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灣生活上再苦再累我沒有害怕過,可我就是害怕生病,害怕一個人病倒在床上。那時我滿腦子都是家里人的眼睛,他們眼巴巴地看著我,問我:“貴存,這些年你過得怎麼樣?貴存,你過得好了把這個家給忘了。貴存你再不回來,爹娘可就等不了你了。”
想想這些我就茶飯不思,覺得自己活得太憋屈,掙來掙去還是一個背井離鄉。雖然在臺灣有家有業的,可我總覺得自己無法認祖歸宗,是沒有出路的人。
1987年,臺灣終于宣布開放民眾探親,那時我幾個孩子正在讀書,沉重的家庭負擔使我滿腔熱情卻無法逃避現實。因為臺灣方面有規定,屬于國家公職人員不退休是不能赴大陸探親的。
1989年4月,我讓大女兒先替我回老家看望母親,那時母親已經78歲,而我81歲的老父親在孫女回來的不久前剛剛過世。
父親終于沒有等到兒子的歸來,這對我來說將是終生的折磨。
女兒回來後先到爺爺的墳上去祭奠了一番。按理說,她從來沒有見過爺爺。因此,曾經想可能在爺爺墳前連眼淚都不會有。
可沒想到當家里的親人把她帶到山上爺爺的墳前時,她竟一下子跪倒在那兒,並且淚如雨下,哭得泣不成聲。
事後女兒對我說,她總算明白了什麼是血緣,什麼是親情,什麼是家的感覺。
對于出生在臺灣從小學到大學都是受臺灣的教育長大的、並且又從事國際旅遊職業的女兒來說,她能有這種認識,我覺得已經非常不容易了。
這一方面來自于我的家庭教育,因為從小到大我都會跟孩子們講,我是怎麼到臺灣的,我們家在什麼地方,我的父母兄弟在什麼地方。
另一方面我想便是那種與生俱來的“根”的觀念,大陸是根,這一點再下去千年萬年也是不會改變的。
大女兒回來後,我的二女兒和三女兒又相繼回家鄉看望奶奶。
從小在臺灣生活條件比較好的她們,沒有嫌棄奶奶家的魚腥味,與奶奶擠在同一張床上睡了十幾天,這讓我們村里的人見了都覺得我薛貴存的孩子還認得祖宗。
可我知道這是無法放棄的血脈,使她們與我的親人、我的老家有一種難以割舍的感情。
孩子們回老家以後,再回臺灣就不再像以前那樣對我徹心徹骨的思鄉之情無法理解。她們懂事了很多,甚至都慫恿我提前退休,早點回家看看。
特別是我的大女兒,她說,過去我總把臺灣當成中國,可到過北京看過萬里長城我才真正懂得什麼叫做歷史,什麼叫做祖國,我才知道中國其實是那麼大的一個家……
這時女兒們回來以後對我講過的家鄉的變化,也讓我魂牽夢繞,真的有些歸心似箭。
特別是提起父親的去世,我就有一種愧疚,我覺得生前沒能給他老人家盡孝,死後也遲遲不能到老人的靈前燒上一炷香,冥冥之中我知道父親在九泉之下會責怪我的。
雖然離開家鄉幾十年,但我思想觀念中那種濃厚的傳統色彩一直在左右著我,使我無法走出自責的陰影。
到了後來,我太太見我實在想家,也勸我不行就提前退了吧,老母親也80歲了,再不回去見一面,恐怕又得留下終生遺憾。
在這一點上,我特別感激太太,幾十年的生活中她的善解人意,寬容大量總讓我感覺自己的運氣特別好。
就這樣,1991年,我59歲的時候,提前6年從臺北警察局退休。
雖然這樣一折騰,得損失相當于200萬人民幣的收入,可是,手續一辦下來,我就可以回家看老娘了,趁她老人家還健在,我這個不孝之子多盡幾天孝比什麼都值。
聽薛貴存說自己是不孝之人,我衝他笑了一下,看得出來他的確是個傳統觀念非常強的人。
當年國民黨敗撤退時從這個島上帶走了很多人,許多人對此至今還記憶猶新,比起福建東山島的那個“寡婦村”,這個島上有的村子所受的打擊並不比那里差。
可當時帶走了那麼多,如今回來的卻是數得過來的幾個人。
這其中有很多人是因為家中的親人一一辭世,再也沒有可以回來投奔的人。
所以,當薛貴存說到他59歲,還有個80歲的老母親可以投奔時已是滿眶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