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老太說著扔出一顆“八條”,神閒氣定地看著眼前即將“和”起來的牌。
要不是她自己這樣說,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幾十年前要跟著情人私奔的那個富家小姐,跟眼前這位鎮定自若,神態超脫的吳老太太合二為一。
她說著那充滿悲壯的過去就像在談別人的歷史。
這也許就叫做歲月悠悠吧。
什麼樣的濃烈,什麼樣的悲情都會在歲月中層層淘洗,最後只剩下一些斑駁的暗礁,如果不觸動它絕不會浮出水面。
我記得那是個很冷的冬天,晚上他送我回了家,誰知我父親一見他就罵他沒有良心,說他父子倆都是我們家養起來的,到這時竟反咬起主人來了。
為了讓跑出來一天沒有吃什麼東西的我在他那兒吃上一頓飽飯,他把棉袍都拿出去當了。
從小嬌生慣養的我根本不知道那些奶油點心,是他的棉袍換來的。後來,到了我們家我才發現只穿著件夾袍的他手都凍僵了。
我一心想讓他進去暖和一下,可我父親把他堵在門外罵個不停,我看著他含著淚默默地回頭走了,瘦瘦的身影一晃一晃的,很長。
那是他留給我的最後印象。從此,我就和他失去了聯係。
19歲那年,我嫁給了那個新加坡富商的兒子,可由于他喜歡上海,不想回新加坡,所以,我們就在上海安下家來。
我結婚第二年,上海便解放了,我父親根本沒有來得及轉移什麼家產,便被政府給收編了,他成了工商界的積極分子,但是,他很快便去世了。我母親是1971年去世的,他們兩個到死都沒有再提那個賬房的兒子,可能他們早已經把他給忘了。
我丈夫因為是大學生,因此,解放以後進了徐匯區的一所中學教書。我在政府的動員下進了街道工廠做工,可幹了幾天要生孩子便一直在家里沒有再去。
這樣不久我有了一個女兒,一個兒子。
在“文革”中像我這樣出身的人是逃不過去的,丈夫的出身也不好,他又是個知識分子,因此,受了很多罪。
在那種困境中,我們兩個同病相憐,互相安慰著,一直沒有什麼感情的我們,竟在那時出奇地好了起來。
看到我雖是富貴人家出身,卻也挺能吃苦耐勞,縫縫補補地過日子,拉扯兒女,他對我改變了以前的看法,真心真意地愛起我來。
就這樣我們兩人艱難地走過了那些年,一直到改革開放,落實政策,重新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
我的兩個孩子直到80年代初才從下鄉的地方回到上海。女兒考了大學,後來當了老師,兒子進了工廠,當了工人。
1981年,正當我們的日子好起來的時候,老伴突然得了肺癌,在醫院只住了三個月便走了。
我就像是一場噩夢剛剛做完,枕邊就空了,他走得太急,讓我有時想起來覺得都不是真的。
從結婚到老伴去世,這幾十年我磕磕絆絆地走過來,自己的生活勉強能夠應付,所以,對以前的事從來沒有過多地去想。
可老伴死時我才52歲,有些要好的姐妹便勸我再找一個,說我前半生因為老有運動沒有過好,後半生剛要好好過老伴又沒了,因此,應該再找個老伴好好過下去。
我思前想後,覺得兒女都這麼大了,該成家的也成家了,剩下我自己,有政府落實政策補下來的錢,後半輩子也算有靠,所以,找不找老伴都無所謂。
就這樣我一會兒給女兒看孩子,一會兒又給兒子看孩子,一晃七八年過去了,孫子外孫們也都上學了,我這才真的覺得身邊空得慌。
這時我回了趟老家浦田縣。
其實,說是老家已經沒什麼親人了。一是我們家出來得早,二是有一年鬧水災,好多人都出門逃荒,再也沒有回來。因此,我回去就是看看那個老地方,小時候我經常玩的地方。
那是1988年吧。
在老家待了八天,村里有個老人聽說我回來了,趕來看我,一進門他就對我說,問我還記不記得恆生?
我當時一驚,覺得這名字耳熟,“他父親給你們家幹了20年賬房。”老人見我一時想不起來,忙提醒我。
他這一說,一下子有個瘦瘦高高的身影在我腦子里晃了起來,我想起那個冬天含著眼淚從我們家門前走開的那個男孩。
我知道家鄉的人也許會知道我跟他的事兒,他父親實際上就是在他那次被我父親罵以後被解雇的。聽說,老人回到老家不久就死了,許多人說他父親是被兒子給氣死的。
老人見我終于想起來,忙說:“你不知道啊,吳家大小姐,恆生現在在臺灣,40年前他跟部隊過去的,前幾天他托人捎信回來找親眷,可他家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已經一個也找不到了。”
“他又托人找你,村里的人只曉得你在上海,是什麼地址也不清楚,所以你這次回來,最好能留一個確切的信兒,等恆生再托人來,我替你告訴他。”
老人的熱心腸讓我很感動,可我已經結了婚,成了家,兒女都那麼大了,再跟他提起那段往事,好像也沒什麼意思。
我想了想,只是問了問他在臺灣好不好,我沒有給他們留下地址。
回到上海,我突然有些後悔。
也許,他是因為家里已經沒有親人了才想起找我。也許,這麼多年他還一直在等著我。
可無論如何我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我了,不知為什麼,我有些怕見到他。我覺得他去臺灣很可能跟我有關,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他這代價付出的太大了。
吳老太終于和了一把,這讓本來說話說得有點累的她,興致又高漲起來。
“我這麼說,姑娘你不覺得煩吧。”
她一邊洗牌一邊笑著問我。
“哪里,吳家奶奶,我最喜歡聽的就是這些過去的事了。”
“她就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從小就這樣。”
姨媽在旁邊也不知道是誇獎我還是提醒我不要太過分。
“哎呀,講故事還是要這個恆生來講,他呀講的那些事讓我幾天幾夜不睡都喜歡聽。”
吳老太說著嘆了口氣,“只可惜老天給他的壽限太短,要不然,我們也是蠻好的一對。”