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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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2-11-22 07:53   來源:中國臺灣網

  根據行程表,我現在應該正在想辦法維持自己的平衡。我站在腳架的最高處,雙手上抱著一堆的人造花。玫瑰、雛菊、飛燕草、紫蘿蘭。我為了不要從腳架上摔下來,將腳趾在鞋子中縮了起來。將上個禮拜的訃聞折起來放進襯衫的口袋中,準備再拿一束聚酯花束。

  上個禮拜被我所殺的男人,他的遺骸應該就在這附近的某個地方。那個將霰彈槍抵住下顎,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公寓中,打電話給我尋求寄托,要我至少舉出一項可以讓他停止扣下扳機的理由的男人──一定可以找到的。崔佛荷里斯。

  過世之後留下回憶。

  在這里安詳地長眠。

  至今仍長存我們心中。

  又或者,對方應該可以找到我。那才是我一直以來所期望的事情。

  我站在腳架頂端,在狹窄的走廊上浮在距離地板二十或二十五或三十英尺的地方。戴著夾住鼻頭的眼鏡,假裝自己正在將下一盆人造花記錄在目錄上。我的筆在筆記本上留下文字,標本第七八六號。我寫著,推定花齡百年的紅玫瑰。

  我期望除了我之外在這里的全部人都能夠死去。

  我的工作之一是必須要用鮮花裝飾我上班的屋子周圍,必須要從我照料的庭院中把花摘下來。

  有件事情希望你清楚,我並不是食屍鬼。

  玫瑰的花瓣及萼片是用紅色的賽璐珞做成的。開發于一八六三年的賽璐珞是一種最古老而型態最不安定的塑料。玫瑰的葉子則是被著色為綠色的賽璐珞,我這樣記載在筆記本上。

  停下手,從眼鏡的邊緣看過去。在走廊前方遠處有個人影,巨大的彩色玻璃窗上浮現著她黑色而奢華的輪廓。彩色玻璃上描繪的是舊約聖經中不知道是所多瑪還是傑里科還是所羅門的神殿被業火吞噬,無聲無息地被消滅的一個場景。在火焰形成的紅色與橙色扭曲出來的無數羽毛以及石材、石柱、浮現雕刻的牆壁包圍中,從正中間走出了一個穿著黑色洋裝的渺小人影,她的輪廓緩緩地擴大走近。

  我祈禱著她是一名死人。我的秘密願望是,在這里與那個死亡的少女相戀。死亡的少女,只要是死亡的少女不管是誰都可以。我不是一個挑嘴的人。

  我說給別人聽的謊言是,這是為了針對產業革命期人造花技術的進步所做的調查,是為了題目叫自然與匠意四五六的學位論文所做的調查,我的年紀會這麼大,是因為我是個碩士生的關係。

  少女的頭發既長且紅。現在這個時代,如果不是很正統的宗教信徒,是不會留那種頭發的。從腳架的高度看過去,少女彷佛很容易就被折斷的纖細手臂及腳讓我多看了她好幾次,讓人以為我是不是應該去診斷是否有戀童癖。

  這玫瑰雖然不是年代最古老的標本,但是我裝作正在調查最脆弱的標本。雌性器,也就是包含柱頭、花柱與子房的雌蕊是用噴射成型做成的。雄性器,也就是雄蕊是用花絲與小玻璃珠的花藥所構成的。

  雖然我的工作之一是必須要讓庭院長出鮮花,但是我做不到。我連一根雜草都沒辦法栽培。

  我說給我自己聽的謊言是,來到這里是為了要收集花朵,是為了收集裝飾屋里的鮮花。我偷出人造花放入庭院中,雇主只會從室內看庭院的。所以我在光禿禿的地面上鋪滿人造的羊齒與常春藤的綠色,豎起人造的季節花。只要不仔細凝視的話,就可以看起來是個美麗的庭院。

  每朵花看起來都像是活的,都像是真的,可以治愈人的心靈。

  可以找到最適合培養球根的地方,就是陵墓後面的垃圾集中處。裝著休眠中的洋水仙或鬱金香或鬼百合或鐵炮百合或水仙或番紅花的球根的塑料盆栽會像讓人外帶一般丟在那里。等待著讓生命再一次發芽。

  標本第七八六號,我這麼寫著。發現于靜謐樓七樓、南邊的二等走廊、最上層、第二三八七號棺柩旁的花瓶。在哥倫比亞紀念陵墓創建當時就被建立的最古老大樓中所發現的這朵玫瑰,之所以能在如此近乎完好的狀態被發現,推測是因為被保存在距離走廊地板三十英尺高處的緣故,我這麼寫著。

  然後,將玫瑰偷了過來。

  關于如果在這里被誰看到的話應該要怎麼跟別人辯解,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我會在這里的原因,表面上,是因為這間陵墓中有許多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紀半之久而保存狀態依然良好的人造花。六棟巨大的建築大樓,靜謐樓、知足樓、久遠樓、清閒樓、調和樓、希望樓,各自有五樓到十八樓的高度。讓人聯想到蜂窩的無數水泥牆壁都有九英尺的厚度,就連最長的棺材都可以收納進去。有著好幾英里的走廊中空氣並不循環。不會有什麼來訪者,就算來了,大部分也都不會逗留太久。這里的年間平均氣溫與濕度都很低,而且保持恆定。

  最古老的標本由來可以從維多利亞時代的花語文化中窺見。根據一八四○年發行的Madame de La Tour著的古典「花語」,紫丁香是死亡的意思,白色的丁香屬丁香則是初戀的意思。

  天竺葵是上品的意思。

  金鳳花是天真無邪。

  因為大部分的人造花都是為了裝飾帽子的東西,所以陵墓中有著許多目前保存狀態最好的標本。

  我如此辯解著。我所陳述的事實。

  一天中,如果有人看到拿著筆記本與筆的我,我便會站在腳架的頂端,揮掃著供奉在牆壁上最高位置的棺柩的人造三色丁香花束上的塵埃。這是大學的課程,我圈起手掌放到嘴邊,對著抬頭看向我的人小聲說。

  我正在實地調查中。

  有時候,也會在深夜來到這里,在沒有人的時候來到這里。在剛過淩晨十二點的時候一個人在這里徘徊,彎過下一個彎角後看到牆壁上的棺柩的門打開著,我祈禱著在那旁邊躺著幹枯的屍體。因幹癟而貼在骨頭上的臉上皮膚,因為從肉中流出來的液體幹燥而變硬的禮服。在昏暗的走廊上,我與那具屍體相遇。唯一一盞熒光燈發出低沉的聲音,最後在一陣閃光燈一樣的閃爍之後,我與那個死亡的怪物被留置在黑暗之中。

  眼睛應該只剩下黑色的眼窩才對,屍體最好是那雙看不見的眼睛蹣跚地走過來。最好在那只手摸索的冰冷大理石牆上拉出腐敗的黏液、屍體的手骨最好一節一節地露出來。下顎像是疲憊地垂下來,鼻子腐爛地只留下兩個暗洞,露出的鎖骨上挂著已經大小不合的襯衫。

  我尋找著從訃聞上確認的名字。被永遠地刻在這里的,是聽從我的建議的人們的名字。

  來啊,一股作氣地幹下去啊。去死啊。

  最愛的兒子,溫柔的女兒,忠實的朋友。

  扣下扳機啊。

  被極力讚許的靈魂。

  我就在這里啊,報仇的時候到了,有種就試試看啊。

  來啊,報仇泄恨吧。

  我想要被肉食殭屍追著跑。

  想要在經過守護著棺材的大理石門前的瞬間,聽到里面傳來抓著木板而蠢動的聲音。在太陽下山之後,我將耳朵貼在大理石上,等待著。這就是我來到這里的理由。

  標本第七八六號,我在筆記本上這麼記載。主莖是包裹著綠色木棉布的三十號制造婦人用帽子的鐵絲。葉柄則應該是二十號。

  我並不是精神變態者之類的人,我只是想要證明死亡並不是終結的證據而已。如果有一天晚上,在昏暗的走廊上,化為復仇死者的殭屍抓住我的手臂,將我大卸八塊的話,至少就表示那並不是完全的結束,那里應該存在著某種慰藉。

  因為我可以握著世界上存在著某種死後世界的證據而沒有遺憾地死去,所以我等著,所以我的眼睛凝視著,我的耳朵傾聽著,一扇接著一扇地將耳朵貼在冰冷的門上。我記錄著,棺柩第七八九六號,沒有動靜。

  棺柩第七八九七號,沒有動靜。

  棺柩第七八九八號,沒有動靜。

  我記錄著,標本第四十五號,白色的酚醛塑料制的玫瑰。最古老的合成樹脂酚醛塑料是在一九○七年,某位化學家將石碳酸與甲醛的混合物加熱後發明的。在維多利亞時代的花語中,白玫瑰是沉默的意思。

  我與少女相遇在適合記錄各種新花種的日子。是南北戰爭死者紀念日周末剛結束的禮拜一,一般來說到年中為止應該不會有人來訪這里。我與那個我期望是死者的少女初次見面,是在一個應該沒有人會來的日子。

  紀念日的隔天,員工會推著附有車輪的垃圾桶來回于陵墓中收集鮮花。對于最低等級的鮮花,花店稱之為「葬儀等級」。

  雖然曾與這里的員工碰過面,但是並沒有交談過。有被穿著藍色連身工作服的員工看過我將耳朵貼在門板上,手電筒的圓形光線像是聚光燈一樣照到我身上,然而那名員工依然不發一語地瞥開視線。我用握在一只手上的鞋子的鞋跟敲門,然後這樣搭話,喂?利用摩斯密碼這樣詢問,有人聽到嗎?

  葬儀等級的鮮花麻煩的地方是,只能保持一天的美艷。一天過後,就會開始腐爛。插在一個個棺柩附加的青銅花瓶中的花都枯黑著垂下頭,帶有惡臭的水滴落在大理石地板上,花的殘骸上鋪上一層發霉的柔毛。被關在密閉室中的最愛的人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並不難想象。

  紀念日的隔天,員工會將全部都丟掉,將枯萎的花丟掉。

  剩下來的,是布料看起來幾乎像黑色的紫紅色人造芍藥。今年還有釋放出假香味的塑料蘭花。帶有藍色與白色牽牛花的聚酯與絹布混合素材制成的藤蔓,看起來很有偷走的價值。

  其中年代最為久遠的標本素材是薄絹與紗、天鵝絨、帶有花紋的天鵝絨、縐綢、寬緞子的蝴蝶結。在我的手腕中有金魚草、香豌豆、一串紅,還有立葵、白粉花、勿忘草。人造而美艷卻硬質而會扎刺皮膚的花朵們,今年則是被聚苯乙烯的假露水滋潤著。

  今年,那名少女抱著滿是聚酯樹脂做的鬱金香與秋牡丹的花束,在維多利亞時代代表悲傷與死的標準花束,遲了一天來到這里。而在知足樓六樓西側走廊最深處的腳架頂端拚命地在攜帶用植物圖鑒上寫字的,就是我。

  眼前的花是標本第二三七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被制造的人造絲菊花。要說到我為什麼會說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那是因為在大戰中,適合人造花用的絹布與人造絲及鐵絲都不足的關係。在戰爭中,花都是用縐紋紙或煙草紙做成的,在哥倫比亞紀念陵墓的華氏五十度幹燥空氣中早就全都崩壞成灰的關係。

  在我眼前的棺柩是第六七八號,崔佛荷里斯,得年二十四歲,留下雙親及妹妹而死亡了。受人愛戴的人,為家族著想的兒子,遺留下充滿愛的回憶,是我最後的一名犧牲者。終于找到了。

  棺柩第六七八號在走廊牆壁的最上層,要靠近看的話,就必須要用腳架或棺材升降機才行。即使在腳架的頂端,站在比安全高度再高兩階的位置,依然可以感受到那名少女散發出的特別氛圍。有著某種歐洲風情的情趣,有著某種營養不良的印象。以北方而言的標準美,並不能從根據年齡的營養需求量及日光照射而形成。少女從洋裝的裙襬及袖口露出來的手腕與腳逼真的白色,會讓人聯想到白蠟。可以窺見那名少女在鐵條網的深處生活的樣子。我心底的深處涌起無盡的希望,這名少女搞不好是個死人。就跟在家里看著吸血鬼或殭屍為了吃食人肉而從墳墓中復活的古老電影時的願望一樣,我想著,心底的深處蔓延著希望我現在所看到的東西是饑餓的死者的期待。拜托,拜托,拜托。

  在我體內的,是某個人被死亡少女抱住的欲望。想要將耳朵貼在她的胸口,傾聽著一片無聲。與其認為自己只是一團肉與血液與皮膚與骨頭而活著,還不如被殭屍啃食還比較好。雖然不知道是惡魔還是天使還是惡靈,但是請快點出現在我的面前吧。雖然不知道是惡鬼還是幽靈還是腳長的怪物,但是請快點抓住這只手吧。

  站在有六層高的櫃子的最上層,她的黑色洋裝看起來就像被熨鬥燙到宛如高光澤涂料一般閃閃發光。白而纖細的手臂與腳看起來就像是比較新的粗糙皮膚緊貼上去一樣。即使從這個高度往下看,她的臉看起來依然像大量產品一樣。

  雅歌,第七章第一節。

  「王女阿,你的腳在鞋中何其美好;你的大腿圓潤,好像美玉,是巧匠的手做成的。」

  雖然屋外的一切都照耀在陽光之下,但是屋內的所有東西都摸起來冰冰冷冷。透過彩色玻璃照射進來的陽光,被雨水打濕的水泥牆壁的味道,一切都只有被磨光的大理石的觸感。從某處傳來了聲響,古老的雨水沿著鋼筋流動的聲音,從裂開的天花板滴下來的聲音,流進未售出的棺柩的聲音。

  塵埃及皮屑及發毛集中著,含有空氣的團塊在地上滾動著,人們稱之為亡靈的糞便。

  少女抬起頭看向我,用黑色毛氈素材做的鞋子在大理石地板上無聲無息地走著,靠近過來。

  在這里迷路是很容易的,只要走在通道上,會有別的道路以奇妙的角度接續著。如果要找到想找的棺柩就需要看地圖。在走廊盡頭又接續著像是透過望遠鏡所看到的長長走廊,會發現在另一端看起來像是附有雕刻的長椅或是大理石雕像的東西實際上是完全出乎預料的物體。無止境延續的大理石之所以會帶有溫和的淡色調,是為了當有人迷路的時候,不會引起恐慌而做的特殊考慮。

  少女走近腳架,在我腳下的少女與天花板上描繪的天使們之間,我在腳架的頂端無法動彈。排列在棺柩上被磨得光亮的大理石牆壁,映照著我被墓碑銘切割的全身影子。

  帶著敬意立下此碑。

  立于這個場所。

  做為愛的證明而立。

  我符合那全部的描述。

  我冰冷的手指僵硬地握著筆,標本第九十八號,以桃色的薄絹布做成的山茶花。沒有斑點的美麗桃色是絹布經過肥皂水煮過而將絲膠完全去除的證據。主莖是當時做枝莖最普遍使用的材料,里面包著鐵絲的綠色聚丙烯。山茶花的花語是無可比擬的美麗。

  宛如面具般不帶顏色的圓臉從腳架下抬頭看著我。是活人還是亡靈,我並不知道該怎麼去分辨。縱使想要確認胸口是否隨著呼吸起伏,我的眼里看到的也只是洋裝而已。空氣並沒有冷到會讓吐出的氣息變成白色。

  雅歌,第七章第二節。

  「你的肚臍如圓杯,不缺調和的酒;你的腰如一堆麥子,周圍有百合花。」

  在聖經中,常常會將性與食物比喻在一起。

  標本第一三六號是模倣玫瑰花蕾的桃色卷物,標本第七十八號是酚醛塑料制成的水仙,我希望被她冰冷的死人手臂抱著,對著我訴說生命沒有絕對的結束。對著我訴說我的人生不是在訃聞中只留下名字而明天就會開始腐壞的葬儀等級的肥料。

  被持續好幾英里而封印著人們的大理石牆壁包圍著,彷佛就像在幾千人嘈雜的建築物里,卻又同時只有我們兩個人一樣的感覺。從她詢問我某件事情到我回答她,像是一年左右的時間很快地飛逝一樣。

  我的氣息讓刻在大理石上簡單描述崔佛荷里斯短暫人生開始與結束的兩個日期蒙上一層霧。碑文上這麼寫著──

  對世界來說,他是個輸家。

  但是對我來說他就是世界。

  崔佛荷里斯,盡你最壞的努力吧,下手啊,試著爬出來一掃怨恨怎麼樣啊?

  將頭向後仰,少女對著我微笑。在滿是石頭的灰色背景中,少女的頭發火紅地燃燒。少女對我說著「您是來獻花的吧」。

  我坐立不安地動著手臂,于是有幾朵花,紫蘿蘭與雛菊與天竺牡丹掉落下去,飛舞在她的周圍。

  少女抓住紫陽花說道,「自從葬禮以來,第一次有人來」。

  雅歌,第七章第三節。

  「你的兩乳好像一對小鹿,就是母鹿雙生的。」

  少女太薄又太紅的嘴唇像是用刀子割出來的傷口。「你好,我叫法提莉蒂」。

  少女彷佛不在意我身在離她極度遙遠的地方一樣將紫陽花高高地遞出來,向我詢問,「嗯,你跟我哥哥崔佛是什麼關係呢?」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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