孩長長的金發在他的帽子底下卷曲著,麥克不禁為自己和謝普的平頭而臉紅。他討厭自己這副蠢樣子,只是為了不長虱子。
謝普往旁邊走了幾步,撿起那男孩扔下的球棒。他走回來。一腳踢翻了自行車。“想在上頭撒尿嗎?”
他們以前幹過這樣的事。
麥克搖了搖頭。
謝普說:“先弄汽車?”他說話向來簡潔,惜字如金。
麥克看著這輛漂亮的薩博,他的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在燃燒,找不到出路。他不清楚那是什麼,只覺得那個爸爸叫兒子去吃冰激淩時露出的牙齒白得扎眼。麥克說:“我不知道。”
謝普說:“為什麼?”
他有些難為情,不過這是謝普,他可以跟謝普講任何事情。“我是說,如果我媽媽還活著,她不會高興我……”
謝普說:“不要沉溺于過去。”
麥克咳了一下,失笑道:“不要沉溺于過去?”
謝普張開嘴,露出微微重疊的門牙。“人生只有兩件事情:忠誠和毅力。其他的都是浮雲。”
“責任呢?”他像胖媽媽一樣說道,但他討厭這樣的自己。
謝普輕輕開口,像往常一樣。“你不是誰的兒子。你不是誰的兄弟。沒有人要你。所以,你只要對你自己負責。你可以成為你想成為的任何人。而現在?你有件事要幹。”
麥克接過球棒。砰的一聲,車前燈碎了。再揮棒,光潔的引擎蓋上出現了一道月牙形的劃痕,再一擊,一個更大的凹痕。他倣佛陷入了一陣迷霧,陷入了某種黏膩而無法平息的情緒中。
麥克的前臂酸痛起來。他停下來,喘著氣。公園的另一邊,有人在用大音箱放著邦喬飛的《榮耀之光》。
謝普拿過球棒,砸向自行車,輪子癟了,輻條飛了,一陣丁零當啷。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嘿,倒霉鬼。嘿。那是我的車。”
那男孩跑在他爸爸和爺爺的前頭。
謝普說:“什麼?”男孩往前走了幾步,又說了一遍。謝普說:“什麼?”男孩又靠近了一些,說了第三遍。謝普一個頭槌,男孩尖叫著倒下,他爸爸朝他們衝過來。麥克僵住了,他打架無數,可他無法對長輩動手。男孩的爸爸一把抓住麥克的脖子,雙手用力掐,謝普立刻搶上來,勒住了他的喉嚨。男孩的爸爸向後倒,喘不過氣來。
謝普用他招牌的細小聲音說:“我會放開你。可不許再碰他。明白嗎?”
男孩爸爸點點頭。謝普放開他,向男孩伸出手,拉他起來。說:“不要叫我倒霉鬼。”一陣警笛轟鳴而來。謝普的嘴邊還沾著雪糕的紅漬。麥克肯定自己也是這樣。
警察局里,坐在桌前的警察說:“綠蔭巷的孩子,真是意想不到啊。”
麥克和謝普被帶進不同的審訊室。麥克一個人坐著,盯著牆壁看,跟當年相似的房間,記憶像洪水般涌現。你還記得你媽媽的名字嗎?喂?你媽媽叫什麼名字?一個警察走進來,坐下,拿起報告看了看,嘆了口氣,然後把它扔到木頭桌子上。“你不配坐那把椅子,你這個收養所的垃圾。”
麥克想,你只要對你自己負責。
“你造成的損失差不多有一萬五千美元。”
聽到這個數字,他胃里一抽。還不如砸他個一百萬呢。這一刻,麥克只有一個念頭:他的人生完了。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銬在柔軟的塑料手銬里,這是給小孩用的手銬,在公園里,他們本來要給他上金屬手銬,可那玩意兒老是從他手腕上滑下來。
“送你上法庭之前,”那個警察繼續說,“你的受害人想見見你。”
一陣驚慌淹沒了恐懼。“我不想見他們。”
“哦,知道嗎,作為一個犯了法的人渣,你沒有選擇的權利。”
麥克閉上眼睛。再張開眼的時候,那個男孩坐在他對面,雀斑點點的臉繃著,帶著一絲鄙視,他爸爸和那個警察坐在他的兩邊。他爺爺抱著雙臂站在後面。“你要道歉嗎?”麥克知道,現在道歉對他有好處,可看著那男孩身上熨得平平整整的襯衫和他嘴角的巧克力漬,他心里只有兩個字:絕不。
男孩伸手指著麥克。“你算什麼東西?你砸我的東西是因為你什麼也沒有,而且你永遠成不了氣候。嗯,你知道嗎,你的生活一團糟不是我的錯。”
麥克再一次閉上眼睛,久久地。他聽到腳步聲,聽到門吱呀一聲開了,又萩嗒一聲關上。睜開眼睛的時候,那位老爺爺坐在他對面。獨自一人。他說:“那是我的車。”
麥克說:“我以為那是你兒子的。”
老先生笑了。他的胡子雪白,修剪得整整齊齊。“是我的,你就不會砸它了嗎?”麥克低下頭,看著木頭桌子。有人在上面刻了字:有進無退,媽的。
“我小時候正趕上大蕭條。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老先生等著麥克的回應,可他一言不發,于是繼續說,“如果我們在路邊發現被車撞死的小動物,我們會停車把它撿起來,這樣我們的下一頓就有著落了。有段時間我們睡在車里。整整兩年,我們的頭頂都沒有一片瓦遮擋。”
麥克說:“你總不能要什麼有什麼。”
老先生張開他的手。“為什麼不能?”
“我不知道。像我們這樣的人,我們沒辦法。”
“像我們這樣的人?”
“像我和謝普。”
“那我呢?”
“你有一輛薩博。”
“我明白了。”老先生把手放在他的大肚子上,點了點頭。“你以為我是怎麼得到那輛車的?”
“我怎麼知道?這是我第一次跟一輛這麼好的車距離不到10英尺。”
“你是犯事的人,而不是受害者,搞清楚這一點。”他的眼神變得嚴厲,麥克被震住了。
麥克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他的拇指被雪糕染上了一道藍色,黏黏的。他想象著那輛漂亮的完美無瑕的薩博(溫蓋特公司:我們有你想要的)。一瞬間,那輛車和坐在他面前的這個人融為了一體;他們變成一個整體的兩個優雅、完美的部分。謝普的話又響了起來:你可以成為你想成為的任何人。他又想起片刻之前的那個問題—你以為我是怎麼得到那輛車的?—然後一句話未經大腦就衝口而出,聲音低低的:“等我從少管所里出來,我會打工掙錢賠你的。”
老先生閉上眼睛,他臉上的表情開心而溫柔。麥克完全搞不懂他的反應。老先生說:“不,不用。我不會告你。你不必為砸車的事負責。”
麥克確定這是在耍他。
“我會自己掏錢修車,”老先生說,“不過我想用這筆錢換些東西。你想知道我想要什麼嗎?”
麥克呆呆地點了點頭。
“我想要你別因為這件事而跟自己過不去。”
麥克不敢置信地問:“你這麼做有什麼目的?”
老先生說:“等著看吧。”
麥克和謝普有驚無險地出了警察局。從那天起,麥克看事情的態度稍微有些不同了。他和謝普仍然親密無間,因為他們對彼此來說都是家人,盡管這樣的話他們誰也沒說出口過。因為謝普在審訊室里不低頭也不悔改,他被罰到雜貨店幹幫顧客裝袋的活兒來賠償那男孩的自行車;而因為他邊裝袋邊推銷他從櫃臺里偷來的香煙,他幹這活兒就幹了雙倍時間。他們更大一些的時候,便拿著假身份證去酒鋪買酒,喝得爛醉,然後出去搞破壞。不過麥克開始花更多的時間在功課上—麥克爾寶貝,你會是我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孩子—為大學入學考試做準備,參加各種模擬考試。一開始,他的分數都在白癡和智障的水平之間徘徊。慢慢地,經過高三這一年,他的分數已經提高到了平均水平。當他收到加州州立大學洛杉磯分校的錄取通知書的時候,他並沒有馬上告訴謝普;等其他人都睡著了以後,他去了後院,像捧著珍寶一樣捧著錄取通知書,坐在安全燈的金色光輝下,讀了一遍又一遍。
接下來的幾個月,他的心情好極了,前面的路似乎一片光明。胖媽媽驕傲極了,他上大學的計劃讓他們倆都很高興。從來沒什麼創意的杜布羅夫斯基和托尼?莫雷諾給他取了個新綽號—嘿,大學生,你會K留亞歷克斯特里貝克那樣的小胡子嗎?—麥克把他們的嘲笑當恭維來聽。
每年都有更多年幼殘缺的孩子進來,第一次,麥克意識到自己成了孩子們的榜樣,這種感覺很奇妙。謝普也成了另一種榜樣。到了快成年的年紀,麥克對收養所的運作方式有了不同的理解。胖媽媽是怎樣給她屋檐下的每個孩子申請到政府的撫養金。她有時是怎樣在志同道合、體型也相似的女性官員的幫助下偽造出生證明,來幫助她的孩子脫離暴力母親或變態叔叔的魔爪的。同時他也明白了,自己能在這個特殊的係統里當一枚小小的螺絲釘有多麼幸運。
高三時,他十七歲。謝普比他早四個月滿十八,在這四個月里他就進了兩次警察局。再有一次犯事記錄,他就有可能被送進牢里關上個二十五年,其實他只偷了錄像機,揍了幾個私立學校的掰手腕打賭輸了
K亞歷克斯特里貝克(AlexTrebek),美國《危險邊緣》節目主持人。
以後耍賴的家夥,這種懲罰似乎太重了點。可謝普像往常一樣毫不擔心—兩次前科不算什麼。你見過我聽話的時候。
一天,謝普走進他們的臥室,手里拎著一個像是壁式保險櫃的東西,手臂上的肌肉高高鼓起。麥克正在看他的大學入學考試練習冊,他明年秋天就要進大學,可他覺得自己不知道怎麼跟那些天生聰明的孩子交流。他有一種奇怪的想法,似乎認識裝飾和醋酸鹽這樣的單詞能幫助他縮短自己和他們之間的差距。
他從練習冊上抬起頭,一臉疑問地看著謝普:“你從哪弄來的?”
謝普說:“牆上。”
麥克用黃油刀的刀背從意面罐頭里挑起一口送進嘴里,因為所有的叉子和勺子都臟了。“謝普,”他邊嚼邊咕咕噥噥地說,“你不能幹這蠢事。”
“不管里頭是什麼,你拿一半。”
“我不想要。”麥克卷起練習冊,在他額頭上敲了一下。“我只想知道‘agitious’(罪大惡極)是什麼意思。”
“跟‘?ag’(旗幟)差不多吧。”謝普像印第安人一樣盤膝坐在地上,在保險櫃上這敲敲那敲敲,然後從他褲子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張折疊的方格紙和一個真正的聽診器。麥克驚奇地看著。謝普戴上聽診器的耳塞,轉動密碼盤,像醫生一樣仔細地聽著。他聽力不好,似乎聽不清密碼盤的萩嗒聲。方格紙上的心電圖線條起起伏伏,試了上面的幾個數字也沒什麼用。他把聽診器丟到一邊,走出房間,過了一會兒,拿著一把錘子和鑿子進來了。麥克不禁微微張開了嘴。“你真要這麼幹?”
第二個回合。謝普開始拼命地敲打保險箱。那乒乒乓乓的響聲對他而言根本不算什麼。其他人都在看道奇隊的比賽,所以沒人注意謝普和麥克在幹什麼。直到結腸炎發作待在自己房里的胖媽媽在樓下大喊:“麥克爾寶貝,那是什麼聲音?”她已經學會不對謝普大喊大叫。
謝普輕聲說:“我在修汽化器。”
麥克大聲喊道:“他在修汽化器。”
謝普並沒有車。
“不要弄得亂七八糟的!”胖媽媽吼道。
“他不會的!”麥克放下他的練習冊,“你打算怎麼花你的那一份?”他開玩笑地問。“拉斯維加斯,”謝普說,“女人。你呢?”
“我會買棟房子。三十年按揭,固定利率。有個院子。我想要個車庫,里頭有各種工具。”
“你多大年紀了?”謝普蹲坐在自己的腳跟上,用手臂擦去額頭上的汗。“看,”他咕噥著,並沒有對著麥克,“看那個。砸開鉸鏈還是有用的。我得找到鎖耳滑開的位置。”他俯下身去,咬著舌頭,在那張沒用的方格紙背面草草地畫下一些東西。
過了幾個小時,保險箱似乎就要敗下陣來。謝普畫下的東西簡直就是一張工程圖。他在接縫處敲敲打打,一絲不茍地記下某個鎖耳的位置,再推斷其他的。麥克坐在一旁,看著他的行動從突發奇想演變成一場科學推理。
過了不久,謝普在保險箱的背壁上砸出了一個洞,卸下金屬板,底下是一層水泥。他三下兩下用錘子敲碎水泥層,底下又是一塊金屬板。這已經是第十一個回合了。也許還有第十二個回合。
胖媽媽又氣又急的嘶啞嗓音從樓下傳來:“你們還沒有修好那個汽化器嗎?”謝普輕聲說:“快了。”
又一陣敲敲打打之後,保險櫃的背壁終于宣告投降了。謝普把戰利品—一堆舊硬幣丟到一邊。他對它們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那只保險箱。他喃喃地自言自語著,一邊查看鎖耳,記下保險櫃的牌子和構造。“水泥板是為了增加重量。”他嘀咕道。麥克問:“你不想要你的無價硬幣嗎?”
謝普正咬著嘴唇,對加固的保險櫃門驚嘆不已。他說:“什麼?”
第二天他們路過一間當鋪,謝普從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幣,遞給麥克。
麥克說:“你怎麼不去?”謝普說,“他們的收銀機上貼著我的照片。”
麥克猶豫了一下。他想起了幾年前那位老先生的警告,想起了映在那輛完美無瑕的深綠色薩博車上的他那發抖的身影,可這不過是一枚舊硬幣,這是為了謝普,于是他拿著它走進了當鋪。防彈玻璃後面的保安攝像頭讓他心慌,他在收據上寫了個假名字和假地址,再一次對自己說,這不過是一枚舊硬幣,這是為了謝普。麥克拿著二十美元出來,塞到謝普的大手里。“真值啊。”他假笑道。謝普遞給他十美元。那天晚上,警察圍住了綠蔭巷1788號。警長帶來了當鋪的保安攝像頭拍下的無聲畫面,這一次,套在他手腕上的手銬是成人尺寸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