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山東榮城人,從小在威海讀書,直到19歲高中畢業,才回到榮城老家教書。
那時候正是國共合作的蜜月時期,我也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熱血青年。晚上經常參加一些革命聚會。
抗戰爆發以後,國內形勢日益緊張,我的一個同學從威海來找我,說國難當頭,我們豈能等閒視之,那時國民政府正在招考軍校學生,同學拉我一塊去報考,棄筆從戎。
我那會兒剛結婚三年,媳婦大我三歲,是山東高密人。因為我是曲家的長子,家里又供我念了很多書,我16歲老人們就張羅著給我娶媳婦,一心讓我留在家鄉,繼承曲家的家業。當時父母健在,爺爺也在,那時候我們家境不錯,我怕我這一走便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因此一直猶豫不決。
這時正好是秋天,學校里放長假,到處都是打日本鬼子的高亢口號,讓血氣方剛的我再也沉不住氣了。
怕家里的人阻攔我投身革命。我幾乎是偷偷地從家里跑了出來,跟我那個同學一起往南方走。那一年我19歲。
我們從山東榮城出發,從魯南走到魯西又走到安徽,走了一個多月,終于到達了四川,並且,在成都考上了黃埔軍校一分校第十七期。(加黃埔軍校第一分校圖片,加補注,簡要說明黃埔軍校在戰爭時期的幾次搬遷,補注內容字體與正文區別開來。)
後來畢業以後,我又讀了兩年憲兵學校並被分到了憲兵部隊,在江西上饒的第三戰區黃山屯溪駐守直到抗戰勝利。
本來抗戰勝利我以為可以回家了,可不久我們又奉命進駐浙江杭州,後來又轉到上海,並且從上海我們大約有4000人又轉到臺灣,訓練新兵,從此,我與內地便一海相隔,與家人失去聯係。
剛剛到臺灣時,也正是臺灣政治、經濟都特別困難的時期,我在部隊只待了三四年,便再也忍受不了那種壓抑的氣氛,提前退役了。
那時我還年輕,覺得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我成了自由職業者,一個人在社會上自謀出路。
由于當時臺灣經濟也特別不景氣,資源奇缺,人心惶惶,我們這些退役的老兵更是在臺灣無根無底。
本來我是懷著救國救民理想和抱負參加革命的,沒成想竟與親人從此斷了音信。
在黃埔讀書的時候,我也曾給家里寫過信,可是兵荒馬亂的,那些家書不知何年何月才到達我的老家榮城,那會兒,由于我的離家出走,屢次被媒人找上門來理論的我的父親在家鄉再也待不下去了,便帶著我惟一的弟弟來到青島謀生。
而我媳婦則留在老家照顧我爺爺。
從小就因為我的聰敏而一心供我讀書的爺爺,對我的不辭而別更是無法接受。直到死他都叫著我的名字不肯咽氣。
爺爺死後,在家鄉舉目無親的我媳婦再也待不下去了。
她到處打聽我的消息,在一無所獲後,踮著一雙小腳來到青島,投奔了我父親和弟弟。
那時她才剛剛22歲。
我結婚時才16歲,還在讀書的我根本不懂得怎麼去組建一個家庭,結婚三年,我在威海讀書三年,剛剛回到老家教書,我又離家投身抗戰,這一走就是40多年,我連一個孩子也沒有給她留下。
孤獨無靠的她當時也正年輕、漂亮,她娘家的人對我的不辭而別一直耿耿于懷。幾次托媒人上門找我父親要問個究竟。
在我幾年之後仍沒有音信時,媳婦的娘家母親也急了,每次女兒回娘家,她就勸女兒不行就再走一步吧,這樣守活寡要守到哪年哪月。再說連個孩子也沒有,這將來老了誰來盡孝,誰來供養?
我跟媳婦雖說結婚以後待的時間不長,可她是那種典型的良家婦女,只知道拼命幹活,拼命心疼別人,卻從來不會為自己著想。
雖說自己的母親都放話讓她再走一步,可她仍是堅持再等等,再等等看。
這時我的弟弟也結婚成家,轉眼有了四個孩子,弟媳又體弱多病。
我媳婦在照顧全家的同時,又開始帶這四個孩子,為他們洗洗涮涮,縫縫補補,這一幹又是十幾年。
不久,我父親去世了。他老人家是滿懷對我的失望而走的。
臨終時我父親曾對我媳婦說:“老大家的,等了十幾年,光鏞也沒個音信,人也不知道還在不在人世,這麼多年我們曲家對不住你,要是有合適的,你自己也找個好出路吧。”
當時我媳婦也流著淚對我父親說:“爹,您就別讓我走了,是死是活我要等著光鏞,只要曲家不嫌棄,我願意在這兒照顧這些孩子一輩子。”
父親死了以後,我媳婦便跟我弟弟一家住在了一起,那時候,弟弟、弟媳上班,我媳婦便在家里買菜做飯,照顧四個上學的孩子。
知道大娘一輩子不容易,弟弟的四個孩子也特別地孝順她,把她當做自己的娘來待。
生活困難的時候,因為什麼都是憑票供應,而戶口一直在榮城老家的我媳婦,在青島沒有了口糧。
這時階級鬥爭也抓得特別嚴,我媳婦的身份也受到了別人的懷疑,總有一些人上門調查所謂她的丈夫“逃臺”的事情,弟弟在單位也因此受到了牽連。
看到弟弟一家的生活日益緊張,我媳婦收拾了簡單的行李準備回高密鄉下投奔她的娘家。
可弟弟和弟媳包括幾個孩子都堅決不同意她走。當時她沒有聽娘家的話改嫁,一直等著我,如今,娘家又會有誰來接納她,孤身一人回到農村,她吃什麼呀?
可是,我媳婦就是那種外表柔弱,心里特別有主意的女人。
她對我弟弟說:“再怎麼著,高密也是我的娘家,回去只要有地能種糧食就餓不死,這麼多年我都過來了,如今我也不想再連累你們,還是讓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