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 醉
從深度麻醉中醒過來時,轉頭看了看還在沉睡中的鄰床。她的臉多麼安靜啊,似乎只是在一段暗香浮動的睡夢中,牽著心愛的小狗散步。月光匝地,在開滿百合的園子里,她的臉映著瓷一樣溫柔的月色。
禁不住地打了一個寒噤。人對于自己,原來如此無能為力。無論多麼強大,警醒,自我,跋扈,銳利,彪悍……注射下一小管液體,就成了案板上任人宰割的一團肉,即便將所有器官一一摘掉,也一無所知。
還在下雨,似乎下了一輩子那麼久了。夜里的暴雷讓一座城變成一堆驚恐不安的積木,在無邊無際的風雨中飄搖不定。人人自危,這世界是要毀滅了嗎,那些夜里,每個人的腦子里,都是有過這樣的念頭的吧。在漫長的雨夜想起創世紀的傳說:亞當和夏娃創造的人類罪孽深重,無休止的爭鬥,廝殺,掠奪,上帝要毀滅這充滿原罪的舊世界,重建新秩序。大雨下了整整四十天,洪水在大地上肆虐,泛濫,凡有血肉、有氣息的活物無一不死。只有上帝選中的諾亞一家幸存下來……
這詭異莫測之年,還會有什麼發生?
前一周去彭州,路過小魚洞大橋,枯水季節寬闊的河床里,一大叢一大叢的蘆葦睡在秋天的艷陽下,沿途是剛剛收割後的稻田,金色的稻棵橫在田野里,幾疑置身桃源深處。如果不是遠處裸露的山脊,隨處可見的臨時板房,如同大地上刺眼的傷疤,提醒著那一場“山無棱,天地合”的浩劫遠遠還沒有過去,幾乎疑心這樣的一趟行旅,是遊山玩水來了。
人是多麼健忘的動物,怎樣的痛不欲生也是一時,轉眼就好了瘡疤忘了痛。遺忘是最迅速有效的療傷,在災禍此起彼伏的亂世,活在傷痛里,將心一片一片地撕碎又有何益。每個人都是高明的麻醉師,一針下去,便可以從容操刀,自己刮骨療傷。我知道借口和原諒是懶惰的麻醉劑,你沉默很久很久了,你的沉默是我的麻醉劑。滿屋子若無其事的人,圍在顯示屏前,用鼠標掃過那些圖像,就像在菜地里找一棵包好的卷心菜,找到了,一刀就割掉了。我問一旁的麻醉師,有沒有人不受麻醉的?她很輕蔑地笑了一下。一針下去的時候,我在心里本能地抗拒了一下,就什麼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