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主教堂安下身來以後,便開始想家里的親人都不知道怎樣了。
十幾年來音信全無,我不知道老伴和四個孩子能不能還在等著我回來,不知道自己的老爹老娘是否還健在,不知道兒子的死活,他們該是一種什麼樣的牽挂。
那些日子,每當夜深人靜,我便跪在“上帝”面前痛哭流涕,我要仁慈的上帝幫幫我,已經步入晚年的我別無它求,我只要能知道家的消息,對于回家我根本想都不敢想。
那時我已經是70多歲的人了,想到自己來日無多,再拖下去我可能真的要在臺灣終了此生,我心里就一陣陣害怕,畢竟我曾經是有家有兒女的人啊,我不甘心自己就這樣像個孤魂一直漂泊在外,就是死我也要回到家中。這樣的念頭使我再也無法忍受教堂里平靜的日子。
那會兒每逢做禮拜就會有一些教友留在教堂久久不肯散去。他們當中有很多是退下來的老兵,也有一些老兵的家屬,在無法抑制的思鄉中,有很多人信奉了天主教,把自己交給“上帝”,權作一種感情的寄托。而在教堂做禮拜時,則成了這些無依無靠的老兵們互相聯絡交流的機會。
由于個性內向,也因為我的年紀比較大,對這種聚會我從來不怎麼關心,可是,有一次我發現他們特別地神秘,出于好奇我湊了上去,才知道他們當中有的人已托國外的朋友給家里捎去了信,並且,也得到了家里的回信兒。
當時由于臺灣當局控制的特別嚴,這種事情要是讓他們知道了,有時會被抓去坐牢。
所以,大家夥對這種事兒格外小心。因為我在教堂里做工友多年,老實本份是出了名的,老兵們都知道我這把年紀,不用說也是被想家的苦痛折磨了這麼多年。
我當時一聽有的人已經通過這種方式同家里取得了聯係,我的心里像被電擊了似的難受。
我不知道是該羨慕還是該嫉妒人家那些已和家里聯係上的老兵。那些天夜里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一閉眼睛便是老伴拉著四個孩子站在村口等我。
我走時才六個月大的兒子,現在想必也長成了大小夥子。想到我這個當爹的對孩子們一點責任都沒有盡過,我心里就愧疚的受不了。
那時候我的煙癮特別大,一天三盒煙都不夠,只要沒事我就要手里點根煙,要不心里就發慌,就沒著沒落的。
我知道自己是想家想狠了,是在糟踐自己,有時候倒真覺著死了比活著好,上帝說人都是有靈魂的,我想也許死了的人魂可以飄回家去,那我寧願做個自由自在的鬼魂,也不要這樣受生死別離的煎熬。
當時我真是這樣想的。
也許是因為經歷的太多,已年逾古稀的周雲亭老人講話一直是比較平淡、緩和。
我懂得那些飽經風霜的心靈,有一種淡漠,不是因為麻木,而是因為承受。
在將近半個世紀的流離失所中,周雲亭老人所遭受的打擊可能遠遠超出了他的敘述。因為曾經百般無奈地獨自承受這一切,所以,他對往事會有一種坦然。
但那絕不是一種忘記。
尤其是他說到自己在當時甚至想到生不如死時,我發現他深深陷下去的眼眶里轉動著的濁淚……
就這麼在對老家的朝思暮想中,我過了75歲的生日,又過了76歲的生日。
77歲那年,我生了一場大病,要不是教堂里的教友紛紛湊錢把我送進醫院,恐怕我也活不到現在。
年歲一天天大了,身體又垮下來,出院以後,我已經什麼活兒都幹不動了。
教堂是慈善機構,像我這樣孤獨無依的老人,他們也不忍心把我趕到大街上去,只得讓我躺在教堂後邊的木板房里,每天打發幾個修女給我送點吃的。
那時候說實在的我是在躺著等上帝來帶我走。前邊教堂里的風琴一響,我就閉上眼睛,默默地跟著唱,每當這時我就感覺靈魂已經脫竅,它在空中飄呀飄,很快便過了臺灣海峽,可是家在哪兒,我找不到,因為一切都變了樣,一切都已經讓我認不出來了。
盡管這樣我仍覺得一陣輕松,畢竟我是到家了,我不會再像個孤魂一樣在外面飄來蕩去。
就這樣那些天我幾乎都吃不下東西了,我知道我在放任自己求生的欲望,一心想隨上帝的召喚而去。這時候,一個給我送飯的修女站在了我的面前。
她說:“周兄弟,你要振作起來,不能就這樣放棄生命,畢竟活著才能做你想做的一切。”
我當時並不認識這個修女,因為我們那個教堂很大,幾百個修女我不可能都熟悉。
可她們卻幾乎人人都認識我。因為,有的修女從她們一進教堂,我就在做工友,直到幾十年後,她們也老了,我還沒有離開教堂。
時間長了,有的修女便知道了我的身世。
當她們知道我40歲離家,70多歲了還從來不知道家里的音信時,這些心地善良的修女總要忍不住地一邊在胸前劃十字,一邊為我祈禱。
自從我病倒以後,修女們不斷結伴來看我,我知道她們是出于憐憫和同情,看到我一天天頹廢下去,終于,有個修女站了出來,她說她有教友在國外,也許可以托他們給我往家里帶個信兒,至少讓家里的人知道我還活著。
這個修女的主意讓我打起了好好活下來的精神,我開始強迫自己吃東西、吃藥,我想也許真的有上帝被感動的那一天,我要用自己的雙腳走回家去。
1986年的春天,就在我剛剛能夠下床扶著教堂的柵欄一步一步走到院子里去的時候,那個修女拿著一封信找到了我。看看四周沒有人,她悄悄地對我說:
“恭喜你,周兄弟,你家里來信了,太太和孩子們都在盼著你回去呢。”
這封將近40年才接到的家書,讓周雲亭老人幾乎枯死的心又驟起波瀾。
自從講述開始,一直不斷地抽煙卻沒有喝一口水的他,把手伸向了茶杯,哆哆嗦嗦中但他其實根本不像是要喝水的樣子,他把茶杯放在嘴邊,實際上是想掩飾因為強忍淚水而癟進去的嘴唇。
幾顆大而混濁的淚珠悄無聲息地滴進了茶碗里。
好一段時間,老人才又重新恢復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