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書的敘述接近尾聲時,讓我們再次回憶小時候聽人給我們讀書的情景,我們坐在疼愛我們的人身旁,眼睛急切地盯著書頁。瑪麗安娜?伍爾夫在著作《普魯斯特與超導量子幹涉儀》中指出,對很多孩子來說,聽大人讀書——還有書本身—都能帶來強烈的被關愛的感覺。而且這種聯係並不是到此為止的:就像小說家佩內洛普?菲茨傑拉德說過的那樣,“你的一生中有兩次機會知道你得到了全世界的讚同:一次是你學會走路,一次是你學會讀書”。
學會讀書的確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很多成年人都能記起自己小時候攀登這座高山的故事。還是要引用菲茨傑拉德的話:“我四歲時就開始看書了。書頁上的那些字母突然認輸,向我展示了它們代表的含義。它們忽然之間就完全聽命于我了。”簡直是個奇跡!格雷厄姆?格林記得自己小時候也是這樣忽然一下子就會看書了:“我記得很清楚,忽然間,就像找對了開鎖的鑰匙一樣,我發現我自己會看書了—不是那種簡單的看圖識字,一個個詞像火車車廂一樣排在一起的那種書,而是一本真正的書。那本書的封面畫了一個小男孩,嘴巴被塞上,身體被繩子綁住吊在一口井里,井水已經淹沒他的腰部——《迪克森?布雷特歷險記》,那是一本偵探小說。”
不過伴隨格林突然獲得的能力到來的,還有一些令人不快的感覺——恐懼和不祥的預感:
整個暑假,我都沒有告訴任何人這個秘密,因為我覺得: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會看書了。我猜想早在那個時候,我就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了那個時刻很危險。只要我還不會看書,我就是安全的——命運的巨輪還沒有開始轉動,但是現在未來就隱藏在四處的書架上,等著這個孩子去挑選——也許是做一個專業會計師,或者是殖民地的文職人員,中國的農場主,在銀行謀得一份穩定工作……我猜我媽媽一定已經發現了我的秘密,因為在回家的火車上她遞給我另外一本真正的書,那是一本巴蘭坦的《珊瑚島》,整本書只有一幅圖可以看,就是彩色的封面。但是我不想承認,整個漫長的旅途中,我只是盯著那唯一的一幅圖,完全沒有打開那本書。
與他類似的是我的一個朋友的兒子,他很聰明,但是學看書卻學得很慢;這讓他的父母緊張擔心了好一陣子,直到後來這個可憐的孩子承認說,他害怕一旦他學會看書,他的爸爸就不會再給他讀睡前故事了。在他的父母反復安慰、消除了他的疑慮之後,他才同意學習那些讓他擔心的新知識。
學校會帶來更多和閱讀有關的緊張情緒,因為一名學生在班級的位置是由他的閱讀能力來決定的——你在哪個讀書小組?但是學校也是促進舒適的閱讀成為個人習慣的地方。所以,在學校,閱讀就成了在能力和焦慮之間來回搖擺的活動,而個人在二者之間的選擇可能會影響他一生。艾琳?康納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教授英語文學課程,同時也在高中教課,她極為準確地指出了這份工作的困難之處,就像我們在本書中已經多次提到的那樣:
英語教師是個傳遞者。不管怎樣,事情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子。他們實際上充當教練的角色,一旦學生獲得了獨立進行專注有效地閱讀的能力,就應該不再依賴教練。但是,這樣經常會產生事與願違的後果。孩子們興致缺乏,閱讀變成他們在學校不得不完成的一項任務。或者——這種情況很少被談及,但是仍然讓人頭疼——他們變得更加依賴別人。他們可能真的很喜歡閱讀——不過他們覺得需要有一個班級,還有填鴨式的講解,以及有引導的討論,這樣他們才能從閱讀的內容中學到東西。他們抱著熱切的希望——但是卻從老師那里學到了他們不應該學到的東西。在本該積極主動的時候,他們卻變得消極被動,而老師則成了他們的拐杖。在選擇讀的內容、決定讀的方式、思考自己對讀過的內容的看法等問題上,他們表現得懶惰、恐懼、不確定,有時候甚至像個小應聲蟲。他們長大之後會變成這樣的人:在被問到最喜歡的書時,他們會列出他們覺得他們應該喜歡的書——但是他們可能從來就沒有看過這些書。
所以閱讀,起初就像一個溫暖的繭,帶給我們安全感,以及牢不可破的被人關愛的感覺,卻逐漸地、無法阻擋地——吉本會說是不知不覺地——變成了一個讓人緊張的地方。它變成了一場競賽,我們身在其中或成功或失敗,可能都是一個人;而這種不請自來的孤獨促使我們去跟那些既能引導方向又能證實我們的成就的人攀上關係。而且還對別人甚至是對自己撒謊,隱藏我們作為一個讀者,以及作為一個人的真實面目。
在這樣的環境下,任何一個能夠成為一名讀者的人——他純粹是因為喜歡閱讀,難以自制地想要讀書——幾乎就是創造了一個奇跡,但是真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也許在我們第一次掙脫那個舒適的聽別人讀書的繭時,我們會對書和故事能夠帶給我們什麼格外敏感。因此格林才會有這樣的推測:“可能只有小時候讀的書會對我們的認識造成深刻的影響。在以後的人生中,我們會讚賞一本書,會覺得一本書有趣,我們也許會因為一本書而改變我們本來有的一些看法,但是我們更有可能只是在書中尋找那些肯定我們已經存在的想法的內容。”這些想法有點兒自尋煩惱,格林的性格就是這樣:我們也許會受到誘惑,用書和其他文本來證實我們的自我形象,但是我們可以抵制這些誘惑。不過,確實是這樣,小時候,當我們第一次自己捧著書一個人看的時候,我們才(就像伊麗莎白?伯恩說的那樣)真正徹底地“接受”。我們中有這麼多人戰勝了自己被隔絕的擔憂,接受了這種孤獨——這種孤獨同時也是一種聯係——這表明了閱讀給人的回報真的非常多。
在整本書中,我一直在不斷嘗試識別這些回報,將它們與同時存在的那些舒適和焦慮、自我譴責和自我祝賀區分開來。我還試著不誇張地點明認真閱讀需要的專注力所面臨的威脅和阻礙:我們可以忽略這些威脅——比如說,欺騙自己,相信你自己技藝高超,可以同時處理多個任務——但是同樣我們也很容易放大它們的力量,以至于放棄抵抗。我們還是應該牢記,按照華萊士向凱尼恩大學的畢業生們推薦的那樣做,是有可能的,而且是有價值的,同時也是真的很有必要的:要“足夠清醒地去選擇你所關注的事物,並選擇如何從個人的經歷中吸取經驗教訓”。我們還應該盡可能生動地回想——一直跟著我的思路看到這里的人一定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麼——沉迷在書中的那種深厚而又寬廣的樂趣。
翻開一本書,讀點什麼,也就是選擇了一種集中注意力的獨特方式。這一選擇創造了一種共時性的沉默與聲音的感受性;讀者發揮著想象,在紙上搜尋著文字,在經驗中建構起意義。這個讀者絕不是消極的,絕不僅僅是一個消費者,他同時還進行批判的評價,有時出于善解人意的謹慎克制住同情,更多的時候,在取得了信任之後,他會發出由衷的毫無節制的同情。
大概七百年以前,理查德?伯里——一位英格蘭僧侶,圖書館館長,圖書收集者,最終成為達拉謨教區的主教——說過的一段話令我受益良多,也許你們也能從中有所感悟。“在書中我與逝者重逢,”他寫道,“在書中我預見未來之事,在書中有戰事紛爭,在書中有和平安定。萬物都隨時間腐化,星辰隕落,季節更替,一切繁華終歸塵土,然而上帝讓這一切在書中得以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