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有限的自我”——沒錯,難題來了。在很多人看來,閱讀的主要益處之一就是它能夠克服這些局限的力量,戴維福斯特華萊士曾經說過,“書籍的意義在于戰勝孤獨”。閱讀是一種與他人建立聯係的方式,但是這種聯係是親密與現實的奇特組合:如果我們說當馬基雅維利走進書房時,里面真的一個人也沒有,我們只說對了一半。從一方面來說,他是一個人坐在那里;從另一方面來說,他擁有最好的同伴。
我們中的很多人在閱讀時都會建立起深遠的關聯。有時候我們會把自己跟書中的人物關聯起來,想象他們是我們的朋友或戀人,或者是最痛恨的仇敵;有時候一本書的作家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可能是因為他塑造出來的一個人物形象,也可能是——尤其是當我們自己也是或者即將成為作家的時候——因為我們喜歡他、羨慕他,尼克爾森貝克寫的《你和我》講的是他年輕時對約翰厄普代克的迷戀,就是對這種聯係的一段風趣而又感人的描述。在讀到一段厄普代克非常有名的簡潔優雅的語句時,貝克會欣喜若狂地大喊大叫。但是當他讀到厄普代克有時候會跟《追尋卡其亞托》的作者蒂姆奧布萊恩一起打高爾夫球時,他想:“我當然非常受傷,因為在所有住在波士頓地區的年輕作家里,他選了蒂姆奧布萊恩,而不是我,做他的高爾夫球伴。我還沒有寫出能得國家圖書獎的書,這沒關係;我還沒有寫出一本像樣的書,這也沒關係;我不知道高爾夫球是怎麼打的,這也沒關係;但是,我還是覺得,厄普代克真的應該叫我去,而不是蒂姆奧布萊恩。”
這表明了有時候,即使是那些最富有激情的讀者也渴望一種不那麼現實的聯係。(年輕的貝克實際上放下了讀到一半兒的厄普代克的一本小說,然後給這位偉大的作家寄了一封寫滿感激和崇拜的信。)我曾經收到已經畢業的學生寫來的信,回憶起大學的文學課,他們最懷念的是經常進行的讀書討論會,一群人在同一時期讀同一本書,然後坐在一起討論。當我問他們為什麼會懷念這些時,他們表達了一種復雜的情懷。他們沒有提到他們懷念閱讀那些文學價值很高的文本的過程——畢竟,他們自己就能完成這種行為,而且他們的確經常這麼做,不過有幾個人覺得他們缺乏自律能力來督促自己堅持不懈地讀下去。(在這個時刻,我就給他們講了我已經精心修飾過的隨興而讀的理論。)——相反,他們懷念的是這些書本帶來的那些討論。
當我問到,讀書小組是不是足以替代課堂,甚至是一個更好的選擇時——畢竟,不用寫論文,不用準備考試,不用擔心教授的督促,這樣討論不是更自由、更有活力嗎?——他們並不同意。在這里要提一下,文學專業還有很多已經畢業的學生應該也很喜歡讀書小組,盡管那樣書帶給他們的影響應該更大,不過他們並沒有給他們曾經的教授寫郵件來表達他們的懷念之情。但是不讚成用讀書小組代替課堂的那些學生給出了兩個理由:次要的一個理由是他們讀的那些書挑戰性不強,不足以激發激烈的討論;而最主要的一個理由則是很少有人是因為真的對討論書的內容感興趣才加入讀書小組的,那些書只是為他們談論另外一些他們更感興趣的話題提供一個借口,這些話題通常是他們的情感生活。
在我看來,這兩個理由是互相關聯的。就像一本純粹娛樂的書不需要作注解一樣——它也經不起什麼注解——它可能也不需要展開什麼討論。另一方面,《芬尼根守靈夜》可能也不會吸引一大群人來展開討論。我思考得越多,就越發現讀書小組的引導人,包括奧普拉溫弗瑞,肩負著一項多麼艱難的任務:挑選的書要足夠現實,好讓人們在討論時有話可說,但是又不能太難,不然人們就不能堅持看完,或者有人會覺得討論時無話可說。如果一本書太簡單或者太難懂,人們最自然的舉動就是依賴自己對書的反應——就是聽從自己的感覺。(顯然在這樣的情況下情緒主義並不是自戀的表現,而是出于讓談話繼續下去的需要,因為停留在文字表層的談話已經無法維係這場談話。)這樣看來讀書小組能夠成功完成談話真的很了不起,不過他們倒也經常能夠成功——至少那些願意談並且不介意用他們讀的書充當談話背景的人經常能成功完成談話。
我們可以想象一個柏拉圖式的讀書小組,對那些時常寫信給我,說他們懷念大學美好時光的文學專業畢業生們來說,這樣一個小組應該能夠滿足他們的所有需求。這樣一個小組應該是什麼樣的呢?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小組成員應該都能做到認真閱讀,並進行嚴肅討論;其次,挑選的書具有足夠的復雜性和啟發性,能夠激發有意義的辯論,不管是關于作品本身的結構和情節發展,還是由這些引發的其他話題。如果有這樣的條件,個體閱讀行為與共同討論行為就能很好地融合進一個單獨而又美麗的實體中。每一個參與討論的人都要把他的個人看法擺在公共的桌子上;個人的評價和解釋將在那里得到評判,發現不足,褒獎優點。然後就能達成共識,化解矛盾——可能是小組內部的矛盾,也可能是文本本身的矛盾——而且大家會互相體諒,承認基本分歧的存在。
在任何一個地方,困難之處就在于怎麼找到願意並且能夠進行這種高貴活動的人,也正因為此,數碼時代的讀者們在網上尋找著同伴。網絡讀書俱樂部有各種不同的形式:有的就叫“讀書俱樂部”;有的則是博客主人發起“讀書活動”,邀請幾個人發布關于某書的看法,同時所有人都可以參與評論;還有的是售書網站上的讀者評論版塊,讀者可能會就一本書的價值展開激烈辯論。
在這個領域最有抱負也最有希望的活動應該數“評論臺”,這是由圖書發展協會發起的一個項目。該項目的創始人解釋說,他們是想借用現在廣為人知的網絡博客,“大家都認同,博客擅長用簡潔、口語化的眾多條目反映當下的動態,但是處理起那些更長的、進展緩慢的作品來,就有些不太適合,因為處理作品不只是按照時間順序羅列出來那麼簡單”。他們採用博客是希望“這種形式可以得到再度流行,從而使大眾可以就一些長篇文本展開互動”。“評論臺”允許讀者評論整本書,或者書中的某個章節,或者一個章節中的某個段落,當然了,也可以評論其他人的看法。比起倉促回復某篇博文來,參與“評論臺”的討論需要更多的思考,但是這也許是件好事:在你打算對整本書,或者書中的某個部分,或者其他人的看法發表評論之前,先花一點兒時間來思考整理你的觀點,這個時間花得很值。準確表達出來的觀點要比不假思索、隨手就發進網絡空間的觀點更有力量,也更有意義。當然,深思熟慮之後的評論對發表博文的作者也很有指導意義。
但是按照經驗來說,現實中的這類團體更有可能各自看書,而不是在教室或者某人的客廳里聚集起來討論。參與網上討論的人通過其他人寫的文字來分析推測那個人的性格,就像尼克爾森貝克分析推測約翰厄普代克的性格那樣,他還在這種分析的基礎上,給厄普代克寫了一封信。歸根結底,這些都是閱讀,不是嗎?不同之處在于這種相遇——比如說貝克跟厄普代克的相遇——是基于其中一個認真研讀另一個用長達幾百頁,數萬字的內容來表達的思想,而另外一種相遇則是基于雙方用更簡短的信息、有來有往的互動來實現的。參與網上討論的人可以提出問題,也可以回答別人的問題,而正如奧拉達艾奎亞諾發現的那樣,書是做不到這些的——不過在網上討論時,提問和回答更有必要,因為沒有人會充分詳盡地思考這些問題。如果你能夠讓一本書回答你的問題的話,它一定會經常說:“耐心點兒,我就快講到這一點了。”
所以無論是參與網上討論,還是自己閱讀一本書,你都在經歷一場讀者的回應式體驗。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自己讀書時的問答是不對稱的:你了解了這本書的很多方面,了解了它的特點,或許也了解了它的作者,可是它們並沒有了解你的任何信息。我並不覺得這一點有什麼令人遺憾:我們中的很多人應該會更願意傾聽,而不是講述。
我反復說明這些觀點,是為了避免人們得到一些太過簡單的結論,這在大眾媒體盛行的時代非常可能會發生。如果“大眾”從本質上來說是好的,那麼是不是個人體驗在本質上就差一點兒呢?史蒂芬約翰遜似乎讚同這一觀點,他對亞馬遜網站的“流行集錦”功能大加讚揚,這種功能使得從亞馬遜網購買電子書的人可以將自己對書中最精彩部分的評注上傳到該網站,這樣他們就可以與別的讀者標注的精彩段落進行比較。約翰遜寫道:“有了‘流行集錦’,就算是我們關上電腦和電視,坐下來看一本好書的時候,也會有一群讀者跟我們一起翻動書頁,點評精彩之處。很快,我們大概就能見到這些同伴,與他們分享故事。”而對于我在這一章開始的部分引用的那句話,他說:“戰勝孤獨?戴維福斯特華萊士只看到了一半的意義。”這里強烈的暗示含義是無論獨自閱讀對戰勝孤獨有什麼作用,都比不上“一群讀者跟我們一起翻動書頁,點評精彩之處”的意義。
約翰遜沒有想過要是有人在耳邊喋喋不休,或者在書頁上指手畫腳,想看進去書有多難;他也沒有想過我想自己決定哪些是“精彩之處”的可能性。約翰遜忽視了這些問題,因為他是,而且好多年來一直都是,一個“聯係”的倡導者和擁護者。因此他寫道:“安靜的冥想在形成重要的思想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不能否認的是,關係網也能產生好的想法。”
沒錯,這一點不容置疑。但是我不知道誰會否認這一點,或者有誰曾經否認過。只要有常識的人都知道,每一個好的想法都是在聯係和思考之間來回搖擺、共同作用的結果。每一位偉大的思想家都會熟讀他或她的前輩的作品,並積極作出回應,同時他們也都有同事;而且每一位偉大的思想家也經常需要獨處,這樣才能不受幹擾地進行深入的思考。即使是像牛頓那樣疑心很重的隱士,也很重視跟英國皇家學會成員們的聯係,盡管他也對這些人不能理解他而感到很煩惱。
閱讀也是,或者說應該是,在獨處和社交之間來回搖擺的一種活動。即使這種“社交”活動只是開始寫私人日記,這也能代表從沉默地閱讀文字向外邁出了一步,也算是一種嘗試,能夠讓個人的回應成為主體之間的交流——從人與書之間的相遇中走出來。給朋友寫封信,加入一場網上的辯論,或者加入一個讀書小組,這些都是尋求閱讀的社交生活的方式,也是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需要的一些方式。
但是我覺得有必要強調一下,這些跟其他人一起閱讀的各種方式並不算是正確的閱讀,而只能算是閱讀的伴隨物。它們並不能替代獨自閱讀。(即使我們閱讀博客上的評論時,我們也是不出聲地進行的。當我們對某個人的言論非常感興趣的時候,我們並不喜歡在中途受到幹擾。)這些伴隨物從多個方面改變了閱讀體驗:它們會迫使我們重新評價讀過的書,它們也能改變我們繼續一個人安靜地閱讀一段文本的目標。跟其他讀者的交流能夠使我們的判斷能力得到極大的提升,我覺得這樣尤其能教會我們不要太快就輕視或者放棄一本書:當我們聽說其他人更寬容地對待一本書,然後從中得到了一些我們錯過的東西,我們可能會受到觸動,以後變得更加寬容。(這些年來,我在課堂討論中見到過很多這種例子。)
不過,我想向倡導這種關聯式生活的約翰遜以及其他神父們提出一個問題,那就是:在近現代西方社會,哪個方面受到的威脅更大?是我們生活中社交的方面,還是獨處的方面?哪個方面受到的培養和訓練不足?哪一個正在被另一個壓倒?如果我在本書中過度強調了獨處的沉默式閱讀,那可能是因為我比一般人更重視獨處和沉默的價值,但是同時也是因為它們是面臨威脅的一種精神體驗,還因為真正的閱讀是根本不可能離開這兩個因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