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發現我們完全無法操控自己在閱讀上的成長和發展時,有人可能會感到失望,也有人可能會感到欣慰。要讀完范多倫在《閱讀的樂趣》一書中推薦的189本書是可能的,要讀完他和艾德勒在《如何閱讀一本書》中列出的173本必讀書也是可能的,當然要讀完邁克爾德達所說的能夠幫你推開文學大門的16本書更是小菜一碟——但是要想依靠意志的力量來獲取所有這些書中的樂趣,或者說其中任何一本,都是不可能的。奧登推崇的“自我超越”是有可能實現的,只不過實現的方法未知,也無法預知。我們必須安于接受“意外發現”那只隱形的大手的指引。
這個詞是那個好求知的賀拉斯沃波爾創造的,他被現代人(如果知道他的話)當成哥特式懸疑恐怖小說的開山鼻祖之一。不過與他同時代的人更把他看做是一位文雅嫻熟的作家。在他1754年寫給一位朋友的信中,他提到他發現了一些奇特的威尼斯人的軍裝,然後在這里停頓下來說:“這種發現真的差不多就是我所說的意外發現。”他接著解釋了他自己創造的這個“含義豐富的詞”:“我有一次讀過一個非常傻的童話故事,叫做‘意外發現三王子’。在他們跟著國王出遊的時候,他們總是因為意外或者精確的判斷而發現各種他們沒有在尋找的東西……(你一定注意到了,你想找到的那些東西都不符合這些描述)”發現那些你沒有在尋找的東西這幾句話,是這封信里跟我目前討論的問題聯係最緊密的部分,不過同樣重要的是“因為意外或者精確的判斷”這個詞組,或者像沃波爾在這封信後面的部分所說的那樣,“意外的精確判斷”。
意外會發生,但是意外發現卻是可以培養促成的。你可以增強自己意外發現的能力。你甚至可以成為意外發現這門學問的學徒。在中世紀文學中,我們可以看到對代表機會和運氣的命運女神的崇敬,而崇拜她是在宗教中表達聳肩含義的方式:承認自己無助,明確局面已經失控。但是將意外發現理解為一種希望,甚至是一種期待,我們就能將命運的意外翻轉到好的一面,並從中獲得一些知識,本來如果我們只是一門心思尋找那些我們要找的東西的話,我們是不可能得到這些知識的。實際上,我們不僅可以培養精確的判斷能力,我們還可以培養意外。積極主動地讓自己面對超出控制范圍的事情,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是值得的。
人們常常說互聯網——尤其是谷歌搜索——的出現標志著意外發現的終結。我過去也是這麼想的。比如說,我曾經在一篇關于字典的文章中寫道:“每一個用過字典或者百科全書的人都能夠記起很多意外發現:當我們翻頁尋找某個特定信息的時候,我們的眼睛瞄到了某個奇特的信息,可能是一個詞、一個成語、一個人名或者地名,並不是我們要找的那個詞,但是又忍不住想看個究竟。在我的‘意外發現’中有一個詞‘鋼甲靴’,我那時才知道,那些中古世紀的武士腳上穿的奇怪的寬大的鐵鞋子原來是有名字的。但是用在線字典查詞的時候,我就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意外收獲。谷歌的神奇技能總能幫你找到你要的那些信息;但是它也從來不會找到你無意尋找的那些可愛又奇怪的東西。”但是我不會再說類似這樣的話了,因為我意識到就在點擊各種鏈接的過程中,已經有很多意外跳到我的眼前了。(這本書中引用的很多深刻見解,都是我用這種方式找到的。)
尤其是說到閱讀,我總是對亞馬遜網站上的一個版塊深深著迷:“購買此商品的用戶還購買了……”大部分情況下這種信息都是顯而易見、毫無懸念的:購買托爾金的《魔戒》首部曲《魔戒現身》的人當然也會買《雙塔奇兵》!不過如果你繼續點擊這些列表的話,你會發現一些令人吃驚的甚至是難以理解的信息。比如說,今天我發現購買我的《原罪:一部文化史》的人還買了西塞羅的專著《論美好生活》。當然這也許只是一個人——亞馬遜並沒有明確說明——不過這個搭配多奇特啊……然後我就想,我並不了解西塞羅認為美好的生活應該是什麼樣的,那麼看一看說不定會很有意思……
我發現這樣的建議讓我難以抗拒,即使是那些係統自動列出的建議,我想,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如此強烈地反對各種閱讀書單。我以前曾經嘗試事先列出我夏天要讀的書,但是後來我發現,這樣只能確保進了這個書單的任何一本書,我都絕對不會碰它。無論我之前有多麼期待某一本書,一旦它進了那個任務清單,對我來說,它就成了花椰菜——而任何一本不在清單上的書,無論在其他情況下有多麼無趣,立刻就變成了一杯美味的巧克力聖代。並且這些年來,我覺得這種對事先設定的計劃的本能排斥是一種天賦,而不是缺憾。
培養意外發現的能力對任何人都是一個備選,不過對于那些生活在安全富足、信息充裕的條件下的人們,它卻是必不可少的。練習“意外的精確判斷”,就意味著我並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就算我覺得我知道,或者谷歌知道;就意味著就算我知道我要找什麼,我也並不會因此就知道我需要什麼;就意味著我並不能掌控我的命運;就意味著我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可能是一件大好事。任何一個意外的精確判斷都可能是我最需要的那種智慧,但是如果我不盡力追求的話,就不可能找得到。而且,意外發現是興致的近親,它們都站在與計劃對抗的陣營中。
計劃曾經向我招手,但我已經變成了意外驚喜和奇思異想之神的自然崇拜者;我可以試著侍奉別的神祇,但是卻不會真心投入。我認為與其按照書單和讀書計劃讀一本確定無疑的好書,還不如信馬由韁地讀一本普通平常的書。為什麼不呢?說到底,曾幾何時我們壓根無法選擇我們要讀的書:它們都是不期而至的,既未受邀又全屬未知,它們都是從愛我們的那些人的手中傳遞給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