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1983年吧,那天我正上著班,有個人給我帶來一封已經打開的信。
當時我覺得很奇怪,因為我在外地無親無故的誰會給我寫信呢?
找了個角落,我仔細地一看差點沒一屁股坐在地上,那是我父親寫來的信。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又把信從頭到尾讀了一遍,沒錯,是我父親,因為信的開頭寫的是我母親的名字,里面提到我的地方全是我的乳名,除了父親和我,這個世界上可能沒有第三個人知道我的乳稱。
盡管很激動,可我必須裝著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樣子再回去工作,因為我實在吃不準這是福還是禍。
晚上回到家里,我沒敢跟孩子們說,和丈夫躲在屋里又把父親的信琢磨了半天,這才肯定父親是真的來信找我來了。
那時父親根本不知道我和母親早已遷到青島定居,他托一個朋友從美國回大陸捎的信,並且,把信直接捎回了老家費縣。
因為當時臺灣那邊也不太清楚大陸這邊的情況,因此,信封也寫得含含糊糊,直到老家的人把信打開看了,才知道是尋找我們母女的。
村里有知情的人便托人把信兒捎到了青島——我的手里。這期間已經拖了很長時間,而且,父親的信上也沒有落地址,我們只知道他還健在,在臺北定居,別的就不清楚了。
接到父親還活著的信兒,我心里真是悲喜交加,孩子們這時才知道還有一個姥爺在臺灣,女兒說我:“媽,你可真夠堅強的,這麼多年就沒聽你提起過臺灣還有一個父親,我們這不是從天上掉下來個姥爺嗎?”
對女兒的話我只能用苦笑來應付,這麼多年我為父親受的苦我自己知道,我不願讓我的兒女再受牽連。
從那次接到父親的信兒,我們一直在等,期盼與父親盡快聯係上。
大概是一年以後吧,父親又托一個香港辦事處的朋友給我們捎來了照片和信,這次我們才算真正地跟父親聯係上。
照片上的父親已是一個老人,跟我記憶里的那個完全不同。
這時我知道了父親一直獨身一人,在臺灣沒有成家。他從桃園退役以後,轉到了臺北新聞局繼續工作,直到60歲退休。
因為知道信的確能到我的手中,父親這次寫的挺多,字里行間都是對我和母親的思念之情,讓我反而不知道該怎樣把母親早已去世的消息告訴他。
這次我給父親寫了回信,並寄上了我們全家的照片,托那個香港的朋友帶給父親。
我在信中告訴父親,母親已于1967年去世,可我還在一直想念著他,希望他能早日回來,讓我這個女兒為他盡孝。
也許父親收到我的信後挺失望的,畢竟老伴不在了,對他來說這兒就不成其什麼家了。
後來,他雖然也有信來,但從來不提回來看看的事兒,我一再地寫信勸他,趁著身體還好,趕快回家來看看吧,家里的親人也都在盼著他。
1989年,孩子們給我過了50歲的生日,我也從工廠里退休了。看著長起來的一兒一女,我從心里覺得自己已經開始老了,我母親在我這個年紀已經不在人世了,而人又能有幾個50年?!
過生日的晚上,我又爬起來給父親寫信,雙鬢皆白的我真的很希望在有生之年與父親相聚,那一夜我邊寫邊哭,弄得信紙上到處是淚痕斑斑。
這一次父親很快給我回了信,他說已決定5月份回青島探親,正在辦理各種手續。
接到信後我高興極了,那時我住的房子還沒有現在的好,但我還是粉刷了一遍,收拾得幹幹凈凈的,準備迎接父親。
那天到機場是我和丈夫、兒子去的,女兒在家準備飯。
走時我們還帶了父親的幾張照片,有他青年時代的,也有老年以後的,怕到時候與老人相認卻不相識。
誰知父親一下飛機還沒有出關,我就看到他了。他老了,滿頭的白發,但模樣還是我想象的那樣。這時,兒子對我喊:“媽媽你真傻,來接姥爺還帶什麼照片,你沒發現你跟姥爺長得那麼像嗎?”
那時的青島機場有很多回來探親的臺胞,他們扶老攜幼,相擁而泣這種場面比比皆是,可我跟父親的相見還是非常惹人注目。
白發的老父擁著同樣頭發斑白的女兒,我們就這樣持手相看足足有幾分鐘,好久,我才想起我應該先喊老人一聲“爸爸!”
但這種稱呼對我來說實在是太遙遠了。
回到家里,父親看看我住的地方,一直沒有掉下來的淚終于流了下來,他說:“女兒,真的很對不起你,這些年你跟你媽都受苦了。”
提到母親我也流了淚,我說:“爸爸,我倒沒什麼,這些年也養兒育女的過來了,只是我媽媽去世得太早了,她是受不了你離開她的這個現實才病倒的,沒想到這一病就是十幾年,直到死她還念叨你,說你當時走就走吧,為什麼連個信兒也不給她。”
父親知道母親是在對他的誤會中離開人世的,他說:“當時命令我們到臺灣的時候特別急,而且,不允許我們給家里人去信兒,說這是軍事秘密,我也沒想到會一去就再也回不來,當時我以為只是普通的調防,誰知一到那個孤島上去就再也下不來了,這一耽擱就是40多年,40多年啊!”
父親說著老淚縱橫,我知道已經70多歲的他幾十年來又何嘗不想大陸的妻子與女兒,畢竟這里是他的家鄉。
看到父親從口袋里掏出藥片吃,我知道他老人家太激動,心臟有些承受不了。
我忙擦幹了眼淚,扶父親在飯桌旁坐下,這時我丈夫舉起了酒杯:“來,爸爸,過去的事兒我們就不再提了,現在你老人家平安回來了,這是我們的福氣,以後這兒就是您的家。讓我們這些小輩為你回家幹杯!”
那天,父親喝了很多酒,老頭兒高興得像個小孩子,又分紅包又送禮物,直惹得兩個孩子姥爺長姥爺短叫個不停。
可輪到送我禮物了,父親卻在包里掏了半天沒有拿出來。
女兒在我身邊悄悄說:“媽,姥爺肯定是給你帶金項鏈回來了,要不放得這麼嚴實。”
我瞪了女兒一眼,上去扶彎著腰一直在包里找什麼的父親:“爸,你剛回來也夠累的,就別忙著找什麼禮物了,對我來說,你回來就是最好的禮物。”
可我話還沒說完,卻見父親從包里掏出一個半新不舊的布娃娃,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以為他是給我女兒買的,忙說:“爸,你都看到了,孩子們都大了,這種玩具他們……”
話說了一半,父親就打斷了我:“女兒,這是爸爸送給你的禮物,不是送給你的孩子的。”
“送給我的?”
50歲的我兒女成群再接受一個父親送的布娃娃?
“是啊,女兒,我離開你時你才6歲,正好是玩布娃娃的年齡,可由于太忙,我一直想回家的時候給你買一個,卻一直沒有實現這個願望。
“到臺灣以後,每次看到小姑娘抱著布娃娃在商店里與父母在一起,我就想到你。我想哪個小女孩會沒有幾個父親給買的布娃娃,可是我的女兒就沒有。
“我不是沒有錢是因為沒有機會。這使我一直覺得愧疚。
“也記不得從哪年開始,每到聖誕節,我就會去買一個漂亮的布娃娃,放在家里,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到你手里,但是,我覺得那樣做心里就會好受些。
“這次回來,我知道別的老兵回家探親都是買各種金首飾,我也買了一點,但是,我最看重的還是這個布娃娃,因為這是我40多年前的一個心願。
“還有在我的記憶里,你一直還是那個6歲的小女孩,我根本無法想象你也已經是年過半百的母親了。
“現在我才盡一點父親的責任,也許晚了些,可我總算做到了。女兒,你不會笑父親吧?女兒,我希望你收下這個禮物,因為你在我眼里永遠是那個小女孩,瘦瘦的,白白的,因為太像我而沒有你母親好看。”
父親說著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接過布娃娃,竟顧不得兒女在旁邊守著,一下子給父親跪下了。
“爸爸,我知道你這麼多年一定會想著我,只是作為女兒我不能在您面前盡孝,媽媽知道了她會怪我的。您年齡也大了,這次回來就不要再走了,在臺灣您一個人生活,我們也不放心,你還是回來定居吧!”
盡管我們熱切地希望父親能回來常住或者不再走了,可他40多年來已經習慣了獨自一人生活,乍回到我這個有兒有女的大家庭有些不適應。
更何況那時我家里的條件的確不算好。房子小,連洗澡的地方也沒有。
在臺灣一直因為收入比較豐厚,自己又買了挺大的房子,父親的生活過得還不錯。
盡管感情上他是孤獨的,可畢竟生活質量上他那時要比我們要求的高得多。
而且,老人的觀念非常傳統,總認為女兒與兒子不同,女兒家就是別人的家,而不能當作自己的家,這一點我怎麼跟他解釋他也想不通,自然,他住得也不踏實,第一次回來探親他只待了一個月便回臺灣了。
屋里很靜,只有牆上的石英鐘在一步一步地趕著永遠走不完的路程。
這段午後的清涼,悠長,在劉女士對父親的追述中顯得格外地耐人尋味。
我的思緒在她娓娓的訴說中默默奔跑著,想象努力把握那個從來沒見過面的臺灣老兵的心情。我知道在許多老人的腦海里,出嫁的女兒即使再回家都是客人,更何況在女兒家里。即使女兒女婿再好,他也會覺得在那兒他是客人,那很難使他有家的感覺,相信劉女士的父親當時不想留下並不是因為生活條件的問題。
關鍵還在于哪兒是他的家?長時間的孤獨會使很多人在精神上失卻了歸屬感,親情是時空的距離所隔不斷的,而真正的溝通有時候卻很難,特別是當傷害過于巨大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